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还是梦吧,”像是怕惊碎一个美梦,过了许久他才用极轻的声音梦呓似的说:“如果不是梦,我怎么能把你抱在怀里?”呼吸间满是万年果清甜的香气,素还真柔声笑道:“这是我回山来做的第一个好梦。以往的梦总是我赶到时你已经飞升去了,总是晚了一步、总是见不到你,这次终于来得及……真好,还能这样抱着你……”他满足的叹息了一声,把双臂收得更紧,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怀中人捏碎了揉进血肉里、再也不能离开。
谈无欲无言垂眸,素还真仍喃喃不休,像是要把深埋的恐惧和情感在梦中一并倾吐:“……我近来越发不敢睡觉,因为我知道,那一天已经越来越近了……你已经开始丧失五感,我的噩梦就要成真了。”登仙之前肉身的形声闻味触五感会渐渐丧失,只余元灵不灭、如同活死人,七天后,五感恢复、更比先前敏锐万倍,飞升之期即在眉睫,“若早知道能做这样的美梦、这样的美梦……”他眷恋的吻了吻师弟的头发,抖着声音道:“也许有一天,我还能梦到你原谅了我,咱们还像从前一样厮守……若能做这样一个梦,夫复何求!”
“无欲、无欲,”素还真轻轻捧过谈无欲的脸,尤似梦寐,额头抵着额头道:“我夜夜梦你,你可曾、可曾梦过我吗?”
谈无欲也不闪躲,只淡淡道: “我已经很久不做梦了。”
素还真闻言一愣,是啊,师弟已修成忘情之境,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又怎么还会做梦呢?仍在沉浸在梦中不可自拔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素还真,清醒些吧,”谈无欲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道:“你不该是在小节私情处看不开的人。”
“不,无欲,”素还真一瞬不移的盯着谈无欲的脸,一字一句的说:“我就是看不开的人。”他猛地将谈无欲的腰身一拉一撞,面对面把师弟狠狠抵在白玉栏杆上,嘶声道:“一百年的厮守、一百年的思念,你让我怎么看得开?”当然看不开、如何能看开?茫茫红尘、无你何欢!他见谈无欲还是冷淡漠然、不为所动,心中痴爱欲情刹那间烧成一股邪火,手掌不由沿着师弟清癯瘦削的身子摩挲流连,火热的唇凑在谈无欲耳边低语道:“那么多日日夜夜,那样的交颈缠绵,难道你全忘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那时候有多好、有多快乐……”
“素还真,你还当是百年前吗?”谈无欲虽然目不视物,仍能准确的对住素还真的眼睛,一双凤眸如寒潭霜冻、毫无波澜,看的人心凉魄寒,他冷然道:“不要逼我出手。”
如被一盆冷兜头浇下,素还真颓然退了半步,他想起自己入魔发狂时的所为,怎么还能再重蹈覆辙?那时谈无欲没要他的命,皆因仍对他有情,现而今,只怕师弟绝不会再留情。也许那时候就死在谈无欲手里,反而是对他们的成全。孽缘无果,他和谈无欲终究要仙凡相隔。更可笑的是他们早就料到如此,一个身负情债、一个生具仙缘,偏偏不肯信命,硬要在天命中强拗一场缠绵,到头来,落得苍凉如此、惨淡如斯。难道天命当真不可违?
素还真牙关打颤、哀哀道:“无欲,别离开我……”他们都是太过聪明的人,从来不屑于说无用的话,可这一句话他已经想说太久、太久,明知道这是一句无从说起的疯话,但素还真再也压抑不住。
谈无欲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像要把胸臆中最后一缕红尘浊气吐个干净,他抬起手,试图去挽住一缕流动的风,无形的风在他素白的指尖缱绻流连,半晌后才缓缓道:“素还真,你知道吗,”他的声音清越冷淡好像在讲一件无关痛痒的旧事,“我等过你。”
我等过你。再没有哪四个字能让素还真如此震撼,素还真曾用过无数心机,试图让谈无欲剖白心迹,可从未成功,他们最好的时候谈无欲也不曾承认过的感情,却在这个时机、在这四个字中赤裸裸的和盘托出。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看着你成亲,见到你儿子,朝朝暮暮、年年岁岁,你还是没有回来。”谈无欲垂下手自嘲般淡淡道:“我不得不死心。”
素还真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碎成了一滩模糊的血肉,耳边除去谈无欲清冷的嗓音,全是血滴落在腔子中苍凉空荡的回声,滴答、滴答,好似字字句句皆在泣血。怎不是泣血?
“……修道人分神化虚、脱胎换骨,与天地同寿。不要说一年两年,就是十年百年也如白驹过隙,可是在天魔洞中,只一陷入情孽,仍如凡人一般,度日如年,更兼每修炼至关窍处,总有天魔来扰,因心有挂碍,分外易被魔念侵扰,痛苦无比。你想知道我经历过的幻相吗?”
