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君侯听得惊心:“洛阳那位当初还是太子,他怎么敢……”
微生浩然很平静:“储位之争,有什么不敢?那时候,当年的一幕又重演了。十几位老先生围着骂他,却都束手无措。等人走后,老师问我,人若是做错了一件事,是不是便万劫不复,再无回头路了?他说,当年他是被人陷害,酒里面有东西。他说,接受朝廷征召,还是身败名裂,无论哪条路,书堂都要完了。但他有一个办法,可以力挽狂澜。”
这个办法就是,微生浩然以淼千水的身份掌控书堂,以微生浩然自己的身份投靠东宫。这样,东宫对外得到“淼千水”的支持,稳固储位。倘若想对书堂伸手,便可以微生浩然李代桃僵的事掣肘,两方保持平衡。于书堂而言,一切未变,只是淼千水全面退出书堂。而任何后来者,都无法再像曾经的淼千水那样,能左右书堂的生死存亡。
“老师说,等到书堂习惯了没有他,不需要他,仍旧能独自运行,他会皈依青灯古佛,余生赎罪。他问我,能不能原谅他?”
沐君侯:“你信了?书堂是江湖势力,你替他投靠东宫,在书堂的人看来就是做了朝廷的爪牙。只要你顶着淼千水的名字,就算他什么也不参与,真正的书堂就还掌控在淼千水手里,而你永远也不会得到书堂支持。只要没有新的掌书先生动摇他的威信,书堂就永远姓淼。”
“信啊。这二十年来,他一直表现的正直高尚。他每日清心寡欲,对所有的人都很尊重。无论是书堂之人还是书院的学子,他告诉大家,不要信奉他,天地道义,仁义良心才是书堂立身根本。”
微生浩然手捂着脸,整个人笼罩在污浊的月光暗影里,似笑非笑。
“若没有那件事,他本是真正的贤德之人啊。死后都是要进圣贤祠,享后世香火,流芳千载。他该是我此生最为敬重的神。他只做错了一件事,他是被陷害的,他忏悔了啊,我怎么能不信?”
沐君侯:“……他还是骗了你。”
“他没有骗我,是我骗了他。”微生浩然抬起头,那狭小的天窗,终于连污浊的光也没有了,只有一片晦暗黑夜。
沐君侯不明白:“什么意思?”
微生浩然的狐狸眼慢慢弯起来,却没有一丝笑意,而是残酷的冷:“你问我既然他没有碰素心,我为什么要杀他?因为我突然发现,我从来就没有真的原谅他,相信他。”
沐君侯的眼睛微微一颤。
“在书堂里,藏着无数人的秘密,而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很多时候是因为它们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保管秘密的人,便是看守人心黑暗之人。”微生浩然定定地凝视着沐君侯,像传说中洞悉人心的狐妖,“老师为我取名微生浩然,因为他希望,我能为他保管一点心中的浩然之气不被黑暗吞噬。”
沐君侯下意识后退,寒意却自后背涌来。
晦暗阴影里的人问他:“沐君侯,沐天疏,人之初,性本恶还是性本善?”
那声音悠然:“人心就像牢笼里的兽,若是锁链松懈了一分,便不再是人。做了一件恶事,就一定会做第二件。”
那声音幽冷:“我不在乎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但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了他。只有这样,他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做第二次了。我用我的命,洗刷他的美名。也用我的命,替他最后一次守护书堂。”
第108章 108只反派
“你疯了!”沐君侯难以置信他听到的一切。
微生浩然微笑看着他:“啊, 我的确疯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沐君侯摇头, 神情坚定:“不,有办法的。如果他是被人陷害的, 你应该想办法揪出幕后之人,给苦主和他一个交代。如果他当真恶性难改,也不该由你法外审判。说什么不想给他再次作恶的机会, 于是提前杀了他,一切难道就能当做未曾发生吗?二十年前的苦主已经找上门了, 该他承担的罪仍旧要还。”
微生浩然依旧笑:“书堂怎么办?”
“书堂……”沐君侯抿了抿唇, “会有办法的,这世间没有离了哪个人就无法依存……”
“哈哈哈哈……”微生浩然突然大笑出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沐君侯等他笑完:“无论哪条路, 都比你现在的选择强。我说的不对吗?”
