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尔·康沃尔,生命中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像小时候曾做过的那样,轻柔地,为姐姐拭去眼角的泪水。
以及……
他干涸的嘴唇似是细微地蠕动了几下,同时,有一抹极淡的光点从摩根胸口脱离,没入到床上的他的体内。
这个细节,沉浸在无尽悲痛的摩根并没有察觉。
从今以后,无论过去了千年百年,无论现世还是后世,人们对于魔女摩根的恐惧、怨恨、厌恶所堆叠形成的诅咒,都不会落到摩根本人身上。
西里尔从他所招募的一名魔术师那里得到了转移诅咒的方法,这件事只有他,还有那名魔术师知道。
自己死后,姐姐一定会疯狂,做出无法挽回之事。
如果他还活着,那些不好的事就不会发生。可他等不到那一刻,所能做的,就是替最爱的人承受代价。
他的灵魂,注定无法解脱。而做出这个选择,他不会后悔。
“舅舅……?”
床的另一边,呆呆站着的小女孩头一次这么怯生生地呼喊他。
莫德雷德还是不懂死亡。
但她,下意识地察觉到,此刻发生的不会是美好的事。
“舅舅?舅舅,舅舅!舅舅!!!”
她猛地扑了上来。
刚好,就是这个刹那。
将摩根的泪水勉强拭去的那一只消瘦的右手,就如窗外被风吹散的落叶般,无力地垂落下来。
骤然刮起的烈风,像是要倾覆整个世界。
它咆哮着冲进了没有关窗的书房,将堆叠在桌上、早已沾染上灰尘的空白信纸卷起,再从窗户突破,飞洒在阴沉的天空中,仿佛要将它们传递到不可及的远方——
……
……
“西里尔阁下这个月的信,什么时候会送来呢?”
阿尔托莉雅期待着,先提笔把自己要送去的信写下了开头。
最后。
第四十四章
梅林没有见到西里尔·康沃尔的最后一面。
按照之前的想法, 如果没能把公爵劝说留下,他还是应当去现世一趟。不为别的,至少,就为这二十年来或远或近的观望。
他第一次在梦里见到西里尔, 还不知道那个懵懂的孩子是谁。那时, 西里尔五岁。
五岁,到二十五岁, 正好就是二十年。
粗略一算, 他亲眼所见的,便是那个人造人青年的一生。
而得他这般认真地观望的人, 除了未来早已写下的命定之王亚瑟, 就只有西里尔·康沃尔了。
所以才说, 于情于理,梅林都该去看一看。
——可事实却是, 他没有去。
公爵头也不回地离去之时, 头一次被人如此强硬拒绝的梦魇还是坐在湖边, 许久都没有动, 看上去似乎在沉思。
先前躲藏着不愿露面的湖中仙女推挤着从湖中升起, 围在梅林的身边,伸手戳戳他的背, 拽拽他的头发,好奇地询问他领来的那个灵魂是谁, 来了, 又怎么不留下?
“他……唔。”
久久未能从震撼中醒来的梦魇想了很久, 才给出了一个评价:
“是一个,不甘沉寂的灵魂啊。”
说完,他又觉得这么评价并不贴切,但一时又不知怎么说更好。
仙女们对梅林的回答并不满意,闹了他一阵,讨论了一阵悄悄观察到的陌生灵魂美丽的外表,就无趣地回到了湖里。
梅林还坐在那儿,隔了半晌才站起来,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来时撑船的人已经不在了,他自己渡过了沼泽,走进了不久前还和那人一起漫步过的花海。
约好要去看的尽头之塔仍旧屹立在远方,宛如星辰碎片的晶石绕着塔身缓缓旋转。
梅林在塔前停驻,抬头仰望,心中泛开的不止是唏嘘,还是掺杂了更多别的情绪。
“有这么明显吗?”
他忽然自语。
“不是人类的我,就算掩饰得再像,也……”
说到一半,梅林又顿住了,全因为他临时意识到,用“不是人类”这个理由来为自己被彻底看穿做解释,似乎行不通了。
有一个鲜明的反例在前。
“西里尔阁下,你果然是最大的特例。无论从过程,还是您本身而言,都让我感到无比地意外。”
而现在,不管怎么说,“意外”都要消失了。
变数消失,未来就会按照预期顺利地进行,作为推动者的梅林应当高兴才对。
可是,也很奇怪。
梅林疑惑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半点近似于欣慰或是欢喜的情绪。
相反,他在乐园中的高塔附近徘徊良久,不明原因地耽误了那么久,才动身离开了阿瓦隆。
出去以后,他也没有直接去那座早已熟悉得不行的城堡,而是先回到了自己的弟子身边。
还是少女面貌的王坐在桌后,油灯的昏暗打在她的脸上,却显得那般昏暗。
她刚写完了一封信,落笔之时,不知怎么的,从笔尖迸溅出的墨汁污染了她的袖角。
而此时,呆呆对着信纸发愣的国王终于注意到老师的到来。
阿尔托莉雅抬头,紧皱着眉头,眼里却透着茫然。
“老师。”她问:“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但又无处可寻,方才,我竟觉得一阵心痛。”
梅林张口,本来应该安慰她,亦或者直接告诉她真相。
可是,话音到底没有出口,他只是扫了一眼桌面,语气平静地道:“这也是给康沃尔公爵的信?刚好,我——帮你送过去吧。”
“好的,麻烦你了。”
阿尔托莉雅没有多想,把信装起来,封好,便交给到了老师手中。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忽来的念头,阿尔托莉雅在梅林接过信准备离开之前,突然问了他一句:“梅林老师,你经常去见西里尔阁下,他的身体真的还好吗?”
