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疯了吗?她怎么敢这么污蔑淼先生?”
“是不是被人收买了?有人看到她和南楚那个侯爷走得近。”
“丧心病狂,为了钱财连脸面都不要了,可怜了淼先生养出来两个白眼狼。”
“走去看看去,绝对不能让黑白颠倒,他们这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须知道天地自有公道。”
……
秋雨未歇,一群人却浩浩荡荡赶赴临安府尹门前。
少女跪坐在堂前,柔弱堪怜却字句清晰:“他房中之物乃奴家失窃的贴身私物,当晚所有人的汤碗中都有他下的素馨根粉,奴家房中还有他留下的脚印。句句属实,请大人还奴家一个公道。”
堂上铁面无私的府尹大人问道:“为何你当日不说,却反告微生浩然杀师?”
“因为奴家害怕淼千水声名在外,世人因此包庇于他。若是告不倒他,传出去奴家自己的清誉反倒受损,必会造人耻笑。又羞又恨,便迁怒于微生浩然。奴家想,若是自己揭发他杀人,他或许能为了保命,站出来说明当日实情,他是为了保护奴家清白,一时失手杀人。”
周围围观的人一片哗然,倒吸一阵凉气。
……毒妇人心……狠毒至极……恩将仇报……
一阵阵窃窃私语传递开。
少女长长跪拜,冷笑道:“可惜,奴家看错了人,他愚忠愚孝,宁肯死也不愿说出,淼千水是个伪君子的事实。奴家无话可说,事已至此,只想揭露事实,就算拼着身死名裂,奴家也不想世人被蒙蔽。”
……胡说八道,这种反口跟翻书一样的女人,她说得话怎么能信?
……是啊,说不定是她故意引诱淼先生,先生这样的鸿儒大家,要什么绝色美人没有,怎么会看上她这样的?
……呸,听说是慈幼坊出来的下等人,抛头露面给人医治,说不定早就不清白了。
……就是,破鞋,先生收她那也是看得起她,竟然不知道感恩。那可是给太子当过老师的啊。
……不是说,给太子当老师的是牢里那个微生什么的假扮去的吗?
……怎么可能,肯定是胡说。
这窃窃私语的声音,如牛虻苍蝇,越来越大,府尹的惊堂木一拍再拍,也挡不住这哗然恶意。
披麻戴孝的少女,仿佛白日厉鬼,猛地转身斜睨外面,凄绝狠厉地看着他们:“我不信,他祸害过的人就我一个孤女。我不信,这天下人都是你们这样的瞎子傻子。我不信,天道就真的不公。让恶人流芳百世,让好人惨死。”
然而,被她目光所凝视的人只摆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眼神闪躲不看,该骂的言语还是在骂。
“犯人微生浩然带到。”
微生浩然神情淡淡,略显倦怠,他平静地听着府尹的陈述,就像第一次听到一样。
“其实,那日天黑她没有看清楚。药是我下的,所以只有我没喝。老师那一夜是来找我,我怕他发现我的意图,这才仓促之下杀了老师。不过,我还没来及做什么,一根指头都没有碰过她,我虽十恶不赦,这指控我就不接了。”
素心的眼泪留下来,狠狠地看着他:“好好好,到这地步你还要包庇他。既然老天无眼,就请大人一并治我与他同罪。死后,我就去阎王那里告,若是阎王也像你们一样,我就去天上告。”
……这等泼妇,该杀。
……就是,说不定就是她挑拨设计得师生反目,她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自古红颜多祸水,我看她就是活着,以后也完了。
府尹头疼不已:“来人,民女素心,口供反复,言语不实,涉嫌污告之罪,一并收押监牢。等待日后查证。”
素心忽然大笑不已:“既然我言语不实,怎的我说微生浩然杀人你们就信了,我说淼千水人面兽心,你们就不信?这真是太好笑了。你们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你们就看着吧,你们的孩子拜的什么老师,你们的女儿又是遇的什么畜生……”
……真是恶毒的女人。
……打死她。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记诅咒人。
……连自己的贞洁都能拿出来污蔑死人的人,你指望她的心有多白。
……以后别让我看见她被放出来。
……那种罪名放出来,以后怕是会去那种地方……
微生浩然猛地看向他们,冷冷地说:“我这种十恶不赦之人死了,也是恶鬼呢。恶鬼最喜欢的下酒菜,就是你们这些口舌心肝,比恶鬼都黑的人。”
一片沉默,随着他的眼神逡巡而过,那些人都悻悻然作鸟兽散。
人群之后,沐君侯怔然灰败的眼神和微生浩然的对上。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任何表情,各自移转走开,背向而行。
人群中,还有一个带着兜帽的女人,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帽檐,只偶尔能瞥见灰色斗篷下那张冰冷精致的红唇。
斗篷人也走进这凄寒风雨中,走进一家茶楼。
“可以,收网了。”
第106章 106只反派
虽然淼千水曾是太子之师, 又是江南有名的雪竹书院创建者, 更是成名三十多年, 享誉天下的鸿儒大家。甚至, 还是大名鼎鼎的书堂掌书先生。
但是,不代表,所有人都会觉得,圣人就不会犯错。
另一种说法, 悄然在市井中传开。
“这事也太怪了, 女人也太善变了,前一刻还情真意切的为老先生披麻戴孝,要把师兄给送进死牢。突然杀人犯变成了见义勇为的恩人,圣人成了对弱女不轨的伪君子。”
“是啊, 我刚贩茶回来, 半道听了稀里糊涂的,这事变得比西湖的天气还快。”
“我听说,原本那小姑娘是真的以为老师是圣人, 师兄是恶徒,结果南楚那位君侯相信那书生人品, 偏要查案。一查就发现不对,你说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半夜去人家姑娘房间, 这事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官府怎么说?”
