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突然传来倦收天极低的声音:“你神色有异,在想什么?”
“无!”原无乡惊醒,掌心起了汗意,自觉失神过久,忙凝神再观比武场中,“哈,我实是见师妹今日之表现,甚为欢喜——”说到一半,场面骤变,止住了声音。
只见两道拳风呼啸,离得近的观者衣袍被激得烈烈作响。众人皆自屏息。场中两人已拼至最后一招。
师妹,事至如今,我只希望你莫要争。
毋生执念,平安是福。
双掌引动,气劲震天,灵犀指瑕与最负英雄皆顿足而起,一拳一掌各自倾力施为。
无有执念,不生战意。无有战意,何来胜利?
是我,赢了吗——
灵犀指瑕的拳头先一步打到最负英雄的鼻尖,又突然停下,所有排山倒海的劲力似被一刀切断,顿了一顿,涩然开口道:
“我输了。”
三个字说来轻易。
终究,执念如梦,而梦难留,空费了多少心思,似刀刀断不得的轻愁。
最负英雄诧异道:“为何?你若再施一分力,输的人便是我。”
灵犀指瑕收劲纳气,决然道:“我不需要占任何人的便宜,更不需要三甲之名来安慰自己。”
最负英雄一怔:“道友想必有所误会!昨日之战,确实是我轻视于你,是我之过,在此向道友赔罪,但今日我并没有相让半分。道友之拳路精纯,三甲名至实归,我服!”
灵犀指瑕轻笑一声:“呵,是吗?南宗长于拳,而北宗则长于剑。此番,你以拳应招,未动身后之剑,三刻之内仍未落下风,这便是我败了。”
最负英雄肃然一惊,眸中已是敬意,正色道:“我不出剑是因为道友也未用兵刃,南宗之剑术未必落于下风,而我也绝非北宗剑术之翘楚。或者,道友愿与我再开一局?”
灵犀指瑕皱眉道:“不必了,拳掌便是我最擅长之武器,剑于我无益。”
最负英雄忍不住好奇道:“你我本在伯仲之间,一战之胜败,无非各有侥幸。观道友品性非是爱名逐利之人,然战意坚决远胜于吾,心慕三甲想必另有所图,何不就此认下?”
灵犀指瑕摆手道:“两回事,不可混论。败了便是败了,何复多言?我既敢承认,你倒要替我不甘了吗?”
最负英雄目中难掩欣赏之色:“如此武格,令我钦佩!敢问道友名讳?”
灵犀指瑕抱拳道:“灵犀指瑕。”
最负英雄亦回礼道:“多谢道友赐教!”转身,高声向殿上众师长道,“最负英雄今日侥幸未败,然三甲之名我亦承受不起,就此作罢。”言罢,退至一旁,不再作声。
灵犀指瑕转眸,看向十步之外的原无乡,怔了一怔,欲言又止,却又一转身,疾步掠出了大殿。
因何无翼而飞,因何无根而住?
一念起,方生方死。
一念止,方死方生。
自始自终,我都不会是你要等的人。
第八章 彼泽之陂
灵犀指瑕胜出在即,却又忽然弃战,不知何故奔出大殿之外。
殿上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昨日之局,一战双魁首。今日之争,却是双双弃权。殿上诸师长谁也未料到如此变数。
自昨日倦收天夺魁后,今日第三甲归属,葛仙川本就不上心,见此自也无所谓。
抱朴子略一沉吟,冲原无乡一点头,叮嘱道:“原无乡,汝且去看顾灵犀。”
原无乡本也忧心,闻言领命,立即追了出门。
灵犀指瑕正急步而走,下了台阶,听得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唤她——
“师妹且缓行。”
灵犀指瑕犹豫了一下才站定,却不转回身看他,只道:“小师兄是来安慰我吗?那就省下吧。”
原无乡缓下脚步,闻言知其仍心情不佳,便笑道:“说得也是。师妹作风比我等男儿都坚强太多,区区原无乡怎能劝得了你呀。”
灵犀指瑕依然背着身,却不觉缓了语气:“不为劝我,你跟来作什么?”
原无乡轻叹道:“我知道劝不动你。所以,只是来告诉师妹另一件事情——我已决定留在南宗修行。”
灵犀指瑕掩饰不住惊喜,转身道:“真的?你已经决定了吗?”
原无乡点头道:“本就不该有的犹豫,令师妹挂心了。也许未来总会有一日,能纵情游历天下,并不急于一时。”
人,为什么会犹豫呢?每一次的犹豫都是再给自己一点希望。哪怕早知道结果不可改变,我也希望能多犹豫一刻,好似这样就能多留一点希望,明知结局将临。未来犹可期,未来亦难料。修真之人出师,一甲子可够吗?一甲子已是多少凡人大半生的光阴,还会有多少个十五年?
