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风扫落,堪堪贴着竹藤架上前日新酿的酒坛子擦过,坛子提溜地转了小半圈眼见就要滚落。
原无乡挥袖卸招,飞身扑过去险险接住,惊出冷汗一身:这酒花费了老前辈数十味难得的药材,自己也被折腾着满山谷采集,真打了岂非要命!一叠声地叹道:“好,好,算我错了。”
始作俑者无事人一般,拂尘甩上肩头,冷哼一声:“记不住就不准吃饭!”
原无乡被倦收天理所当然的语气给逗笑了:“好友,据我所知,若要辟谷修行需待一甲子之后,呃……莫要瞪我,有没有人讲过汝生气的模样真可怕。”
倦收天略想了一想,认真道:“没有,汝是第一个,怎样了?”
好吧,那是因为汝就算不生气的时候也很吓人。
“你在愣什么,不进来吃饭吗?”
看吧,果然无错。
“原无乡!”
原无乡断了自己心内的嘀咕,三步并作两步踏进门,连声道:“是,是,倦大道长教训得是,我们吃饭!”
两人浑然不觉老翁在院门外看了多时。
老翁摇头暗叹:有谁还记得这里是南宗吗?
餐毕,待两人临行,老翁特意提醒了原无乡一句:“适才灵犀指瑕既然来过了,前殿的事情想必你已知晓,明日要如何处理你该知分寸。”
原无乡道:“还望请前辈提点关窍。”
老翁亦皱眉道:“难。今夜确实始料未及,双揆赫然在列,汝师尊也是为难。”看了一眼在侧的倦收天,又言道,“但凭一个‘诚’字。汝且去吧。”
原无乡肃然道:“请前辈放心,原无乡明白。”
辞别了老翁,并肩行在月光之下,朗月清风,天地俱静,两人都非是多话饶舌之人,久行无言。
山道小径温润地泛着淡淡月光,脚下的浅草刚没过脚面,踩起来十分舒服。
倦收天突然道:“我不喜欢南宗。”
原无乡略惊讶,放慢了脚步:“原因为何呢?”
倦收天摇头道:“不知。我只说自己的感觉,素来不喜批评别人长短。”
原无乡挑眉道:“哦?我也是南宗之人,你不怕我介意吗?”
倦收天道:“呵,那你会吗?”
原无乡笑道:“你怎能肯定我不会呢?”
倦收天道:“因为你不像南宗之人。”
原无乡这才真正惊诧了,不觉停下了脚步。
一个人身在南宗十七八年却被人说不像南宗之人,还用这么肯定的语气,任谁听了都要质疑其用心何在。原无乡没有怀疑,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倦收天也停了下来。
这是一处缓坡,望出去无有遮挡,极远处的点点灯火影影绰绰。
两人功力本高,耳聪目明,风中隐约可以听见自远处大殿中传来的人声,与此刻的他们似隔着几世的距离,无有半点关联。
此处极静。
群山沉默,夜色苍茫。
原无乡默然了一会儿,轻笑道:“好友真是敏锐。我在南宗十七年,这样说的人,你是第一个。”
倦收天停在其身前一步之遥,举头看着月亮:“既然格格不入,你还要继续忍耐吗?”
原无乡举目望月,月色如银,落在眉间、发鬓、衣襟,每一处都似浸润着柔和的光华:“也许,每一个人所行之路都不甚相同,总有一些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想结束就结束,想放下便能放下。”
倦收天侧过身,正色道:“有这么困难吗?你若放不下,我可以——”恰好原无乡也正转头望过来,一时忘记了后文。
眼波似月下的湖水,泛着清澈湛蓝的波光,每一次浅笑,都似风拂飞花,翩翩轻落于湖面,漾开一层层的涟漪,轻柔地铺散开,粼粼波光折射温润的异彩,看久了心生迷惑,不经意间已沉醉其中。
吾可以——可以如何呢?
只听原无乡仰头,遥指天上,轻声道:“好友,汝看,今夜正是月圆,莫辜负了天地之馈赠,一同赏月吧。”
当恩不可负,义不容辞,自己的意愿又能在其中占有多少份量呢?有些事情不是不懂,只是时机未到,权当自己插不上手,暂时乐得轻松。可好友,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有面对这种境地的一天,永远只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你能过得真好。这样就够了。
月色漫漫。
各怀心事的两人,漫步回到南山坡上的小小宅院。
依照当年“好友分一半”原则,倦收天一口回绝了南宗所谓华堂留贵客的盛情,毫不客气地圈占了原无乡半爿院子,半间屋子,半张床榻,就连半窗子的清风明月也未曾放过。这说一不二圈地为王的气势吓走了来传讯的小道童。原无乡看在眼中,任其作为,一脸想笑又不能笑出来的古怪表情。
如今时辰尚早,两人暂无睡意,决定喝一杯茶,再赏一轮月也是不错。
原无乡正自泡茶,桌上摆着两只一般模样的杯盏,茶汤透亮,清气甘美,笑道:“好友,若我有三只青玉盏,汝又当如何?”