微生浩然一边笑一边点头:“不错, 君侯说得对极了。可惜有两点你弄错了,对你们局外人而言, 只要做对的事情就好了,就算因此洪水滔天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对真正背负责任十年如一日的人而言, 是不可能把那么多人的命运交给盲目的相信。”
“如果书堂垮了, 你沐君侯只要叹息一声, 尽尽人事便可问心无愧。但对一手支撑的人而言,我身后不是几个人, 是一千三百八十座慈幼堂里的几万老人和孩子, 是汇聚无数人五十年的心血和信念。如果书堂依存, 未来还会有数万人能因此而活下去。它甚至能成为一个理想乡。”
微生浩然笑容决绝:“有些秘密不能被听见,一旦知晓就是罪孽共担。二十年了,我累了,我真的很累。我想保护老师,保护书堂。我忘了自己的名字,以老师的名字为我的名字。杀死老师的那一刻,我想起他为我取的名字,长生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啊,可我并没有,有的只是这方污秽的明月。”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隔着牢笼去看沐君侯,眼神疯狂:“但我可以让一切在我手中结束。老师死了,吴家兄妹的血债偿还了。我杀了老师,我为他偿命。尘归尘土归土,难道不好吗?”
沐君侯摇头,眼眶潮湿,牙关紧咬:“可是微生,二十年前的苦主找上门了。除非证明二十年前,他真的是被人陷害的,纸包不住火。”
微生浩然却是低低笑起来,眼神清亮纯粹:“你去告诉那个人,二十年前欺负她的恶人已经死了,老师是个好人,他干干净净的。这一次他真的是无辜的,他什么都来不及做。你们为什么不信?人为什么不能只是好,不能只是坏?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微生,你怎么了?你清醒一点?听得到我说话吗?”
牢笼里的人转身,背对着他往里走,踮着脚伸手去抓天窗漏下的污浊月光,自言自语一般呢喃着什么:“我愿意永远做老师的影子,老师理当永远享受赞誉。但书堂不是老师的书堂,我们的罪都不该是它的罪,它不该因为任何人毁去……老师对不起你。有一个人能救书堂,他也一定会救书堂,当一切无可逆转的时候……那就好,我很快就会来陪老师了。”
微生浩然猛地回头,笑容神秘:“你去帮我找一个人,他一定可以救书堂。不,他已经来了。”
沐君侯背后顿生寒凉,他下意识回头张望。周围除了晦暗的烛火,偶尔跑过稻草的老鼠,不远处巡守的狱卒,什么都没有。
“你说的人是谁?”
微生浩然又正襟危坐回去,微笑恬淡:“我最怕两件事,一件是书堂出事,另一件是老师被斥责。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二十年前的苦主,我也在等她。逝者已逝,所有的罪孽,我都一力承担。”
“你说得那个一定会救书堂的人是谁?”沐君侯又问了一遍,猜测道,“是淼千水临死前告诉你的?”
微生浩然闭上眼睛,微笑着:“他是书堂背后,真正的创建者。二十年前,我小的时候,曾经隔着屏风见过他一次。”
……
屏风后的剪影,缥缈暖融,像薄薄的云纱。
那遥远玄妙的声音说:“这个孩子有一双琉璃目,太过清透的眼睛,受不得一点尘埃,洞察人心,也易为人心所伤。”
“请先生看护这个孩子。在下罪孽之身,已决定终生不娶,无子无妻无薄产,书堂和这个孩子,便是我的一切。”
那清冽疏离的声音预言一般:“这个孩子将来会见证你的终结。罪责或许可以被消弭,恶业诞生的劫却不会消失,只会随着时间越来越重。”
“在下没有面目见先生,只求他日万劫加身之时,先生能拉这孩子和书堂一把。”
那人的声音清冷从容,无欲无求:“我不插手红尘之事。但你若自此之后,不做一件恶事,到时候我会为书堂找一个新的主人。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站在屏风外面去看,稚嫩的嗓音问:“我叫微生浩然,你是谁?老师做错了事,为什么你不像其他人一样骂他,还要帮我们?”
那人薄暖的声音叹息一样:“因为他做了一件恶事,却不想永远做个恶人。善恶虽不能抵消,但多一些善意总是好的。那么,微生浩然,二十年后再会。”
他大着胆子探头去看屏风之后,却只看到明月辉光映在屏风之上。
……
顾矜霄听到一阵棋子摧枯拉朽挥落的声音,抬头看去,是鹤酒卿正在左右手对弈。
“怎么了?”
鹤酒卿云纱蒙眼的脸上,神情恬然,声音春酒一般清洌,透着一丝薄暖:“棋局胶着,无法后继。忽然有些兴致缺缺,一时出神,不防被只松鼠打翻了棋盘。吵到你了吗?”
