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血。
只有阿格规文收到的信里,多出了只给他的那一段话。
这些年收到的信,确实是舅舅亲笔写下的。
但有一些,时间不对。
就比如现在收到的这封。从墨迹依稀看得出来,它不是最近才写下的,而是,提前了至少几个月——
他隐瞒了什么。
他骗了他们。
……
在原地呆站了这么久,阿格规文终于动了。
他倒了回去,目标是王的营帐,步伐跟来时一般气势不凡,迎面的寒潮将他的披风大肆地吹起。
可是,为什么。
面无表情、甚至神色可以说是冷峻的黑发青年在流泪。
起初,他只是抿唇,随后才因为无处可宣泄,狠狠地咬紧了牙关,直向前方的目光更显凶狠,仿佛一只被抛弃了的只能迷茫着横冲直撞的困兽,让人不敢正视。
‘只选择告诉我,是因为你觉得我没有心,足以承受这一切,不会伤心,不会痛苦——是这样吗,舅舅!’
发泄般的无声嘶吼在大步向前的青年胸膛中激烈地碰撞,撞得他身体仿若撕裂,痛不欲生。
而他很快就又泄气,颓唐下来。因为,他知道,他的舅舅不会这么想。
“……让我先一步知道这件事,也好。”
阿格规文呢喃道。
“在那个时候,我不会因为身心彻底沉入悲痛,而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和抉择。”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
“舅舅?哎,睡着了呀。”
莫德雷德抓着好不容易找到的她认为最漂亮的花,跑到树荫里的躺椅旁,本想把花给舅舅看。
结果,舅舅闭着眼,悄悄地睡着了。
她稍微有点失望,不过,又很懂事地决定不吵醒舅舅,到一边儿去自己玩自己的。
最近,莫德雷德自己和自己玩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因为舅舅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
他渐渐都不怎么出门了,只有偶尔几次出了太阳,才会到花园来,看着莫德雷德在花丛里钻来钻去。
莫德雷德长大了,差不多快到五岁,这座说大不大的花园早就装不下她。她会跑到城堡背后去,过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才风风火火地跑回来。
时间不定,主要是看舅舅什么时候叫她。或者——某个讨厌的白花花一出现,不管有没有声音,离了多远,莫德雷德都会在第一时间往回冲。
她长大了,依旧不是魔术师的对手,再怎么生气,也拿白花花没办法。只能气鼓鼓地坐在舅舅腿上,听他们天南海北好像什么都说地聊天,听着听着……就无聊得睡着了。
不知怎么,她先睡着,醒来之后,每次都发现自己到了秋千上。转头一看,椅子上的舅舅也睡着了,比她醒的还晚。
讨厌的白花花会把舅舅抱起来,回房间。
他走得很快,有时候一眨眼就消失了,莫德雷德追不上,这就更加气人。
“舅舅!舅舅,舅舅!你不说话,我觉得好没意思啊。你说,我现在要干什么好?”
花已经找到了,蝴蝶早就扑腻了,莫德雷德盘腿坐在地上,觉得实在很无聊。
舅舅不能陪她玩,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即使他在睡着之前,忽然很奇怪地对她说,要找到自己的兴趣,以后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莫德雷德觉得,没有啊。除了陪舅舅,她还能干啥,没有想做的事啊?
——和我不一样,你是自由的……亲爱的,你的时间……还有很长。
奇怪。
舅舅说的都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啊,听不懂。
莫德雷德从来都没想过,舅舅说这些话,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征兆。
两岁以前的记忆,她完全没有。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好像叫摩根,母亲把她丢到舅舅这里来,就是让她来给舅舅作伴的。
舅舅对她很好,舅舅很温柔,舅舅身上有股很舒服的味道,所以莫德雷德一点也不介意一直陪着他。
在她的认知里,“离开”这个概念根本就不存在,更别说,比“离开”更可怕的——“死亡”。
“唉。”
“过去多久啦?差不多了吧,嗯,唔,应该差不多了——回去了,看看舅舅醒了没有。”
感觉应该耗过去挺久了,莫德雷德懒洋洋地在花丛里打了个滚,爬起来,再带着她采来的花去找舅舅。
“舅舅——”
大大咧咧的金发小姑娘大声喊着,带着灿烂极了的笑脸。
想到舅舅醒后,又能和自己说话了,莫德雷德的心里就满是雀跃,以至于步子都迈得更开,整个花园都回荡着她活力十足的声音。
“这一次,绝对是最好看的花哦!比白花花的花……”
脚步忽然放缓了。
慢慢地,慢慢地,直至停下,再也迈不开双腿。
“还要好看……”
“……”
“……舅舅?”
