空中一道七彩霞光往西方疾飞,后面一点金芒与一点白芒紧追不舍。紫华凤流双剑合璧,威能何止十倍,任是谈素二人玄功深粹、仙法神妙竟一时也追它不上。不知追了千里万里,眼前忽现一座高山、摩云接天,刚好挡住双剑去路,素还真忙道:“好机会!”话音刚落,两人像是早已商量好般一左一右抢上前去,手中祭起五行禁锢法术,顿时化成一个火圈向双剑箍去,但听噗噗两声,双剑已从空中坠下,剑锋向下、没柄插在一块山石之中。剑上龙凤引显石上,赤龙仍旧缠着青凤,依依悲鸣不已。
“紫华,百年不见,你的气性倒是越发大了。”素还真单手提起赤龙的后颈,甩面条似的将龙身一阵乱抖,赤龙五个小爪不停挣扎,瞪了一双精光四射的龙目,向主人呼哧呼哧的喷气,龙的尾巴还是使劲勾着青凤的尾羽不放。那青凤却极温驯,栖止在谈无欲手背上,不住磨蹭主人的手腕,谈无欲柔声道:“神物本无定主,你若要离开,我绝不强留,只是相从多年,也该告别才是;若是另有内情,也请道出,一同参详排解,岂不是好?”说着默念仙诀,一指双剑,赤龙青凤顿时又幻化成两个粉雕玉琢的少年,向谈素二人双双拜倒。
凤流幻化的少年,一双吊梢凤目极似谈无欲,哀哀道:“蒙主人怜爱照拂百多年,凤流铭感于内。只是吾与紫华分离百年,今日再见,情难自制。主人飞升在即,实怕与紫华聚日无多、又要分开。吾等本是至坚之物,思及此处,也觉得如同业火焚身、不能忍受。主人亦曾说过,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凤流纵是无心之物,经过这百年,也深知其中苦楚,能摧折金石。吾知道主人有心提携吾同登天界,这本是为剑者至极无上的荣耀,可如此仙凡永隔,更不得和紫华在一起……主人恩重,旷世仙缘就在眼前,是凤流囿于私情、不堪大用,只盼与紫华相伴相守。若又要分离,吾等再难承受,只愿同成顽铁、共化尘灰!”说到后来,语已哽咽。紫华早已抱住凤流 ,蹙着一对流云似的涡眉也高声道:“誓拟同生死,愿共尘与灰!”
素还真心下大震,本以为双剑是至坚无心之物,谁知竟也深情如斯!双剑乃是一炉所出,一如他与谈无欲自幼相伴,这百年分离,将神剑都消磨得神摧意折,不能成双、愿化顽铁飞灰。剑犹如此,人何以堪?!只怕谈无欲飞升之日,就是他心碎身死、魂消魄散之时。素还真怔怔出神之际,谈无欲已应允了双剑所求,将凤流留在红尘、令其与紫华永世相守,双剑自是欢喜非常。谈无欲见事已妥帖,转身欲走,素还真猛地拉住他的衣袖,沉声唤道:“无欲,别走……”这一声似是从素还真的肺腑中发出,迥异于他平时温雅磁性的嗓音,竟有些破音发抖,其中压抑的情感强烈到令双剑同时打了个颤、面面相觑。
“有事?”谈无欲停步回头,淡淡问道。
素还真屡次张口,千言万语,肝肠欲断,却不知从何处说起,只能紧紧抓着谈无欲玄色的广袖,半晌后才挤出几个字来:“我有话想和你说……”谈无欲闻言站在原地,只等他说。可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素还真开言。正在踌躇难言之时,山下忽然传来人语之声,素还真忙道:“去上面说。”说着一手拉着谈无欲,一手解了双剑的禁锢,向云层之上飞去。
耿耿星河,天色欲曙,双剑剑尖一个向西、一个向东悬浮空中,剑柄交叠,谈素二人并肩而坐,脚下云海翻涌,偶有几座绝高的山峰穿过云层,犹似海上孤岛,在滔滔云雾中时隐时现。素还真还是迟迟不语,谈无欲也不催他,径自欣赏天河流云。谈无欲的一头银发被天风吹动,偶有几缕拂到他白玉般的脸上,银丝雪肤、真是清丽无匹。素还真望着谈无欲的侧脸,掩在衣袖内的手不停重复绾指理发的动作——他已经再没有资格为他把头发理顺。素还真见谈无欲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手背上多了一点红痣,他心中一动,随即又是一痛,脱口问道:“可还疼吗?”
