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珏点头,“或者,金阶白玉阁根本就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
萧十一郎道:“如果是这样,出现在割鹿大会上的那个男人,可能就根本不是金阶白玉阁的阁主?”
阮珏那日未去割鹿大会,所以并不清楚当时的情况,听萧十一郎这样说,脸上显出了一些异色,问道:“怎么说?”
萧十一郎便大略讲了当日的情况,却不知为什么,在讲到他因沈璧君的突然出现而暴露身份时,感到了微妙的心虚,眼睛不由自主地溜向了阮珏,可阮珏却正在低头思考,脸上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其他表情。
阮珏想了想才抬头问道:“割鹿刀价值连城,得之可得天下,若你是连城璧,你肯不肯白白让给别人?”
萧十一郎莫名地放了心,却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勉强笑道:“若我是连城璧,我说不定是肯的,反正过后还是要回到我手里。”
阮珏点头道:“不错,若金阶白玉阁是连城璧的人,当日的夺刀便只是一个针对你的局。若是你趁着夺刀的混乱逃走了,那大家势必会认为你是和金阶白玉阁一伙儿的,夺刀的案子自然便可扣在你的头上。若是你不走,哼……大家伙儿群起而攻之,再加上沈璧君的那把金针,你还是要死的,之后连城璧再带人假装剿灭了金阶白玉阁这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他岂非就可以名利双收?”
这计策说来简单,却极恶毒有效,萧十一郎笑了一下,叹道:“可惜他两样目的都没达成。”
阮珏摇了摇头道:“他唯独没算到的,恐怕只有杨开泰夫妇对你的深情厚谊了,不过他这样的人,也算不得出奇。”
萧十一郎默然了半晌,风四娘夫妇为他所做的事,确实是很难以一句恩情就说完的。尤其是风四娘,当年连城璧倾整个天宗之力陷害于他,连沈璧君都对他生了疑,只有风四娘一直对他信任如初。
想到这里,萧十一郎忽然怔了一下,连城璧同天宗的联系,想来只有他和连城璧知道,后来最多加上风四娘夫妇,阮珏怎么知道的?
阮珏却像是能读得到他的心思,微微笑了笑道:“你看起来很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连城璧就是天宗背后真正的主人的?”
萧十一郎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无法否认自己确实是在想着这个问题,只得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阮珏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道:“你一定不知道五年前连城璧被你重伤后去了哪里,是不是?”
萧十一郎吸了一口冷气,“是你救了他?”
阮珏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救他,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看起来明明已经是个死人了,却依然活着。”
萧十一郎在听着。
阮珏道:“你一定知道,从一个垂危之人的嘴里挖出秘密,原本就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知道了太多的事情,成了他最大的威胁,他一定要杀掉我。我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已不算太早,我被他伤了右臂,逃离了原本的身份,妥当地躲了起来。”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原本不叫阮珏?”
阮珏摇摇头。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才会一直深居简出,江湖中甚至没什么人见过你的真面目,所以你必定不会去参加他的割鹿大会?”
阮珏叹气道:“可惜,人只要活在这世上,想要永远不为人所知,原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后面的他不需要再说下去了,因为萧十一郎已经可以猜想到了。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觉得你和连城璧很不一样,有的时候,又觉得你们简直一模一样。”
阮珏并没有觉得诧异,反而认同地点了点头,道:“有的时候,你一直注视着、防备着某个人的时候,自己也会逐渐变成那个人,就比如你,也是一样的。”
“我?”
“你,”阮珏看着萧十一郎,眼中流露出一个复杂难辨的神情,“武林中人都觉得你是连城璧的大敌,甚至还将你们视作宿命的敌人,可你却似乎意外的,远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连城璧。”
萧十一郎无法反驳。
阮珏继续道:“你清楚地知道,你要毁了他,根本不需要杀了他,只需要捏断他的骨头就够了。连城璧原本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剑客,当他失去握剑的右手时,他就已经死了,即使他还活着,他也只是可耻的活着!”
萧十一郎浑身一震,他觉得阮珏的最后几句话仿佛是淬着剧毒,令他全身的机能都要麻痹了。
萧十一郎张了张嘴,声音艰涩地道:“可耻?”