汝一只,吾一只,最后一只也要切一半吗?
倦收天正轻阖着双眸,感受着轩窗外吹来的微风,似带着点松木的清香,舒服得懒得睁开眼,双唇一碰,吐出一句——
“简单,砸掉一只便可。”
原无乡闻其言手一抖,“白凤点头”多点了一下:“好友怎可暴殄天物!”
倦收天翘起一腿,尽量让自己坐得更为舒服:“天物真重要吗?有差别的是心境而不是外物。”
原无乡淡扫其一眼:姿态虽不羁,总也不失威仪,可见上天对其有多眷顾。不觉叹笑(笑叹):“说得也是,这世间能把普通藤椅坐出龙床境界的高人,非倦大道长不作第二人想。”
倦收天似乎想到些什么,睁开了眼,打量四周:“嗯,似乎与记忆中的有所不同?”
原无乡垂下眼眸,极为细心地滤去茶沫,修长的手指快而稳,灵巧似翻花,末了,三指奉杯,抬眸相望,道一声:“请。”自己也小啜一口,才接上之前的话头,“确实,小有改变,汝真是好记性。如何?尚能入好友法眼否?”
壁上字画,案前琴匣,庭中芊竹,窗格绿纱。指间所持青盏,无一丝雕琢匠气,待茶入其中,盈透似一捧月色。要说素简是真,韵味却别具。雅而有致,耐人寻味。月光自其身侧照进来,铺就一地莹白,与对面这个白衣银冠之人融在一处,似一幅意境空灵的水墨画。
倦收天点头道:“不错。”啜了一口茶,又补上一句,“与你真合适。”
原无乡叹道:“我曾以为这一声‘不错’该是你称赞我之烧饼,没想到却落在此处,这算不算失之伙房,得之东堂?”
“至于烧饼,汝仍未有结论吗?”倦收天转头看他,“哈,不急,未来自然有机会知晓。”
原无乡顿时好奇道:“嗯?好友似别有所指,何不直言相告?”
倦收天道:“让你自己发现,比简单告诉你更有趣。”
原无乡也觉得有趣:“哦?如此,倒要谢好友有心了。”
倦收天放下青玉盏,起身道:“夜了,既然明日一早还要去‘请罪’,早点休息吧。”
原无乡叹道:“我越来越不明白此地的主人究竟是谁了。”
倦收天自顾自走向内室:“有差别吗?”
两人虽多年未见,其实倒似多年未曾离别,相处了一整日已经是默契十足。各自一番梳洗,换过内袍,同挤上一张榻,竟颇觉新鲜有趣。
原无乡散了发,躺下,比划了一下,感叹:“果然人长大了倒显床榻小了,上一回你尚能于此踏步闹腾,于今只得老实躺好。”
倦收天转过脸相对:“怎样,你好稀罕提儿时的事情吗?”
“是,我稀罕,你要听吗?”
说完就后悔了,转过脸,有些不好意思。如何能以一己所好而强人所难,实为失智。纵然过去的每一天我都真稀罕。
摸过你的头发,刮过你的鼻子,赞叹过你漂亮无双的眼睛,笑话过你三年不落地,一落地便跌倒的窘境,抢过你最爱的烧饼,也喂过你喝香甜的百宝粥,一起看过日升月落,一起听松涛成阵,林林总总琐事繁杂,以为实在没什么值得与他人说,却是一段不愿与人分享的稀罕时光。
这些你都不必记得。
倦收天轻扯了扯散在手边的一捧银发,使之转过来与自己相对:“那就说来听,听着更易犯困,就此睡着也是不错。”
“哈!”原无乡一伸手刮上倦收天的鼻子,笑斥道,“快说!这等用理所当然态度讲些不中听话的坏毛病到底跟谁学的,嗯?”
“有必要学吗?”倦收天忽闪了一下眸子,认真地看过来。
与记忆中一般美好,似黎明前的第一道晨曦,每一次看了都会心悸。伸手替其按了按被角,单掌轻轻蒙上倦收天的双眼,轻言道:“夜了,睡吧,不准再看!”