灵犀指瑕嗔道:“那你昨日怎么不说?”
原无乡道:“我今日才决定的。”
灵犀指瑕奇怪了:“是什么让你做下了决定?”
原无乡道:“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留下。”
灵犀指瑕道:“今日双揆如此待你,我以为你会更想离开。”
原无乡笑道:“师妹多虑了,不过是锁了三日功体罢了,双揆道老已是留情,算不得什么惩罚。此事揭过即可,切莫要再对别人提及。”
灵犀指瑕点头,又不甘地抱怨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南宗的长老们总要薄待你,也一直奇怪你为什么容忍他们这么多年?”
原无乡道:“师妹,慎言。容忍也是一种修行。何况师尊与道磐都待我甚为亲厚,我还有什么可抱怨。”顿了顿,又忍俊不禁道,“师妹今日颇为不同,昨日我尚在犹豫之间,你之态度甚为坚决;而我今日已做下决定,你倒要一再劝我离开吗?”
灵犀指瑕嗔道:“胡说!我怎会想你走?我是想、想你要是走了,南宗就少了一个能让我躲清静的地方。”
原无乡但笑不语。呵,现在这个你想“躲清静”的地方似乎已不归我管了,至少不全归我管。哈,没关系,不出二日,它又全是我的了,再也没有人来与我抢一半,分一半,担一半。一半是微笑,一半是涩然,说不出来的滋味涌现,染上了眉间,沉落于心底。忽又道:“就算有一天,我不得不走了,由师妹接管,我亦放心。”
灵犀指瑕正满心欢喜,闻言皱眉道:“你若真要走,我岂会阻拦?凭白说这些没由头的话做什么,我可不爱听!”
原无乡想了想也对,换了个话题道:“对了,倦收天这三日住在我那里,若师妹想与我们喝茶论武,尽管来,他不会介意。”
灵犀指瑕摆摆手道:“算了。那位贵客只待见你一人,我才不要自讨没趣。横竖没几天功夫,都让给他了!”
原无乡展颜一笑:“师妹果然是解人,那就委屈你稍待两日,待道门众位宾客们悉数离开——离开之后,我们再共论书剑。”
明知离别这一刻将近,为何说到“离开”两字,差一点笑容都快要撑不下去。抬眸望向那人的所在,目光正撞上走出大殿的倦收天,被刺痛一般,不忍再看。
好在同行而来的还有道灵与道玄其他一干人等,一通寒暄便能盖过不必要的情绪。
感谢师看了看原无乡,摸着两道俏皮的八字胡,又去打量灵犀指瑕。
此际的灵犀指瑕面色比方才离开大殿时,好了岂止一两分,整个人都快活起来,眉眼含光,顾盼生姿。
感谢师摇头笑顾其他人道:“我就说嘛,灵犀小姑娘铁定没事,你们急什么呢?有原无乡追出来看顾便已足够,你们谁来都不顶用。”
玄灵子笑斥道:“老道你又想打趣些什么?在小辈面前为老不尊,莫给我等抹黑面哈。”
感谢师笑叹:“贫道只是真感谢南宗出了好一对璧人,武格高,人品好,又有同门之谊,真是让人艳羡。”
灵犀指瑕年岁与原无乡相仿,女儿家本就早慧,已通了人情,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不懂的就是真傻子了。闻言,顿时脸红得不行。她索来英气飒爽不亚于男儿,少有人敢与之开这样的玩笑,但毕竟仍是一位情怀朦胧的少女,管不住的心跳如擂鼓,仿佛一分一秒也站立不住,下一刻就是排众而去,却又不知为何不愿就此离开,若能再多听上一句别的什么才是真正的圆满欢喜。
“诸位仙长赞谬了。”
这是记忆中一贯中正平和的声音,闭目也能想象到其姿仪是怎般闲雅温文,任谁都挑不出一点儿可供指摘的毛病。心,方轻扬起来,又骤地沉落了下去。既不知道原本希望听到些什么,也不知道听了这句话的怅然若失从何而来?不是,不该是这一句。可若不是这一句,又该是哪一句?
抬起头,遇上原无乡的眼眸——沉静中带着关切,一如往昔。你是一如往昔的你,而我还是一如往昔的灵犀指瑕吗?到底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脸上的火热之感,瞬间褪去,人仍站在原地,却似掉入了一个痴迷难觉的梦境。
原无乡见其神色有恙,出言关心道:“师妹,你怎样了?是武斗累了吗?”
抱朴子道:“原无乡,送你师妹回住处休息。”
原无乡尚未应声,灵犀指瑕好似被谁踩了脚面一般,突然高声道:“不必,我自己回去!”