素还真的嘴唇几番开合,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热血堵在咽喉,他已发不出声音。谈无欲见他不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在幻相里,我曾提剑杀过你,让你永远不能下山;也曾不管不顾的撞进你的婚房,让你杀了我;有时候是你如约回来,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相守;又有时是你告诉我不必再等,你要和你的正缘生生世世在一起……”谈无欲睁大双眸茫茫然望向无尽的烟岚,他看不见、也已经没有眼泪了。
“无欲!”素还真以袖掩唇吐出一大口浓血,黑红的血块仿佛是将心脏的碎块都呕了出来,他再也听不下去,用染血的手抵住谈无欲的嘴唇,脑海中全是师弟在天魔洞中受尽摧折、憔悴痛苦的模样,若这还是个梦,那他此生最伤、最痛的梦莫过于此。有一句话谈无欲没有说——他若没修成忘情,只怕早已经心碎而死了。素还真如何不懂?现下师弟已是太上忘情,要心碎而死的便该是自己了。如此看来,他二人爱恨痴缠、纠葛太甚,若不能在一块儿,终归是有人要没命的。想到这儿,素还真竟有点庆幸,他宁愿孤鸾失伴、心碎送命的是自己,这是他欠师弟。
“……还疼吗?”素还真用指尖一遍又一遍的描摹着谈无欲清冷的眉眼,像是要把这张从未忘却的脸记得在深刻些,和着血肉全都镌刻到魂魄里、死生不忘。
谈无欲敛眸道:“我已经没有感觉了。”
“你已经没有感觉了……”素还真低低重复了一遍,他将双唇极慢的10" [霹雳日月]道士下山0 ">首页 12 页, 贴在师弟单薄微凉的唇瓣上,又惨然道:“已经没有感觉了……”被柔软滚烫的唇温柔又绝望地吻着,谈无欲却还是无知无觉——他的触觉其实也已丧失了。素还真心知如此,更是怆然无望,眼帘轻阖,一生痴爱,尽付一行热泪。
谈无欲本是心如止水,可血与泪的味道从嘴角蜿蜒到唇齿之间,他尝到了世间至苦之味,天意蹉跎、爱而不得。这么多年,谈无欲从不知道素还真也会流泪,他一时间怔忡呆立,苦涩的滋味从喉头扩散开来,漫溢到四肢百骸,从骨髓里生出一种战栗和疼痛。
山雨天风中,五更钟惊破楼头残梦。谈无欲伸手推开了素还真。
素还真心魂俱碎、困顿狼狈,世人都道清香白莲才智透天机、低头常有千般计,可事到如今,那些机谋巧智,俱已苍白无用。能把素还真逼至束手无策,只有谈无欲一人而已。谈无欲霞举飞升已成定局,他已没有资格留住师弟,唯一能做的就是成全,眼睁睁的看着谈无欲斩断因果、不落轮回,从此离尘弃世。素还真已经不得不放手。
“无欲,让我助你……”素还真握着双拳、紧咬着牙关,强抑着周身的剧痛缓慢而坚定的说:“让我为你护法,助你登仙。”此痛锥骨剜心、撕魂裂魄难以述半分,此恨千生万世、黄泉碧落难以解其一!这苦楚、这爱恨都是他欠师弟的,他必须要还。可又怎么能还的清?他们两人之间,爱恨纠缠、情愁难解,早已算不清了。
两两定立,衣袂交缠,却是对面天涯。他二人的这段情缘,本就无稽,更兼虚妄,终是气数已尽。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着相思。
可惜,哪里还有他生呢?
——
我记得小伙伴曾经问过我,为啥一直没从无欲的角度写,无欲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什么时候决定修太上忘情的,一直憋着,现在交代了。虽然他没说几句,其中沉痛,我就……不多说了???♂?
哪里还有他生这个,小解释一句,无欲成仙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肯定是没有他生了,老素就是转世千生百世也不可能再遇到他了,所以他俩连他生都不用指望了。
无欲上几章眼睛突然看不见,是因为飞升进入倒计时,这一章他也已经没有触觉了。
然后!!墙裂安利一首歌,《上弦之月》!!!超级好听,超级适合日月哭瞎!!我自己暗搓搓的脑补了这篇文里的情节,orz,这几天一直在单曲循环听!!
我自己给自己贴金,稍微把文里的情节和歌词对应一下,要不是这两天才听,我都怀疑我是照着这歌写的文???♂????♂?