“说是脚印有相似, 可以伪造。茶汤里有迷药, 但没有证据一定是那老先生下的。房间里的赃物, 无法证明是老先生自己放置的。人死了,死无对证。最要紧的是,牢里那个书生,一口咬定,是他心存歹念下药,老先生反倒成了见义勇为。”
“你说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呢?还是真的是……顶罪?”
“可若要包庇顶罪,为何又要杀人?”
“嘿,这读书人的事情啊,有时候弯弯绕绕就是多。要不怎么说,满嘴的仁义廉耻,满肚子的男盗女娼?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最是读书人呐。”
“你仗义,那小姑娘被都打入大牢了,怎不见你去救人?”
“哎,说起来,那个南楚君侯,不是江湖上说他天下第一人吗?最是仗义仁善,也是他和那小姑娘一同查案,怎么不见他出手?”
“那可是皇亲国戚,我要是他,就上京告御状。亲自彻查此事,真相如何,不就水落石出。”
……
沐君侯在临安城的牢里。
他脸色铁青冷凝,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微生浩然:“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微生浩然平静地看着他:“人是我杀的,他没有碰过素心,这就是实话。”
沐君侯从未这么愤怒,像一块炙热烧红的剑在寒水里滋灭,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她为了救你,身陷囹圄,一个柔弱无辜的小姑娘,你怎么忍心就这么看着?”
微生浩然笑了下,漠然道:“那我要怎么做?”
他声音压得极低,比沐君侯还冷还怒:“叫你们不要多管闲事,为什么不听?我已经杀了他,没有人碰她,她为什么还要去作死,你为什么不拦着?我不需要被救,你不是个好人吗,怎么轮到自己认识的人,就忘了什么叫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沐君侯看着他,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他眼里的怒气消散了,却比任何时候都冷,从心到血,都冷透了。
他静静地看了半响,点头:“好,你不说,今夜我就赶赴洛阳,我去御前上奏呈秉,我不为你,我为素心姑娘,等这一切都放到太阳底下,我要看看,真相到底是什么。”
微生浩然冷冷地看着他,忽然低低长笑,笑出声,笑得嘲弄也悲怆。
笑完了,他似万念俱灰一般,平平地看着沐君侯,眼角还挂着笑出的泪水:“啊,那你就去告吧。然后,别人想让你查出什么,你就只能查出什么。你怎么就不明白,不但我在局里,现在连你也是。查得越多,离洪水滔天,一切尽毁就越快。你以为洛阳那位什么也不知道吗?你以为,十年前书堂为何会同意我假扮老师?为何独立于庙堂之外的书堂,朝廷竟也会容下?为何唯独我在为朝廷做事?”
沐君侯喉咙干涩:“是你,还是淼千水,被抓住了把柄要挟?”
他一直以为,这是微生浩然和他老师长袖善舞,与朝廷做出的互相让步,互利互惠。
微生浩然目光晦暗冷淡,盘腿坐在草垫上:“看来你也不算太蠢。”
沐君侯缓慢眨了眨眼,艰难地说:“你杀淼千水与此事有关?”