谈无欲见他盯着自己的手背,会意道:“早已好了。”
素还真略一沉吟,望着谈无欲的眼睛极恳切地说:“让我看看,行吗?”他见谈无欲点了点头,便轻轻牵过那只玉白的手,将手掌向上一翻,果然见手心处相同位置也有一颗红痣。那红痣正压在谈无欲命运线上,分明是一个清极慧极的手相,却因这红痣生的不好,平白多了许多劫难。素还真愈看愈痛,不由用指尖轻抚那颗红痣,低声道:“我真是该死……”入魔时的记忆模糊零碎,可他对那只被发簪钉在地上、鲜血淋漓的手的印象却是那么清晰,“我那时无颜见你,下山之前,我们都没有好好告别……很多话,也再来不及说。”
谈无欲面上平静无波,一如那伤口早已凝成红痣、不痛不痒。他漠然道:“事皆前定,天意弄人。有些话不说也好,即使说了,亦不会有任何改变。凡人不信天命,妄自挣扎,不过是徒增难堪罢了。”
徒增难堪,即使分开百年,谈无欲仍是最了解素还真的人——他尚未开口,他已洞悉分明。不过是妄自挣扎、徒增难堪,素还真又何尝不知道?可他仍是要说。他虽初心未变、到底相负在先,就算这百年的别愁离恨谈无欲已不想听,他至少该向师弟道歉。百年前日月争辉,他们互不相让,从没有谁向谁低头的事,就算明知理亏,也要用花言巧语含混过去,绝不肯轻易认输。天之骄子的轻狂自负,红尘如游戏、世间如棋局,外人见他们一副针锋相对的模样,直以为二人势如水火,哪里能知道其中悱恻缠绵的底细——他们只是用一次又一次的斗法反复证明,唯有这个人,才配站在我身边。素还真定定望着谈无欲的掌心,极慢的将那只手捧到唇边,他垂下头在红痣上吻了许久,才又一字一句地说:“无欲,我对你不起。是我负你。”
谈无欲仍是毫无所动,好像那只被温柔亲吻的手并不是他的,只望着翻腾流转的云海道:“不必。你我从无誓约,也谈不上什么相负。”
素还真闻言更是心魂剧痛,他们太聪明、也太自负,觉得山盟海誓不过是无用的东西,更习惯于给自己留下退路和借口,从不肯落于口实。他们两人之间,从来没有任何誓言,交颈同眠,不过是双修法门,筑坛结侣,强说是施行秘术,结果相爱百年,竟了无凭据。素还真这才发觉,自己甚至没有立场向谈无欲道歉。这无疑是个天大的讽刺,教人欲哭无泪、欲笑失声,素还真如抓着苦海浮木般紧握着谈无欲的手腕,哑着嗓子道:“无欲,在世间做一介逍遥散仙,不好吗?”谈无欲侧头看了素还真一眼,并没有答话,他的薄唇慢慢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妙弧度,好似觉得这话不值一哂。
这时,极东天际渐渐升起一团红影,奔流不息的云海之上,一边是初生朝日、浮涌天末,一边是未圆冰轮、掩映岭表,遥遥相对,同照乾坤,好一派日月同天的奇观。此升彼落的日月,尚有同天之时,可二人一旦仙凡永隔,便永无相见之期了。素还真被这日光一晃,恍惚间想起他的噩梦,梦中千万个声音都呼喊着晚了、晚了,这是不是又一个噩梦?他怔忡间茫然道:“……是不是已经晚了?”
