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天命未至,你却先来——挟一身金霓骄阳,踏三千风烟浊浪,无可质疑,不容拒绝,如荒野劲草破土、抽芽,顷刻间蔓延了每一个角落,眉间、眼中、心上,弗能抗拒,不及阻止。
梦境片片碎落,光阴纷纷入土。
你我合该是彼此未来路上的点头之人,一夕相逢,为何如今却连转开目光都忘记了该怎样去做。我应就此愤怒吗?可心底压抑不住的欣喜又为何而生?
汝,因何而来?
而吾,又因何而在?
灵犀指瑕无意间回眸,见向来机敏从容的原无乡竟怔忡得入了定,浑然不觉周遭变化,这可真古怪,伸手推了推身边人道:“小师兄你怎么了?难道你认识他吗?”
原无乡恍若未觉,忽地迈出一步,躬身施礼道:“师尊,原无乡请战。”
突如其来的举动倒把灵犀指瑕骇了一大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小师兄竟然请战!谁都可能请战,但是这个往日里不被自己逼到差点儿打破脸才肯出手的小师兄,这个十几年从不愿上南宗校武场争长论短的人居然主动请战了?
抱朴子皱眉,抬眸看了其一眼,略一沉吟,摆手道:“汝且稍安,此战先让于未参战之弟子。”
南宗四名弟子已应声而出,一一请战,一同下到场中。
未等其站定,倦收天忽地合起了双眸,掌中拂尘略微抬了一抬,启唇吐出三个字:“齐上吧!”
冷淡得找不到语调,沉静得摸不着情绪。人虽立于当场,却比昆仑之巅的冰雪还要遥不可及。
南宗四大弟子们闻此言齐齐怔住。众人皆知倦收天在道真的辈份极高,只得强压腾腾而起的怒火,并不敢出言顶撞:“前辈,吾等不敢有违道真子弟竞武之规则。”
倦收天闭眸,背身而立:“一招,汝的机会。”
“你——!”这名弟子亦不打算再作客气,“那就请前辈多多指教——”
“废言。”倦收天拂尘一甩,“动手!”
这一回,感谢师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唉,这位北宗的小哥哪里来这么大火气,简直要把整个南宗都得罪了!莫说是个人,但凡天神都被其活活气死了,我看他收天之名可以成矣!”
玄灵子却笑道:“吾倒认为少年人该有如此锐气。此子不简单,南宗眼下几名弟子绝对试不出其真正的实力。这回是要逼南宗出底牌了吗?”
祖鸿钧则长叹一声:“底牌嘛,那也得真有才行啊!北宗有此人在,足够南宗头痛一百年了。”
灵犀指瑕气得跺脚,愤然道:“北宗都是如此讨厌吗?本以为这回来了个懂事的,结果还是个恃强凌人的讨厌鬼!”
原无乡忙安抚道:“师妹,他并无此意,只是与汝一样,期望能遇上更有实力的挑战罢了,汝莫要误会。”
灵犀指瑕不服道:“他哪般与我一样?小师兄你怎么帮外人说话!”
原无乡哑然,无奈笑叹。
仅仅三两句话间,南宗四名弟子已各自上前,出了一招,便告棘手,再难有所作为。
倦收天仅出了一招。
让汝先行,汝一招,吾一招。谁也不曾让谁。这是一种极为公平的对待,于人于己一视同仁。不管对方是什么人,用什么招式,怎样的力度,都只用了两根手指点向其眉心,位置分毫不差。甚至,倦收天仍立于原地,不闪不避,半步都未曾移动。这已不是比试,也不是指导,什么也称不上,只是一个没有悬念的结果。
灵犀指瑕自起初的惊怒中渐渐变了颜色,至此,眼中满是惊讶。
修道艰难,习武不易,懂武者更是难得。惟有真正能明白武者精神之人,一旦遇上修为出众的高者必然油然而生一种敬意,无关立场与输赢。
抱朴子不禁点头道:“虽只一招,已见修为,金阳之威果然不同凡响。”
倦收天闭目向天,默然独立。
满座衣冠,人杰万千,谁足一观?
天,还在头顶之上,但,收天的人却倦了。
原无乡没来由地觉得心悸:汝之神情为何如此不快?
灵犀指瑕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骤然高声道:“师尊!灵犀指瑕愿撄其锋!”这一声高喝饱含了内劲,全场皆闻。
抱朴子尚未来得及接话,在场众人却是一阵惊呼!
只见倦收天身形陡然拔空,袍摆翩然而起,煞是好看,空中一个折身,再展凌空飞纵之术,竟掠向了东侧南宗的高台!
台上与台下众人一齐惊呆,倒吸一口冷气:倦收天要做什么?
