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君侯听着,从一开始的愤懑,到最后的沉重。他发现,这些人竟也没有断章取义,一切都是实情,但一切也都荒诞。
周围的听众也没有白日衙门口的粗鄙谩骂,有人同情素心,也有人质疑证据不足可以伪造。有人试图分析,其中的逻辑不合理之处,也有人反驳,提出不同见解。
大家和平讨论,纵使意见不同,也没有恶行恶相,反而都言辞斟酌温和。
忽听又一阵哀婉小调,唱着说不出的凄凉惆怅,是一个容颜衰老的妇人。
唱完了,那娘子起身欠了一礼。
她的嗓音依旧圆润,只是不再青嫩:“若是诸位看客不嫌弃,妾身这里也有一桩陈年旧文的故事讲述。当事者皆已作古,您姑且一听,妾身姑且一说。”
这个故事发生在相隔不远的苏州——
二十年前,苏州有一位姓吴的人家,双亲早逝,只有一对兄妹。妹妹生得美貌天成,哥哥才思敏捷。那一年吴家哥哥学业有成,县试拔得头筹,府试考完,只等成绩出来,再考完院试,给妹妹配个好人家。
吴家哥哥敏而好学,有幸拜了一位大人物为师,便抓紧时间苦学。吴家妹妹担忧哥哥,思虑当地民风淳朴,又是风气纯正的书院,便带着刺绣换得的银钱去给哥哥送去做盘缠。
这一去,便出了事。那大人物酒醉之下,见吴家妹妹孤身一人,一时恶念起来……
事后,吴家哥哥不堪妹妹受此大辱,拒绝那位大人物所说,以重金聘为贵妾的补偿,一力将其状告到当地府衙。
然而,那位大人物名高位重,素来所行皆是圣人贤者之道,谁敢信他会做出这等事来?
案件僵持不下,反倒将那吴家妹妹关押入大牢,不久,吴家哥哥被暴动不满的学子当街打死。半年之后,府衙以诬告罪,将那吴家妹妹判入倡籍,一场风波便尘埃落定了。
十年后,曾有人翻阅卷宗重提起此案,然而一看卷宗,发现苦主是一个倡伎,自然便不以为然。
这故事听的人唏嘘愤懑。
“这般逼良为娼,善恶颠倒,算什么圣人贤者?莫非苏州当地的人都眼瞎了吗?”
“这故事最终如何?可善恶有报?”
“是啊,后面十年呢?”
那妇人平静地说:“吴家妹妹辗转多人,皆非良人,很快人老珠黄,再也寻不得法子去扳倒大人物。含恨而终。”
“唉,”有人叹骂道,“苏州如此锦绣之地,二十年来却让这等荒唐之事发生,那大人物是谁?”
“是啊,二十年了,就没有一个人发现那大人物的真面目?”
“既是恶者,如何会只做一件恶事?”
妇人木然地说:“二十年后,那大人物名气愈发的大了。有一日,又妄图故技重施,幸而被身边之人发现,失手杀了他。然而虽然那位大人物死了,但是当初一切仍旧重现,那姑娘和吴家妹妹一样被关押大牢,听说不日就要以诬告之名,罚没入倡籍。只是世道变了,不等官府判决,世人已经认定,她就是个倡伎。”
周围鸦雀无声。
那妇人抬起头来,她虽不再年轻,却有一双莹润如珠的眼睛:“各位看官可觉得这个故事动听?”
沉默,只有沉默。
啪啪啪啪,楼上传来一阵掌声响起。
一道清冷从容的声音,不紧不慢道来:“自是动听之极,难得有一出戏,唱了二十年都能如此新鲜,本王有幸听到,当真是幸甚至哉。只是有一点,就叫本王不开心了,苏州乃本王治下,本王可不知道还有这样有趣的事。倒是这故事改为临安城,那位大人物叫淼千水,一切好像就可以对得上了。”
一人自栏杆上探下身来,手执一扇,孔雀云锦,雾绡鲛纱,瑶山玉冠,再没有比之更为尊贵凌然的了。
扇子后面露出一双眉眼,眼眸潋滟又懒散,眉骨狂傲又漠然,似笑非笑眨了眨眼:“沐君侯说呢?”
第107章 107只反派
周围山呼海啸的跪拜声, 台上妇人凄切的悲声, 就像茶楼故事里一出青天洗冤录,正在上演。
沐君侯看着闽王,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听完那妇人的话, 他的怒意本到了极限,却被一道冰冷的栅栏将将阻挡,因为不知道何为真何为假。前方到底是直道, 还是旁人设置好的陷阱?