“是。”谈无欲答的斩钉截铁,不可转圜。
比一切噩梦都更要惨淡残酷,这一声“是”像一支冷箭狠狠射到素还真心上,一阵心血上涌、喉头腥甜,噗地吐出一口血来。素还真也顾不得去擦,颤声道:“无欲,以前的事、我们……你当真半点也不在意了?”
“以前的事。我们。”谈无欲平淡的重复了一遍,顿了顿又道:“我自问本来就不是一个多情的人。以前我所有的情,都给了你。”他扭过头看着素还真,眼中无悲无喜,“这百年来‘忘情’是我的修行,也早已经圆满了。”
素还真如被雷击,猛地又呕出一口热血,浑身真气乱走、肌肤欲裂,竟从剑上直直跌了下去。他仿佛听不见坠落时耳边呼啸的天风,唯有谈无欲淡漠的嗓音一直在脑中回响,“我的情都给了你”、“‘忘情’是我的修行”、“已经圆满了”……圆满了,圆满了,只要再不在乎他,师弟的修行就圆满了。谈无欲仍坐在原处,丝毫未动,甚至连一个惊讶的表情都不肯流露。素还真徒然伸出手,可坠落的速度那么快,他怎么可能抓得住他?转瞬间素还真已坠到云雾里,云团湿冷、雾气笼罩,强风吹得眼眶生疼,他仍使劲睁大眼睛,试图再看谈无欲一眼——其实早已看不清了。
红尘中一片凄风苦雨,与云层之上迥异,下坠的速度越来越慢,不知何时紫华剑化成的赤龙裹挟住素还真,徐徐落在一处山崖之上。赤龙仰天长啸,可空中并没有凤鸣回应,想是谈无欲早已经走远了。
为了双剑铭文和配方配套,把双剑的配方改了哈哈哈,第五章 改成:
大家注意到了吗,这是老素十二章回到半斗坪之后,他俩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这么多章我在写什么????
这章一言以蔽之,“爱过”。
我说这章可以听王菲或者品冠,
“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
“摊开你的掌心,让我看看你玄而又玄的秘密”
真爱说,还是听离歌吧,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喝啤酒噜串,撕心裂肺的狂嚎???♂?
老谈就是轻易不给直球,
给直球就让你三振出局??
第二十一章 寂夜清辉人似月,层云深处隐蛟龙
“人间何似神霄府,我今面目蒙尘土……”瓢泼大雨倾天而落,直下得黑云翻滚、混沌颠倒,素还真的衣发早已湿透、泥泞不堪,看上去狼狈至极,他却恍如不觉,仍是颓然躺在山崖上,口中来来回回念着一首诗:“月中有人无消息,对花对酒长相忆……此情欲诉有谁知,春雨春风知我苦……月中人……长相忆……”
这处山崖极高,冷风凛冽、暴雨如注,常人淋上一时半刻只怕便要寒气入骨、支持不住。素还真已不知躺了多久,雨势丝毫未减,他身侧崖下本有一处涓涓山涧,此时涧水汹涌已成了一条恢弘瀑布,洪波浩浩、涛鸣浪吼,天河倒悬般倾泻鼓荡,轰轰水声与隆隆雷声震得天动地摇。就在这风雨飘摇间,忽听一人道:“道友的诗不错,剑尤其好,这迎风沐雨的不惜死的气概更是令人佩服。”来人说这话时,还未见其踪,可眨眼间他已走到素还真身边,将一柄纸伞微微一倾,笼住素还真的头面,继而又道:“只是我若寻死,一定挖好土坑自己躺进棺材里,绝不给旁人添麻烦。”素还真乍闻人语,不由抬眼一看,只见来人背负古剑、白衣胜雪,眉毛与头发也是霜雪之色,在昏天暗地中分外潇洒飘逸,他手中虽撑着一把纸伞,但那伞骨架单薄,岂能遮住这样猛烈的雨势?再仔细一瞧,这人落足之处丈许之内竟水迹全无,可他并非是以自身罡气将雨珠弹开、倒像是身怀法宝,与龙宫至宝避水珠的妙用相似。