阮珏嘴角勾出一个满是嘲讽和嫌恶的冷笑,没有说话。
“他不该死,原本就是我欠他的,”萧十一郎发觉自己居然想要辩解,又觉得这其实很徒劳,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觉得虚弱无力。
阮珏看向他,眼神中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悲悯,“如果你当真觉得欠他的,那就一直把他当作敌人一样憎恨吧,不要同情他,这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了。”
tbc
p.s:第一次扒马甲失败预*警!
第十四章 况味
萧十一郎垂下了头,轻声道:“你和连城璧一样,仿佛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远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阮珏不再说话了,甚至连眼睛都垂了下去,萧十一郎却觉得仍旧在他眼中看到了曾在无垢山庄时就出现过的悲哀和疲倦。
萧十一郎动了动嘴,他实在是很想问问阮珏,到底是什么东西在逼迫着他?明明他已经显得这么样疲倦了,明明他自己甚至也已经意识到那是种可悲的东西,却为什么还在强迫着自己承受下去,甚至愿意担上性命。
可他终究没能问出口,因为他甚至能想象到阮珏的反应,那只是种更深的悲哀和坚持。
萧十一郎没有问,阮珏自然也不会答,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陷入了冷寂,直到一声呻*吟声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发出声音的是被萧十一郎斩断一臂后昏倒在地的叶五娘,她醒过来了,正在试图用一只手臂支撑自己坐起来。
阮珏走到她面前,叶五娘看到他,身体轻轻瑟缩了一下。
阮珏单腿蹲在她面前,看着她因为恐惧和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柔声道:“我问你话,你来回答,这样你就可以活下去,你接受吗?”
叶五娘哆嗦了一下,还有点犹豫。
阮珏回头看了看萧十一郎,又转回来凝视着她,声音中有种近乎蛊惑的温柔,“你可要想清楚了。”
叶五娘想了想,颤抖着嘴唇低声问道:“你……你当真能让我活着?”
“当然,”阮珏轻笑了一下,“我还能给你一笔钱,让你还清你丈夫的赌债。”
叶五娘终于下定了决心,点头答应了。
“好,”阮珏的声音更加温柔了,“第一个问题,金阶白玉阁虽然以‘阁’为名,可其实并没有真正在哪里建阁,是不是?”
“是,”叶五娘忙不迭地回答了。
“很好,”阮珏点点头,“第二个问题,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
叶五娘抬起眼睛猛地看了阮珏一眼,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恐惧,“我也不知道,我们……”她忍不住偷偷用眼角溜了身边死了一地的所谓同伴,“我们都是因为缺钱,就有人找上我们,先是、先是和我们动手,我们……都不是对手,然后就会说……只要、只要按他们的吩咐杀人,就有银子拿,否则,不但、不但没银子,还得死!”
阮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就会给你们这铜令牌,和要杀的目标,是不是?”
“是。”
“啊,对了,他们一定还会威胁你们,不可以泄露身份,否则就会死?”阮珏微微向前倾身,“他们给你们下毒?”
叶五娘摇头,“倒是没有,可那个男人武功极高,神出鬼没的,我们谁也不敢不信。”
阮珏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长什么样子?”
叶五娘小心地看了阮珏一眼,“他带着黄金镶玉的面具,看不到脸,但是身形高大魁梧,下巴上有胡子。”
阮珏面上浮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又问道:“你有见过比你等级更高的杀手吗?”
叶五娘的脸上显出一个疑惑的表情,阮珏只得提示她道:“比如手持银牌、或者金牌的人?”
叶五娘猛地想了起来,声音也大了一些,“有的,有一个男人,我没见过他,是靳十七靳老爷子……哦,就是那个和梅花娘子在一起的小子提过,说有一次见到一个带金面具的臭小子居然比他等级还高,我当时一心只想着杀……杀了人,好拿银子,就没在意……”
这次不等阮珏动作,萧十一郎已经抢先一步从天童老人靳十七血淋淋的怀里摸出了一块银制令牌,上面也是同样的四字“金阶白玉”。
阮珏看了一眼,萧十一郎道:“看来那人拿的至少是金牌了。”
阮珏表示同意,垂脸看着叶五娘道:“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既然不能暴露身份,为何不蒙面易容?”