灵犀指瑕反应最快,气得粉面煞白:好一个倦收天!无视我南宗师长在列,一味恃强斗狠,骄傲自大,岂不欺人太甚!无礼之辈,何需再忍!攥紧拳头,猛提一口劲,一拳击出,南修真之上乘拳路宏击而出。
倦收天仍蹈步空中,四边不着力,十分难以避闪。
灵犀指瑕盛怒之下的拳劲,就算是濮阳刚逸也要提神应对,这一道完全不留余地的拳风横扫出去,誓要摧折其锋。
倦收天却置若罔闻,无视逼命的拳风,无视惊怒的人,如苍鹰般凌空直击而下,目标唯有一个,余者未足观,甫一伸手,抓住了灵犀指瑕身边之人,同时,左手拂尘一扬。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也有所动作。哪里来的一抹“行云”裹住了灵犀指瑕霸道无匹的罡劲,在一收一卷之间,将劲力消弥于无形,又趁其余劲将灵犀指瑕轻轻带离了原地一步。
灵犀指瑕当然认得出这是谁人的手笔,遍寻整个南宗都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会有此风骨,不悦道:“小师兄你做什么?”话音未竟,耳畔却闻着“啪!”一声劲扫,倦收天看似无意中一抖拂尘之力,却恰落在灵犀指瑕脚边。
灵犀指瑕虽早有警觉,却仍未看清这一式的起落变化,心下骇然失惊,不觉又退开了一大步,低头看,自己不动则已,一动才发觉方才足下所立之一块青砖皆成了齑粉,而周围则完好无损!不觉冷汗湿了重衫:好厉害的控制力,无有极上乘的功体绝难有此等可怕的实力!嗯?不对!原师兄人呢?
原无乡被一把抓了个正着,却并未躲闪。未料,倦收天手劲甚大,原无乡只觉气息一窒,身子竟是腾空而起,整个人被揪着衣襟提起来扯走。
人在空中,原无乡不觉感叹:“果然是坏脾气的小神仙回来了,吓人的气势更甚儿时!”
再看倦收天借由拂尘劲扫之力反挫,又掠了回去,提着一名白衣人,一同落入了竞武场。
此人并未作任何的抵抗,反而顺势而行,一身月白色袍摆飘洒在风中,与倦收天的浅金色披风几乎融合到了一处。长风浩荡,一时金辉跃目,一时清辉若梦。
两人如一抹鸿羽落地,虽无声息,然足下白沙却似受了巨力冲击,下陷,退开,气浪划出两轮巨大的半弧,波浪一般扫向竞武场的边界。
众人不知道是被惊了,还是骇了,个个看得有点呆怔,仍做不出太大的反应,四周仍是安静。
倦收天怒意未减反增,顺势将白衣人扯到了眼前,瞪着他眸子,沉喝一声:“原、无、乡!”
为何对吾视而不见!汝说过要做一辈子的好友,言在耳,人在前,汝敢忘!汝敢悔!
原无乡亦直视其近在咫尺的金眸。
倦收天,吾岂能忘能悔,亦不怕汝忘汝悔,吾只恐汝不忘不悔。
汝若不来。只剩牵念,无碍余生,任人间天上,天上人间,终俩相忘,涛生云灭,此生已矣。
汝若愿悔。天命予汝本已可期,汝当立于道界巅峰之列,护佑人间太平,人情恩义无所挂心,凛然超拔,孰人可及。
无论哪一种,吾都不会怪汝,只愿汝就此事事顺遂,长生安康。但,汝却无悔而来,前盟不忘,亦不准吾忘。
吾,该悲,还是该喜?
原无乡望着倦收天凶狠的眼神,似乎只要自己敢摇头否认一下就打死自己,便笑了起来,握住正捉着自己衣襟不放的手,开口道:“倦收天,久见了!”
眼眉舒展,枝头花开,笑意翩然似蝶。
倦收天看了看,冷哼一声,松开了手,仍是逼问的口气:“汝想旁观到何时?”
原无乡无奈笑叹:“你啊,脾气真是一点也没变,非得让别人误会你吗?”
倦收天淡然道:“不重要的事情,吾不在意。”拂尘微抬,“战与不战,你,一句话。”
原无乡无奈道:“既然如此,如汝所愿——”甩开披风,月白衣袂当风扬起,撤开一步,一抬掌,朗声道,“来吧,一会儿打痛了可莫要哭哦。”
倦收天瞪其一眼,甩手化去掌中拂尘,进一步,一攥双拳,扬声道:“有何本事,尽管使来!最后来看是谁哭!”
这二人的一来一往,眼中心上已几多变迁,而在不知情的旁人看来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犹豫,何况离得太远了根本也看不清什么,隐约只觉得此二人不似寻常对手。
感谢师听得何等莫名其妙:“诶,怎么回事?这次的呛声——咳,倒是有够特别啊!”