“无关。”微生浩然神情从容也倦怠,“我杀老师,是我对不起老师。只求一切,都能以我的死终结。但是,我现在才发现,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在别人的局里。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微生浩然睁开眼,斜睨着他:“你觉得,如果我要做一件事,会留下那么明显的破绽等人去找,连你这样二十年不用一次的脑子,都能一天之内就顺利查出来吗?”
沐君侯睁大眼睛:“……”
微生浩然慢慢弯了狐狸眼,嘲弄幽冷:“啊,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你被人骗了。不过不用沮丧,因为这次,我也被骗了。抹消的证据全都重新一一再现,无论是脚印,还是沾着茶汤的衣服,对方从一开始就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呢。我现在怀疑,连我杀人,都是他们算计在内的一环。在书堂的眼皮之下,不被发现做到这一切,你猜谁有这个本事呢?”
沐君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离去。
这样神鬼莫测的本事还能有谁?
提醒他去书院找素心,去一步步复原案件,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看的人是谁?
雨过天晴,日中的太阳晃得空气潮湿闷热,馥郁沁人的桂花开得愈发肆意。
西湖别院却人去楼空。
“这里的主人呢?”
守门的童子穿着嫩黄的衣服,粉雕玉琢,一团可爱。却是鼓着脸,不开心的样子。
“主人说,好看的哥哥嫌我的花太活泼太香,他们搬去别处住了。可是香难道不好吗?”他跺跺脚,很气的跑掉了。
沐君侯来不及追,一眨眼就不见了影子。
“客人,您去灵隐寺那一带看看。”
里面探出来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慈祥地说:“龙井茶园那一带的菊花也开了,主人每年都要去那里酿酒的。”
沐君侯道了一声谢意,走远了几步,忽然想起来,之前好像没有见过这别院里有这样两个仆从。
他回头看了看,门依旧是紧锁的。只有院子里几株高大的桂树,深黄色和嫩黄交替探出花枝来。
……
“这里好些了吗?”
鹤酒卿走在灵隐寺一路的山道上,不远处是来来往往的香客信徒,他白纱蒙眼的脸上,带着一点清雅薄暖的笑意,虽置身人群,却无半点人世烟火气。
顾矜霄依旧执着七十二骨的紫竹伞,这是不好在人群里化作戏参北斗的神龙附身所用。
“嗯。”
他眉目沉静微敛,目不斜视。纵使目若寒潭,眼尾郁色淡淡,也俊美尊贵得犹如天人。
和仙气缥缈的鹤酒卿并肩一起,就像神殿里供奉的玉人和掌管祭祀祝祷的道子同行。
于此古木清幽之处,这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叫过路者无不侧目回首,仿佛紫气东来,偶遇仙迹。
鹤酒卿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变:“有人去过西湖别院了,看样子很快就要到这里来。”
顾矜霄也不问他是如何知道的,神情无波,轻轻地说:“他算是你半个弟子,大雨将至,何去何从,你当真不打算指点一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也有自己该做的选择。他既是江湖之人,也是庙堂贵胄,眼下这点风波,还不是他的劫,若是今次闯不过去,下一次的劫,又要如何渡?”鹤酒卿摇头,“我既不入局,自当观棋不语。”
顾矜霄看向远处,尾音极轻道:“我落子向来凶险,既然如此,就不客气了。”
鹤酒卿唇边笑容深远,叹息一般:“再凶险的手段,如何下得过人心?”
……
沐君侯最终并没有见到顾莫问,快要到灵隐寺的时候,有人自他身边擦肩而过,恍惚一阵淡淡荷香,他的手中便多了一张纸条。
上书:戌时三刻,紫荆茶楼。
再抬眼望去,只见人群中一角灰袍闪过。
紫荆茶楼极为有名,不仅仅是茶楼烹茶的茶娘手艺最好,最重要的是,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总有最新鲜最新奇的故事讲述。并且,都是当下大家最关心的大事。
沐君侯去的时候,茶楼里已经开讲了。
三教九流齐聚,有身份的在楼上雅间,屏风一隔,互不干扰。喜欢热闹的,便坐在这大堂。
台上,说书先生还没上台,唯有唱曲的娘子拨着琵琶,唱着一曲吴侬软语的小调。
台下的茶客们轻声慢语讨论着白日临安城发生的事,说着各自的高见。
清幽的环境,甚至能听到远处酒楼里,书生学子宴会的高谈阔论。
啪,惊堂木一拍。
第一个说书先生上台了,将雪竹书院的事一一道来。妙语连珠,惟妙惟肖,辛辣讽刺,将这一波三折的反转,说得清楚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