沐君侯便也摇着他的扇子,七分熟稔, 三分戏谑, 眼中却无笑意:“王爷不在闽越待着, 跑来这临安城做什么?莫不是王爷新近又得了赏, 连临安也划分为王爷治下了?”
闽王百无聊赖, 眉目散漫无拘,让人难以揣摩,风姿仪态却是尤为雅致的尊贵端然。
“哪里, 本王的手可伸不了这么长。这不是听说临安城最近热闹, 便来瞧瞧。谁知道一瞧就遇见一出好戏。沐侯爷说,这事本王是管还是不管?”
他兴致缺缺可有可无的样子,让周围的人和台上的妇人都脸色一变, 祈求地看向沐君侯。
沐君侯收起扇子,笑了:“在下若说不管, 岂不是有违王爷心意, 难得王爷有这份青天之志, 等升堂重审的时候,在下一定来捧场。告辞。”
闽王漫不经心地摇摇扇子,眸光轻慢冰凉,无趣地说:“沐天疏你真没意思,还不是澜江之事欠了你人情,这回听说你朋友被诬陷入狱,本王想着还你个人情。怎么你的样子好像本王要算计你似得?你是武林天下第一人,本王四体不勤,出了封地便要夹着尾巴做人。何况,这里还是第一盟的地盘,江湖风波如此之大,我替你出头,你却甩手不管,就不怕过不了今夜,本王便要落个玉山崩塌。”
沐君侯脚下一滑,听他满嘴胡说,三两句话轻飘飘的就拉他上了贼船。
这位固然不会武功,但以他嚣张跋扈,肆无忌惮的做派,谁又敢直缨其锋?旗下小小的神机门随便打第一盟的脸,第一盟不也得忍着吗?还夹着尾巴做人,恐怕他来了临安城,就得轮到所有人忍气吞声了。
“哎,”沐君侯连忙摆手,“可不敢胡说。你那个玉山崩塌一传出去,第一盟的盟主得守在你门前,不眠不休保护你的安全了。否则你随便打个喷嚏,钱塘江的水都洗不清他的冤屈。闽王好意在下心领,此事你想怎么管怎么管,左右除了那位也没有人能管得了你。我当真有急事,下次再来找你叙旧。再会。”
话毕,沐君侯轻功运起,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诚然,沐君侯并不清楚闽王插手这事里有何目的,但他只要知道一点就好,任何事扯上这位江南王就没有好事,趁着能跑赶紧跑。
而且,沐君侯是真的有事,很急的事。
穿过夜色中的临安大牢,沐君侯走进关押微生浩然的死牢里。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微生浩然见是他,眼中略有一丝诧异。
沐君侯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冷漠,眼神也极为的陌生,平静不信的看着他。这绝不是看朋友的眼神。
“你说得对,你我认识二十年,却只是朋友罢了。你不知我,我也不知你。”
微生浩然眼神一怔,慢慢松懈下来,他正襟危坐,神情却淡然:“你知道了什么?”
“二十年前,吴家兄妹,淼千水做的孽。”沐君侯言简意赅,似是多一个字都不想说,或者说是无法说出口,“那时候你八岁,若是不知情,我可以细说。”
“不用了。”微生浩然眸光清湛平静,“当时我虽然八岁,此事除了当事人,却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沐君侯脑内嗡然一黑,好半天才看清眼前这人:“你居然知道,你知道……”
极致的愤怒失望心寒,最终却只剩下木然。
“啊,我知道。”微生浩然缓缓眨了眨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既然我知道,便是同流合污,助纣为虐?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可是沐天疏,这世间的事不是黑白错对分明,只做选择就可以的。有时候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身后就是一片雪崩。”
沐君侯摇头:“别再找借口了,因为他是你的老师,因为他对你有恩,你自己的恩义却是以别人的痛苦来成全?”