那只毛茸茸的松鼠,毛发金灿灿的,被棋子的声音惊吓,立刻把头埋到鹤酒卿的臂弯,用蓬松的尾巴遮着自己的脸。仿佛是以为,这白衣人是一棵树。
没有等来危机,那松鼠便试探着抬起小脑袋,灵活的扒拉着衣服,蹭蹭蹭爬到鹤酒卿的肩上。直到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捧住,放到地面上。它呆滞片刻,回神后立刻飞奔逃走。
鹤酒卿抿了抿唇,微笑:“你在看我,是不是衣服被那孩子弄上了脚印?很狼狈吗?”
他感觉到,那个人的气息像是带着一点笑意。便忍了忍,没有施法去抚掉那点微尘。
“没有,你穿白衣一直很好看。”
鹤酒卿唇边笑容的幅度缓缓加深:“你这么想,我很高兴。”
但说是很高兴,不知道是不是看不见眉眼的缘故,笑容的幅度再大,也不会让人想到粲然明媚,只是像春天的微风,并不绚烂。
顾矜霄轻轻的嗯一声。
鹤酒卿已经起身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背去试他的额头:“方才见你睡着了,做了什么梦?”
侵略性的花香,并不是让顾矜霄生病,只是让他容易疲倦入眠。
“梦到很久以前。”
“有多久?”
“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我住在一个时刻充满浓烈香气的地方。在梦里遇见一个陌生人。”
鹤酒卿静静地听着,笑容温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很羡慕可以被阿天梦到。
“是什么样的人?”
“记不清了,我没看见过他的样子。方才做梦才恍惚想起,大约是个很温柔的前辈。像你一样。”
鹤酒卿微微一怔,慢慢笑了。
“有很多浓烈香气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顾矜霄眸光微敛,轻轻地说:“应该是很美吧。只是当时,并没有心情去看。”
因为,那时候他并不能动,就只能躺在那里。眼睛也被蒙上,只有一片黑暗。
那香气,他并不喜欢。
只是有一天,忽然听到一个朦胧的声音响起:“这里真美,躺在这里看风景,会更好看吗?”
他没有说话。不是不能,是不想。
虽然一个人在那里很久,但他心里并不寂寞也不孤独,不需要任何人,他也不喜欢人。
“我能,躺在你旁边也看看吗?”
那人的态度很好,声音也很好听,他说话的时候,那些香气便好像淡很多。
“嗯。”
“多谢。失礼了,因为在下好像喝多了。可是,我不记得有什么酒,能醉倒我。啊,那个,在下其实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出去的路?”
“闭嘴,你太吵了。”
“啊……哦。”那人轻轻的笑了,声音其实并不讨厌,只是像对着小孩子一样包容温柔,让他微微蹙了蹙眉。
“这里看上去,果然很美啊。”
沉默,片刻后,他淡淡地问:“是什么样的?”
那日被送来这里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躺在这棺材里了,并不知道周围是怎样的。
身边的人有些惊讶:“你看不到吗?天上是银色星砂一样的河,到处是美丽的花,蓝色的、紫色的还有红色的。会随着日月星辰的变化而变化。”
他心下一怔,想起来,他本该是看不到听不到也感觉不到的。但这个人说话,他却听到了。
“你打破了封印。快走。”
那人从容温柔:“在下并没有看到有什么符咒结界在,若是损毁了,我可以替你补上。你别生气。”
“不用补。”他慢慢笑起来,料想该是极为恶意危险,“该着急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忽然,脸上触到人温热的肌肤,只是手指轻轻的触碰。
听到比手指还要温暖的声音,认真小心地说:“你笑起来,真好看啊,比这里的风景都好看。”
醒来的时候,依稀还记得当初的愕然无措,关于那个人的印象却模糊淡去。
毕竟,他那时候的样子,可与好看无关。
身边传来鹤酒卿微笑的征询:“阿天,依你所见,临安这一局,当如何破呢?”
第109章 109只反派
顾矜霄回神, 眉眼轻抬,凛冽深远:“这算什么局, 不过是个可怜人耗费二十载,为自己求一个公道, 便依她就是。”
鹤酒卿却像已经洞悉了结局一般,笑容淡淡:“公道易求, 人心难平。况且背后四方势力搅动, 书堂撑不住了。这方池鱼,何去何从?”
“四方势力?洛阳,江南王, 灵柩画魅, 还有谁?”
鹤酒卿笑容轻薄:“还有……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