在场所有人都被她骇了一跳。
抱朴子直皱眉头:“灵犀,汝太失礼了。”
灵犀指瑕这才醒过来一般,连声道:“对不住,众位师长,是我失态了。灵犀指瑕略有不适,但无大碍,请众位放心,我自己回去便可。”似是知道原无乡会说些什么,自顾自道,“原师兄,你与北宗贵客尚且有约,不必麻烦你了。”真抱歉,突然不能见你,请不要为难我。
原无乡立时被她堵了话头,也不好勉强,就此作罢:“好吧,那汝自己小心。若有需要,差人寻我。”
抱朴子念及此徒从来好强,点头道:“既然无事,汝自去吧。”
灵犀指瑕如蒙大赦般快步行去。
众人皆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幕闹得有些尴尬。
祖鸿钧埋怨道:“老师啊,你要打趣也不看场合,女儿家面子薄,你到底是成事呢,还是坏事?”
感谢师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急忙抱歉道:“原无乡啊,真对不住,这件事情恐怕要你多担待了。”
原无乡道:“众位师长莫担心。小师妹素来个性好强,但心性善良,待她气消,劝解一番便无问题。此事交我吧。”
众人称善,就此各自散去。道灵两位上师记挂着伙房老翁的美酒,拉着玄灵子一道去寻老朋友。一南一北两位掌教另有迎送宾客等善后事务要商议,同去安排教务。玄灵子的两个弟子却道希望借此机会游历一番南宗风光,便也告辞离开。倦收天自然还与原无乡一路。
待其他人都散尽了,抱朴子与葛仙川一前一后,倏忽又来到登云台。
山巅绝顶,高处多变幻,风光实与半山大为不同。今日此地,似有山雨,云层压得极低,隐隐有雷声响动。
二人各自沉默了一阵,葛仙川率先开口道:“讨论善后事宜是说给他人听的借口,汝有何话要说,直接讲来吧。”
抱朴子道:“也罢,我只有一言相告——原无乡绝不能离开南宗。”
葛仙川冷笑一声道:“汝今日真是特别,几番直率作为倒不像往昔作风了。但,汝有何理由留他?按道真规则,原无乡既已经夺魁,便可以自由来去,不必受汝拘束。抑或者,汝从未考虑过他之意愿,无论其如何决定,汝都不会让他离开,是吗?”
抱朴子道:“原无乡于南宗甚为重要,非止于吾,道磐亦作如是想。何况,他既得道磐认可,只要留于南宗,修行之路已现光明坦途。若就此离去,不啻于十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葛仙川突然仰天长笑,不客气道:“汝之毛病再过百年也终不会改。以己度人,自以为是的决定,明为施惠,实为强迫。汝怎知他乐意留于元宗六象修行,而非走出这片山林拘束?”
抱朴子道:“南宗待他不薄,怎会是拘束?留他,只会待他更好。”
葛仙川道:“是吗?汝怎知如何是对其更好?其实,汝多虑了,原无乡仍会依汝之意行事。因为他跟着你修行久了,也有点你的毛病,不过,他终究比汝强太多。伊只会为难自己,而汝,总是为难别人。”
此评价已是尖刻,鞭辟入里。再亲近的人如此说来,另一方都难以接受,何况早有嫌隙的二人。
抱朴子面上阴沉起来:“此番相告,并非听汝之说教,而是请汝令倦收天不要妄加动作,行无意义之举动,可能会造成双方不必要的冲突。”
葛仙川是真不怕他生气,闻言更觉好笑:“汝似乎忘记一件事情,倦收天乃吾之同修,要说是吾之师弟亦不为过,吾何来命令他一说?这就好比现在,吾能命令汝做什么吗?汝可会听吗?”
抱朴子压住怒意,耐着性子道:“汝与倦收天同修之说,虽成一段嘉话,仍是表相,一时之戏言——”
葛仙川打断道:“哈,这世上,只要不合汝之心意的皆是戏言。这一点,吾很早就知道,汝不必就此一再印证此事。至于双秀,汝能令原无乡做什么,汝尽管去试,吾管不着。不过,吾不会干涉倦收天的决定,而原无乡若决定随其前往北宗,便是吾北宗之人,汝若有过激之动作,也请务必慎行。”
抱朴子终于也怒形于色,冷然道:“既然各执一辞,难有共识,盛会未毕,吾不想因此不快。言尽于此,悉听尊便!”言毕,甩袖而去。
闷雷滚滚,雨,迟迟未落下来。
葛仙川一人立于峰巅之上。
头顶是无限青天,脚下是万丈深崖,云岭起伏,天色晦涩,乍明乍暗,似隐藏着一段说不清的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