女子的脸上显出一些难堪的神色,“那……那人说,我们在江湖上名声不响,易容反倒着了痕迹,不如这样以真面目示人,反倒不容易使你们……使你们起疑。”
阮珏点了点头,“确实,我也是根据你们的身手判断出来的,脸如何倒确实影响不大,”说着又看向萧十一郎道:“如此说来,那个戴金面具的男人恐怕在江湖上名气不小。”
萧十一郎点点头,“不错,唯有名气响亮的人才会怕别人瞧见他的脸就认出他,而且……”他眼中有了一点促狭的笑意,“他恐怕是名门正派中人了,否则,如我这样早就臭名昭著的人,倒是不在意会不会被别人瞧出来。”
阮珏没有应他的声,而是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递到叶五娘手中,“这些银子我相信你一定会觉得够用了,是不是?”
叶五娘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的数额,苍白的脸上忽然涌起一阵激动的潮红,“够了!够了!多谢公子!”
阮珏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下摆,温柔地道:“没什么,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萧十一郎走到酒铺门口,掀起帘子向外看了看道:“雨停了,我们走吧。”
两人一同走出了破旧的酒家,重新回到了马车上。
萧十一郎忽然问道:“你似乎在问叶五娘之前就已对金阶白玉阁有了了解?”
阮珏淡淡道:“了解谈不上,但我确实调查过金阶白玉阁,可惜它的保*密体系实在很好,能查到的东西不多,不过已足够我做出一些假设。”
萧十一郎沉默了,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惶惑。
萧十一郎原本是一个孤独的人,无论身边有多少人,却似乎总是孑然一身。可就在他遇到阮珏之后,他忽然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与他相同的孤独和疏离。
正是因此,萧十一郎突然就觉得那层永远围绕在他身边的寂寞空气像是被撕开了,他甚至觉得,和阮珏在一起的这几天,是他此前人生中少有的畅快时间。
某种层面上说,也许是因为阮珏实在是太聪明的人,因而,无论萧十一郎在想什么,他总是能立刻知道。其实这种无孔不入的聪明对于江湖人而言,是一种极令人恐惧的本事,可对于萧十一郎来说,却仿佛成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救赎。
可是现在,萧十一郎回想起来,觉得似乎是从阮珏穿上那身公子模样的白衣以后,他就渐渐的变了。这种变化并不显著,以至于萧十一郎在一开始甚至没能察觉到,可当阮珏在酒铺说出那番话后,萧十一郎终于意识到,阮珏似乎是正在离他远去。
这一认知让萧十一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甚至远甚于当年沈璧君离开他的时候。
萧十一郎认为,他是爱着沈璧君的,因此,她离开以后,他会心痛,也会担心她的安危,可他从没对她的离开感到恐惧过。
萧十一郎觉得脑子里很乱,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对阮珏,到底抱有的是怎样的一种感情?是知己?是怜惜?还是……
“等你身上的毒解了,你有什么打算?”萧十一郎忽然隔着车帘问道。
可阮珏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掀起帘子来看着他,也没有说话,就仿佛是没听到萧十一郎的问话,空气像是死一样的寂静。
萧十一郎的心猛地一沉,接着感到一阵冰凉的痛意一下从四肢缩进了自己的心脏里,这种感觉是他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萧十一郎抬起脸来,看向天边,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可残存的余晖对人的眼睛来说却依然过分刺眼了,萧十一郎几乎要被那夕阳的光芒刺的流下眼泪来。
可他终究没有流泪。
因为,萧十一郎一向宁可流血,也不肯流泪的。
他只是握紧了缰绳,加快了赶车的速度,他要在天完全黑透之前找到一个可以落脚休息的地方。
tbc
p.s:不明所以的单向恋爱真令人头秃……
第十五章 追魂剑
自那一日之后,萧十一郎就觉得他和阮珏之间的相处变了气氛。可他自认为,这变化并不是源于自己。
这世间有很多事情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若你定要去强求,那痛苦的,也往往只会是你自己。
这道理,萧十一郎一向都很明白,因此,既然阮珏不愿回答,那他自然也该知趣一些才是,即便这种知趣其实很令他煎熬,可萧十一郎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可以忍耐下来。
可阮珏却不同。
从那一日开始,他就仿佛是在刻意避开萧十一郎,即使是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也总是垂着头,像是在思虑着什么。
萧十一郎倒不会认为阮珏全是故意装出来给自己瞧的,他明白阮珏恐怕是在暗中做着什么事,但不愿对他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