那朵最好看不过的花,从女孩儿的指缝间漏下,摔落在泥土表面。
它被尘土尽染,宛若凋零。
……
对于这一天的到来,西里尔不意外。
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身体一点点虚弱下去的变化过程,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
这种感觉,就像是花的枯萎,由里至外散放出的不是香味,而是腐朽的气息。
不是没有任何怨言。他当然不甘过。
只不过,那点不甘在现实中就得以消散。
西里尔本就不是会对命运心生怨怼的人。莫德雷德、管家爷爷、安德鲁等人的陪伴让他感到了欣慰和满足。
而另一个特别的存在……那位阁下的出现,又让他原本有些焦躁的情绪慢慢地平复。
离去的时候到来了。
虽然在这之前,极力地想要做好最后的铺垫——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他身边的人——但果然还是力不从心,西里尔觉得遗憾,可是,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多余的经历去完善了。
?9" [FGO]我和梅林分手了0 ">首页 21 页, 窃谝桓銎胀ǖ摹⑵骄驳奈绾蟪脸恋厮ァ?br /> 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就像是寻常午休一般。可他这一睡,意识便仿佛变成了云朵,轻飘飘地浮起,要脱离被病痛缠绕的躯体。
不知过去了多久。
云朵一时还是没能回到遥远的天空。西里尔依稀听到了他最爱之人的哭声,因而,疲惫了太久的灵魂复又重新落了下来。
“西里尔……”
“舅舅……”
“西里尔大人,您不能……不能就这样离开啊……”
西里尔似乎听到了。
但他无法回话。
人们在呼唤他,想尽办法不让他离开,他忽然也不舍得离去,灵魂便无法解脱。
还在人间残喘的身体变成了最沉重的枷锁,将他的灵魂紧锁在其中,压得他无法喘息。
‘真……难受啊……’
‘这不是死亡,却比死亡更让人感到折磨。’
有一个恍惚的刹那,西里尔几乎要放弃。
结局距离尘埃落定,只差了最后的那半步。他此刻的坚持,并不能改变什么,能做的,也就只有在绝望的深渊中极力呼吸,让自己的生命再往后延续哪怕一秒。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再多做挣扎,带来的也只是单方面的痛苦。放弃吧,你自己也会好受些。
这个声音,又是从何处传来?
西里尔分辨不出。
他的呼吸微弱得近乎消失,可是,在身边的哭声响起之时,那点宛若萤火之光的脆弱生机像是做着最后的挣扎,又放大了一丝一毫。
如此固执,如此顽强,如此……
——我竟忍不住叹息。
那声音又响起了,从极其遥远之地传来,同时来的还真有一声轻叹。
随后……
西里尔的意识再一次轻盈了起来。
“……”
“这里……是仙境?”
缓缓睁开眼时,他以为自己迎来了新生。
身体不再沉重,病痛悄然间离去。微风卷起了漫漫花香,只穿着单薄衬衣的金发青年置身于花海深处,娇艳欲滴的花儿就在他脚边摇曳。
是的。只有仙境才会如此美丽,又能使疲倦的灵魂安宁。
“留下吧。我再一次,向您依旧纯洁的灵魂发出邀请。”
乐园里的魔术师在后方轻声说道。
他所观望的属于西里尔·康沃尔的旅程,终于到了结束的尽头。
一直都在观望,区别只在于距离的远近,在这一过程中,魔术师其实什么都没做。
他以为自己看到结局,不会有任何意外,自然也不会动容。
可事实却是,动容……应该还是有一点。
魔术师莫名想起了公爵阁下的花园,想到那片树荫,从树枝缝隙间漏下的些许阳光,以及被光影轻柔覆盖,依靠在他肩头的金发青年的沉静面容。
所以,几经沉吟,他最终还是做出了这个倾向于多此一举的决定。
“您不是人类,死后,灵魂可能会在第一时间消散,来不到这个轮回转接的理想之乡。”
“借这个机会留下,这就是您能够得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可是。
魔术师又有种预感。
这一次邀请,他还是会被拒绝。
果不其然。
眼神渐渐清明的金发青年转头,看见了他。
“梅林阁下……”
他说:“原来,您——”
“一直。”
“都在我无法抵达的高处,俯视我。”
第四十三章
十分奇妙, 西里尔觉得自己来过这里。
他站在无尽的花海中,显得如此渺小。
手臂垂下,指尖能够触碰到在身边随风晃动的花朵,抬头仰望, 眼里又能见到晴朗一片毫无阴翳的天空。
手指勾动到了一点花瓣间残留的露水, 衣衫单薄、但却未被四周美景淹没过存在的美丽青年虚抬起双手,和煦的微风便也吹拂着他, 从指缝间穿过, 轻抚起他柔和的面容。
“这里,就是您以前说过的阿瓦隆吗?”