素还真被来人一搅,这才回过神来,忙起身道:“前辈见笑了。”他心中仍是惘惘,也不记得将身上雨水运功蒸干,整个人犹如水里捞上来一般。
来人“咦”了一声,他本以为素还真不死也得冻掉半条命,如此看来却是并不妨事,非真元稳固、骨髓坚凝不能如此。再瞧素还真一副失魂落的模样,又结合其所吟诗句一想,已知是情劫爱债,将一个脱胎换骨的高明修士逼成这般模样。他自己亦有一折隐秘心事,不免喟叹一声,幽幽道:“情之为物,真是害人不浅……连足下这等人物都堪不破吗?为此断了仙缘、难证大道,岂不可惜?”他似是出言发问又似自问,把一向善言笑、爱调侃的语气都收敛了大半。
素还真何等样人,向来心深谋远、智巧非凡,不知怎的,竟与这人颇有交浅言深之感,加之听了谈无欲几句不遮不掩的明白话,心知与师弟再结永好已成妄想,心碎神伤之下不免更多了几分痴意,一时也顾不得深究来人身份底细,脱口道:“自古天理忌有情,我情孽本重,自与他相伴,从没想过飞升紫府、去享仙界至乐。一来,天上神仙不比地上散仙逍遥自在,各有职守、颇多管束;二来,天仙一流人物必得绝情断爱,就算我与他双双登仙,也是再不能有私情的了。偏我前世有一段因缘情债,不还不成,当时以为不过下山十年,回来后便能永世相守、再不分离,谁知当时身在因果之中、推算无及,这笔债竟用了数十年才算了结。其后,我自判流刑于世间,日夜悬思却无颜见他,又白拖了许多年。十年延挨成百年,我定是累他受了许多苦,我……他……”我我他他、重复数声,实在是满怀深情、不知如何倾吐,终付连连长叹。
来人也有一段前世夙缘未了,最近突然反复发梦,总梦见天上云中有什么人在等他,他本无心修仙道、乐得厮混红尘,可夜夜梦里都觉得那人重要无比,醒来更是魂牵梦萦,不由得也动了修仙飞升的心思。他根骨清绝、禀赋奇佳,不多日已颇有心得,偏生眼前又有个骄纵霸道、本领奇大的“好友”,凡见他打坐面壁、必来打扰,逼得他无法只得跑来这极西之地、躲在万仞山中。他本已疑心梦中之境乃是前生亲历,那“云中君”定是前生爱重之人。这日,做罢功课,忽起了禅定冥测之念,行法默观间,只见自己前生独居乡野,行动坐卧都与一人相伴,自己口呼那人为“好友”,却怎么也看不清形貌,那人周身似是笼着一团极浓的烟幕。他暗道奇怪,催动功力又以慧目再看,就在烟雾逐渐淡去之时,猛然一道霹雳凌空劈下,一条张牙舞抓的恶龙扑面而来。他心中一惊,已破了禅定,心知有人偷偷给他的前生记忆下了禁制,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猜不透其用意。如此一来,他也无心再打坐用功,不顾暴雨出门闲逛,这才碰到了跌落山崖的素还真。他心中惦记着自己的前生,又听素还真提起前生情债,不免分外留心,追问道:“以人力妄测天数,难免疏失,尤其自身在因果之中、更是晦迷难测。前生业、今世偿,前生诸事与今世劫缘深切相关,两两相讫、才算了结。若是前世道友只欠了十年情债,这一世却多还了数十年,岂不是又添因果?况且,你那债主须得轮回转世,道友已不堕轮回,只须在某一世寻到她、将债了结,也就罢了,又怎么说百年前‘不还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