上弦之月
樱色染格窗,留我半肩残香
斜风细雨微凉,打落清狂湿了裳
月色撩人痒,揭一道旧伤
那鲜衣少年郎,早就迷失在路上
红帐春宵里
翻云雨,足缠绵,烟花灿烂一眨眼
九曲回廊间
逃不出,解不开,庭院深深锁年华情不寿
薄雨湿春衫
是谁趁着情浓,圈我入帐中
织一场梦,造一座笼
陪君一醉花月正春风
驻足凭窗前
格栅交错蔓延,框春意无边
耳边呢喃,听来却叹
爱恨不得自冷暖
寒风映雪芒,映窗外茕茕面庞
旧厢房暖床帐,谁的等待彻夜凉
再陪我一场
巫山云雨老月光
为韶华作个结
了却无望的念想
山雨欲来前
深深地,狠狠地,贪婪描摹你容颜
清辉血色溅
刀相扣,力相角,却不敢不忍再相望一眼
灯火阑珊处
早已不堪回首,却不忘凝眸
岁月的酒 可否忘忧
忘了那人不经意温柔
到梦醒时分
逃离这座围城,逃离重重门
一同赏过,人间盛景
都深埋月色此间
抹不去擦不掉,刻得太深
止不住管不了,梦得太真
填不满补不好,伤得太狠
忘不了的,那一个人
午夜梦回时
灯火映雨满楼,故地又重游
樱花依旧,月色依旧
此心是否也能如依旧
灯火阑珊处
早已不堪回首,却不住凝眸
趁着月色,再醉一场
愿故人今夜入梦
第三十二章 离别团圆今日并,一门隔断此生情
无欲天轩窗外,云海翻波、风雷阵阵,隐隐传来呼喝打斗之声。翼道人极谨慎的围着小楼飞行数周,忽而俯冲而下、忽而盘旋而上,一双炯炯鹰眼摄住窗内动静。暗室无灯,但是翼道人乃是神鹰之子、目力过人,已然觑见窗内有一团银丸般的光华 ,凝而不动、灿烂朗澈。他眦目狂喜,心知这光华便是脱俗仙子的元神,谈无欲此时必已五感尽失,正是登仙前澄虑息机、无知无识的紧要时刻。
翼道人多番试探,并未发觉法阵与守卫,心中暗道侥幸。他们一行十三人,皆是灵兽与凡人交合所诞下的异类,生具半仙之体,天赋异禀、神通广大,本该翱翔方外,可他们既想脱去鳞角羽毛,又难以忍受刮鳞拔羽之苦,便生出歹念、偷袭半斗坪,妄想着夺取谈无欲登仙前的成道元神,顷刻之间,褪尽翎羽、白日飞升。
半斗坪开启护山大阵、层层戒备,他们亦计划周详,由擅术法的猿道人和肋生双翅的翼道人暗度陈仓,其余人由正面强攻、调开守卫之人。想起那守卫之人,翼道人不由一阵发冷,他自空中掠过时,见那人周身如焚业火,一夫当关、好似索命修罗,莲香流溢中,已有五六个同伙折在他剑下。此人修为之深、剑法之高、出手之狠辣,实为翼道人平生所未见,这时他见楼中再无其他屏障,也不觉得奇怪,毕竟有如此人物坐守,其他阵法护卫实属多余。
“还是中了咱们的调虎离山之计……”暗室无灯,翼道人敛了羽翼幻入小楼,一双鹰爪如风,向谈无欲的皎皎如月的元神抓去。电光石火间,他猛然看见在谈无欲身边,凭空出现一双灿若朗星的眼睛!
翼道人吓得肝胆俱裂,忽又听背后有人道:“敢打他的主意,”蓝衣剑者身如鬼魅,剑光一闪翼道人的一双鹰爪已被齐腕削落,“问过我没有?”翼道人不及呼痛 ,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扔出屋去,慌乱间、他还想展翅遁逃,蓝衣人如影随形,哪容他走?抬手一剑、贯穿胸膛,将翼道人由半空狠狠钉在地上,尘烟四散中当场气绝。 他的身边,都是披毛戴角的尸身。
一红一蓝两道人影互一颔首,同一时刻,后山的猿道人在移形换影大法将成之际,蓦然看到一道黑色人影和自己涌泉般喷血的脖颈——他已经身首异处!三名化身悄无声息的消散无踪,地上的残骸亦被业火烧尽,一场刀剑搏杀顷刻匿迹,玄门仙阙依然是清华寂静、无风无尘。
冷月无声,谈无欲躺在床榻上,银发披散、衣袂俨然,额上三寸凌空悬着一簇银光,辉光朗照之下,愈显得他神态端肃、眉目如画。素还真以手支颐侧卧一旁,双目一瞬不移的盯着师弟的眉眼,悄然私语道:“灵识化体,还记得吗?那书还是你抄给我的……”他轻轻拉住谈无欲的手,当年相握的小手已经长大,素还真极慢地一根根扣住师弟的手指,十指交缠、一如当初,只是谈无欲再也不会回握住他。素还真低下头,一点一点亲吻着谈无欲与他交握的手,细瘦的腕、苍白的手背、玉锞子似的指节,每一处都用温热的唇细密的厮磨丈量。他早该是脱离了色相之欲的人,却钟情痴迷于谈无欲的每一寸发肤,又因为所迷恋热爱是谈无欲,使素还真觉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逐一吻过谈无欲冰凉的指尖,素还真被胸膛中一股缠绵无尽之意,直撞得心口发疼、五脏倒转。意凝成气、郁结不散,这口气咽也咽不下、吐亦吐不出,冲到嘴里化成千言万语,却又是欲诉无言、欲语还休。素还真把谈无欲的手紧紧摁在自己胸口,不知过了多久,才极轻极低的唤了一声:“无欲……”尤似夜风呜咽、转瞬已不可闻。这股缠绵,在无声无息中,尽皆归于茫茫荒芜、寂寂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