玄灵子噗地一声笑开了:“呐,今日可大开眼界了,这一对南北新秀出场何等威风煞人,本以为这回合该是双方底牌尽出,免不了先阵前叱喝一番,结果倒像是在哄娃娃。”
这回祖鸿钧无奈了,叹道:“我说你俩能不打岔嘛!这是今日最关键之战。倦收天主动化去拂尘,以双掌应敌,前所未有,想来是终于要认真拿出实力了。至于被倦收天挑中的这个叫原无乡的道者,实力到底如何呢?你们有谁知道他吗?”
感谢师摸了摸唇边蓄着的两缕宝贝小胡子,一脸茫然:“原无乡啊,从没听说过的名字。不过嘛,看他长相,英挺俊秀,气宇不凡,实力应该不差哦。”
玄灵子哈哈大笑:“老道呐,汝一味偏心南宗倒也罢了,现下竟然讲出这等样的风评来,长相如何与汝何干,难道汝是想要招女婿吗?”
难得祖鸿钧也有心情打岔了:“我看老师是没有机会了,人家灵犀小姑娘与之必是青梅竹马,良缘天成,轮不到别人。”
感谢师也哈哈笑开了怀:“我哪里来的女儿?汝真是爱说笑。不过嘛,难保深谋远虑的抱朴老道没有这个意思哦!道门久未逢喜事,这要真能成那不就真感谢!”
玄灵子笑道:“汝要去当月老吗?灵犀指瑕确实是上上之选。不过,不急嘛,且看这个原无乡究竟实力如何。”
岂止感谢师、祖鸿钧、玄灵子等一干道界名流从没听说过原无乡,十几年来,南宗上下真正见识过其武学修为的人又能有几?
灵犀指瑕是南宗之内极少数与原无乡经常对招之人,此际亦为其捏了一把冷汗。与自己只堪五五平手的小师兄能在此战有多少胜算呢?虽说自家师兄上场了,无论如何都要力挺到底,如何能尚未开局就先唱衰?但是,心中又不禁骇然适才倦收天示威时展示的修为,虽冰山一隅,已足骇闻。小师兄能赢得了倦收天吗?无论如何,就此可以让在场众人仔细看清楚小师兄真正的修为,也好让南宗其他人大吃一惊,如此想来也是幸事。但,若他败了,自己又能赢得了吗?若皆败了,南宗的颜面何存?重重心事似无头绪的乱麻般纠结到了一处,竟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可笑自己从来都是果敢快决之人,曾几何时起了如此复杂的心绪,当下竟有些坐立难安。
耳边忽闻抱朴子沉声道:“灵犀,你知他多少?”
灵犀指瑕一怔:“师尊,我——”
我当知你多少?
自来到南宗的这些年里,虽然众位师兄们都对自己十分爱护,但自己最亲近能聊得来的人,却只有小师兄原无乡,就连亲兄濮阳刚逸都排到他后面。这些年,你我几乎日日见面,读书练功,不时结伴游玩,整个南宗再无人比我更亲近于你,然,我知你多少?
其实,就连点其名一战的倦收天也不知原无乡多少,仅只凭直觉认定原无乡应该不会差多少,至于究竟会有多好,他亦没有把握。
不过,什么叫做一辈子的好友?
当年仅只七岁的原无乡与只有三岁的自己当然不会懂。而事隔若许年,各自一方,各自成长,必然也有各自的定义。承诺是一句简单的话,而成为真正的交心之人必有与自己匹配之能。汝,可是吾认定之人吗?印证给吾看——从道学到武学,从修心到习武,以及护道之志向——吾要求的并不多,非是完全的完美,抱歉——吾,不需要!
汝,可有听到!
原无乡盯紧了倦收天的眸,面上已无笑容,敛容正色,身如苍松,气若流云,忽地后撤一步,心导气,气催力,启唇轻吐一字——
“请!”
何须多言,亦同此心。吾若认定,生死相酬,直到吾无力相陪的那一刻为止!倦收天,汝是谁,证明给吾看!
倦收天双眸迸出耀目光华,道了一声:“小心!”
甫一出手便是直取中路的攻势,气格刚正,拳风利落,但毫不留情。
原无乡脚踏中门,出掌纳劲,推手卸力,化消攻势的同时,膝进、肘随、足趋、掌推,一套动作走得行云流水,全无烟火之气,顺其势,占其位,一式便夺了倦收天之先机。
倦收天不禁扬眉激赏,赞了一声:“来得好!”撤步一让,双掌排推,纳气转力,逆其势,得其机,解其围,再一式又占回了优势。
这二人一则为刚,一则为柔,甫一出手便气格3" [霹雳双秀]道真前传之东篱南山0 ">首页 5 页, 宏大辽阔,如高山遇流水,恰逢敌手;如江流入洪荒,势不可止。其格局绝非前几场武斗可比。更令人吃惊的是,二人此番较量打得极慢又极稳,好似每一招都要极尽了完美,任何一分破绽都是对自己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