微生浩然笑了,一丝讥诮自嘲:“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沐天疏,我跟你不同,你是身在朝堂,心在江湖。所以在你眼里,只有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恩怨情仇。但在我眼里,看到的是一群人和另一群人。我微生浩然虽然是个无足轻重的草芥,比不得你英雄留名,却不是你口中这种鼠目寸光的卑劣之徒。”
沐君侯极力冰冷的眼神不稳,不知该不该信,他冷冷地说:“愿闻其详。”
微生浩然垂敛眼睫,下巴却微微抬着,虽处囹圄,却正襟庄重:“你说得没错,老师的确待我恩重如山,不止是素心,我也是出自慈幼堂。除了我,慈幼堂养活的孤儿还有无数。而这些慈幼堂之所以存在至今,是因为书堂。”
历史只有五十年的书堂,由淼千水的父亲一手创建,淼千水自小就参与其中,二十六岁那一年正式掌管书堂,至今已三十年了。在很多人眼里,淼千水就代表书堂。
书堂收集消息,供买卖双方自由交易,确保公平真实。所赚的钱财,账务清明,全都用于赈济灾民,于各地建造慈幼坊,救助鳏寡孤独。身践力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外面都传,书堂一千三百八十座书楼,都以为书堂有多大,每日金银流水一般的进,以为掌书先生做无本的买卖富可敌国。却不知道,一千三百八十不是书楼,是书堂设置下的慈幼坊赈济堂。它们不是赚钱的,是花钱的。”
微生浩然仰头看着沐君侯:“你可知,这一千三百八十座‘书楼’,要多少人才能供给?而书堂又凭什么能召集到这么多仁人义士加入其中?因为从书堂建造一开始,便不是一人一家,不论三教九流,只要心存仁义之心,便可以加入书堂。书堂之人,不问身份,不算酬劳。任是谁看来,这都是一盘散沙,却存活了五十年,只是凭借一气信念而存。”
沐君侯眼睛微微潮湿,却是坚定摇头:“这跟淼千水的罪行有什么关系?难道揭露了他的罪行,书堂就要垮了吗?”
微生浩然:“书堂不是一天建起来的,前十年这只是个普通的民间组织,靠一些募捐维系。直到十六岁的老师少年成名,依靠他的名气和才气汇聚的资金,书堂从临安扩张到整个江南。又十年,老师正式接掌书堂,又逐步延伸往中原各地。消息买卖本是见不得光的地下交易,因为老师的背书,无数书院学子加入其中,书堂才有如今规模。”
他顿了顿:“为了养活足够多的人,书堂必须扩建,因为扩建,就要得罪许多人。同时,财帛动人心,无数人垂涎书堂日进斗金的生意。同时还有另一批人忌惮书堂手眼通天的能力。在老师接掌书堂第十年,也就是二十年前,终于出事了。”
沐君侯想笑,讽刺地说:“难道你也想说,那吴家兄妹是故意陷害他淼千水的?是别人买通来的匕首毒针?”
微生浩然平静地看着他,眼底一丝倦怠,沐君侯的反应虽然在他的意料之中,却还是让他觉得疲惫,也可笑。不知道是笑他,还是笑自己。
他几乎像自言自语一样说下去:“事发39" 反派都是我前男友[剑三]0 ">首页 41 页, 那一年,我八岁。我还记得,他跪在书堂十几位先生面前,他没有否认,他说是他的错,愿意一力承担罪责。大家都对他很失望,他们责骂他。责骂之后,有人说,不能站出去。因为老师就是书堂的灵魂,如果他垮了,才三十年的书堂也就垮了,那些慈幼坊怎么办?不能因为老师一人,而让无数人的心力被毁。”
沐君侯微微睁大眼睛,却是不信,那么卑劣无耻的人,必然是逢场作戏。
“当年,老师抱着我哭,一直说对不起,说是他的错。他问我怎么办?我说,先生教我,知错要改,自己的错误自己承担。我是陪着老师去自首的。但是,事情就是这么荒诞,受害人告状,凶手认罪。但看客们不答应,因为圣人怎么能犯错?官老爷们也不答应,因为如果书堂垮了,慈幼坊的摊子谁来收拾?他们的政绩怎么办?”
沐君侯:“……所以,吴家哥哥活该被当街打死?吴家妹妹活该流露贱籍,永不翻身?”
微生浩然深深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淼千水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就好了,只要他一死,所有问题就解决了?其实,小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淡淡地轻呼一口气,仰头望着狭小的天窗透下来的污浊月光,伸手去接。
“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怀疑周围的一切。我不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好人。书堂的先生们明知道做错事的人是谁,却放任黑白颠倒。无论他们救助多少人,在我看来都是伪善,都是另有图谋。先生发现了,明知我看人眼神讨厌,他却还是带着我在身边。我就冷眼旁观了十年。”
再十年后,正是淼千水当太子太傅,微生浩然顶替的开始。
污浊月光里的人,平静地诉说着:“那十年,老师一直命人暗暗照看那位吴家姑娘。他粗茶淡饭,衣着简朴,每日忏悔罪己。与此同时,降低自己对书堂的影响,不断灌输大家,以天地道义为信念,而不是某个人。若没有那件事,他该是我此生最为敬重的神。”
“那十年,书堂勉力支持,但是早已不纯粹了。无数势力穿插其中,江湖朝堂都有。但还是撑下来了。直到,洛阳那位想要书堂,这才是真正的生死存亡。但是老师毫无还手之力,因为十年前那桩案卷就摆在他面前。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书堂毁在他手里,要么交给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