西里尔对仙境的一切感到新奇。
不再仰望不变的只是耀眼的蓝天, 他向四周打量, 似是想要寻找魔术师曾经提过的生活在仙境中的妖精和仙女。
这个表现, 就像方才他平静说出的那番话——说,魔术师总是在俯视他的那一句——只是浅浅淡淡吹拂过去的风, 消失后就等同于不存在, 根本无需在意。
可魔术师切实听见了。
他不仅没能当做没听见, 还在此前的那一刹那, 面上显露出了一点类似诧异的表情。
金发青年说话同时看过来的那一眼, 也让他自以为无波无澜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泛起来的情绪是微不可见的慌张。
“……啊, 对,这里就是阿瓦隆, 只有转生的灵魂才能经过, 精灵们生活的理想之乡。”
但魔术师还是不明所以地回答了。
“果然啊。”西里尔轻轻地舒了口气, 复又微笑:“真是奇妙,仙境和我的想象竟然一模一样。”
“这里其实是我的梦,对吗,梅林阁下?”他问。
“嗯……算是吧。”
实际上,是梦魇把他的意识带到了这阿瓦隆来,不过,跟梦境也并没有多少差别。
“真好。”西里尔笑,仿佛真把自己不久前说的那番话遗忘了:“没想到,最后还能有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
“我忽然很想去看一看那处湖泊,啊,就是您曾经提起过的,森林深处湖中仙女们所守护的那个湖泊。其他的地方,时间够的话,也想去亲眼看一看啊。”
“梅林阁下,如果可以的话——能告诉我,那些地方都在哪个方向吗?”
“……”
魔术师:“……哎?”
很、很抱歉,魔术师居然被这完全不按他预想进行的剧情给弄得懵了一下。
以为自己来到梦中仙境的公爵阁下,跟他所想的样子不一样。
是哪里不一样呢?不止是给出的回应。
似乎,更轻松。
金发青年的眉头舒展,身形都看上去轻盈了许多。
似乎,更有活力。
苍白的病容不会体现在纵使依然单薄的灵魂上。
他说话的语气都比魔术师印象里要重一些,好几抹惹人注目的光在他眉宇间飞扬,继而点缀进了翠色的眼眸里。
一鼓作气说出了好些个想去看一看的地方,金发青年兴致格外高昂。他似是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活动了一下手脚,向四周张望的模样仿若即将开始一场冒险般,省略不掉眼中的跃跃欲试。
“您……”
魔术师只说出了这一个字。
他终于深深感受到了,发生在西里尔身上的,是名为“生机”的重大改变。
在现实之中,魔术师多次来到公爵的身边,又在暗处更多次地观望他的身影,但却一次都没有看到过,他的脸上出现这般鲜活的神情。
西里尔从小到大,都是病弱的,柔和的,仿佛一汪平静无波的小小碧潭。
“活泼”这一个词出现在加雷斯、莫德雷德等人身上一点也不奇怪。
唯独此时,当魔术师发现,明明就快要走到终结的青年呈现出的精气神,竟然贴上了活跃的标签。
他的心里免不了震荡,但更多的,是不解。
“您……您想去看吗?”
“嗯,是的。”
“阿瓦隆太大了,分成了好几块儿小的岛屿,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中心,要往别处走的话……”
“没关系,阁下给我指一个方向就好,找不到也没事,我只是想随意地……”
“不,我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