记忆中熟悉的温度再一次传至。
困人的从来不是故事。
揽月南山秋,看灯火明灭,几番甘休。
圆缺古难留,对清辉脉脉,多少温柔。
第七章 孰与灵犀
晨曦微亮。
南宗真则大殿青灰的瓦当上抹了一层金。两旁楼观相对而起,塔楼重重,六角飞檐上的铜铃于微风中轻吟。
四周很静。
原无乡立于殿外等候已有一小段时间。
这个时辰大部分的弟子们尚在早课。道家奉行自然,教规少有拘束,不如佛家一般严苛。往日只要弟子和睦无事,便可各自选择修行方式,甚至不少同门之间终身也未曾谋面。道子们大多随性惯了,也不甚在意。只有道真南宗一脉并非如此,素以科仪森严闻名。南宗的掌教看似位高权重,其职责是统理教内日常事务。若有危害到教中根基的重大要事,便须提交更高一层长老院元宗六象共同处理;若掌教与元宗六象长老们各执一辞,便有必要请动道磐出面裁决。南宗现任最高指挥道磐——云笈道海式洞机,其行踪飘渺难觅,数百年来,即便是南宗之人,有幸能得见其真面目的不出三五。
原无乡获准入殿,一抬头便见众人在列:道玄师徒三人,道灵两位上师,以及南宗诸位长老。意外的是并不见抱朴子与葛仙川两人的身影。而南宗为首的正是元宗六象两位执令:指南揆天履正道与指北揆离凡道老。见此情景,原无乡不觉一怔:元宗六象是总坛隶属,道磐早有明令六象之人不可轻易外出,不可与宗内弟子或教外之人过往从密,以确保其判断之公正性。这是南宗百年来的规则。若说两位昨日出现在难得一见的道门盛宴之上尚有缘由,今日仍未回归总坛就有些奇怪,嗯,灵犀为什么未随师尊身侧,独留于此呢?
灵犀指瑕冲他眨了眨眼睛,并未敢开口多言。
原无乡心中明了,微颔其首,暗示其放心,但心中明了今日之事恐多有变故。
不等原无乡开口,天履正道抢先一步,沉声道:“原无乡,怎么就你一人?”
“南宗弟子原无乡见过众位灵长!”原无乡礼毕,接着道,“禀执令,原无乡此番前来为昨日缺席一事向众灵长致歉,并向元宗六象两位长老请罪。倦收天初来乍到不熟悉南宗规矩,弟子却未曾提醒于他,本是吾之过。今弟子思忖来者皆是南宗贵客,是以独自前来领罪。况此事确因我一人之主张,与他并无关联。”
一袭白衣长身端立,袖若垂云,言辞十分恳切,气度绝不卑屈,待礼毕一周,愈显仪态端方,姿容秀拔。
天履正道与原无乡见过几面,也素知其为人,听罢此言,一时找不出什么毛病,确实当这么多人面也不便得罪北宗,遂皱眉道:“也罢,明知故犯,谅必是你了。既主动前来领罪,知错也便罢了。”
原无乡闻言道:“谢众灵长深宏雅量。”
离凡道老却冷哼了一声:“天履道友此言尚有疏失之处。原无乡有违南宗规矩,不敬于在座灵长,如此心生骄慢之人,如何成为南宗表率,莫不叫在座教友们见笑!何况倦收天虽不是南宗之人,不见前来,其心不诚矣!”
天履正道闻言一怔:“道老此言不假,但倦收天来者是客——”
离凡道老冷然道:“既然是客,就该客随主便,何况众道门灵长在列,如此放任自流是何道理?”
原无乡心头一紧,原来非止南宗的弟子,就连元宗六象长老中竟也有对北宗成见如此深之人。如此小事,为难倦收天不是目标,教北宗难堪才是目的。但,若为难的是北宗其他人也许还好说,但以倦收天脾气自是不能相让,实也无需要屈服之理由。心思急转:麻烦的是如今师尊不在,此时南宗这边无人能与元宗六象之人相抗。而自己若出言辩解,只恐更添长老们的反感,这倒要如何是好?
一旁的感谢师奇怪道:“诶?真有如此严重吗?莫把我等都想成了俗人,哪里如此容易就开罪了这个那个的,修道之人,无非就是心宽罢了。”
玄灵子亦笑而劝之道:“少年人无心之过而已,道老息怒。”
离凡道老见此,只得道:“也罢,到底是玄灵道友宽厚。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南宗素来严明律众,元宗六象奉命前来督战,绝不允许有弟子因功于教众而自视不凡,行此不合于教众之作为。倦收天是北宗人,吾南宗不好处理,但,原无乡之过不得不咎。”
灵犀指瑕也忍不住了,踏出半步,请示道:“禀道老,原师兄与其友多年未见,一时欢喜忘情,并非轻慢于师长,望道老谅其已有悔意,从轻处理。”
离凡道老皱眉道:“灵犀指瑕,此事与汝无关,暂退一旁!”
灵犀指瑕柳眉一蹙,身形分毫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