“……”
真是个令人为难的问题啊。
阿尔托莉雅的直觉非常准确,她或许,已经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得到与自己有血缘相连的亲人离开的预警了。
梅林没有回答。在不久之后,她自会知道答案。
绕了这么大20" [FGO]我和梅林分手了0 ">首页 22 页, 一圈,又在路上磨蹭了一阵,梅林终于带着信来到了熟悉之地。
他耽误得似乎太久了些。
到的时候,比他后一步出发的那几人早已经抵达了。
虽然,他们的“早”,只是相对而言,真正的情况是,他们仍然来晚了。
那一日,大雨下得异常激烈。
如长线般狭长密集的雨宛如划破了天空,降在布满泥泞的大地上,拍打出的铿锵声响就像最悲痛的奏鸣曲。
魔术师戴着斗篷,站在前方之人不会注意到的暗处,远望小坡上聚集着的人们。
康沃尔家族世代的归属就在这座墓园里,而沉寂已久的墓园中,终究新添了一方被雨水打湿、几近看不清其上刻印字迹的墓碑。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那几人,看身着盔甲和持剑的装束就知道,他们都是骑士。
然而,备受尊敬的骑士大人们——
无论是面色僵硬的金发骑士,还是偏过脸不看向前方的黑发骑士,亦或者,还有年纪稍小一些的那两位。
如瀑的大雨打湿了披风,让水珠布满直垂向地面的剑,全身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他们在雨中,一站就是三天,宛若无法移动的雕像,整个人便石化在了真正僵硬不动的墓碑之前。
梅林不欲去探究那几人此时是什么心情,那与他无关。
他向来是只在乎“故事”的结局,而非过程的。
可是,当他也在雨里站了三天,好不容易等到所有人都离去之后,一步一步走到那方墓碑前的时候。不久前还让他疑惑不解的奇怪感情,竟然再度浮现。
不仅浮现了,仿佛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无法理解,他实在不明白。
阿尔托莉雅写的信已经无人来读了,梅林把早已被雨水模糊掉至极的无用之纸和他自己带来的花一起,放在了墓碑前面的平地上。
“西里尔·康沃尔。”
他再度默念起了这个名字,拿过花的那只手,不知怎么就抬起,落在了白袍上的某一角。
指尖所触碰到的位置,刚好对应了隐隐作痛的心脏——假若,梦魇也有心的话。
“直到最后,您好像还想要告诉我什么……我忽略的,我所不知的,我尚未察觉的,您想要提醒我的,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疑问,无人应答。
能回答他的金发青年已然被掩埋在了重重泥土之下。
梅林想,他目睹了他盛放,又目睹了他凋零……
不,西里尔·康沃尔甚至没有等到盛放的那一天,就被迫枯萎了。
带着至今不解的困惑,梅林无声地离去。
其后发生的事情,大体按照正常的轨迹推进,但其中,还是有不少可让人悲叹的细节。
梅林依旧以旁观者的身份游离在外,那些所谓细微之事,都被他看在眼里。
康沃尔公爵的病逝,让全国上下千万人的悲痛。
除了已经无人可继承的爵位,还有他十八岁那年由人画下的一幅画像,与公爵本人有关其他东西,竟然寥寥无几,几乎什么都没能留下。
家族传承下来的财富他一样都没有动,全部给了他的姐姐摩根。他的那几个外甥,也都得到了单独的礼物。
而这些年来,由他自己经营而来的私人财产,公爵的遗嘱上写着,他把这些东西分给了身边的每一个人,分量最多的那一份则交给骑士长,让他用以照顾还留在领地内的难民。
这样的公爵,如何不让人悲痛万分,如何不让活着的人敬佩?
正因如此,即使后来他已然去世了相当长的日子,人们依旧记得他,口中不断地将公爵的美名传颂,诗人用诗词给予他赞美,想来,后世的历史记载也会有属于他的浓墨一笔。
再把时间回到还没有那么遥远的现在。
爵位无人在意了,因公爵的死,曾经热闹非凡的城堡逐渐变得冷清空荡。
最先离开的是摩根。她带走了康沃尔公爵仅有的那副画像,哦,还有莫德雷德。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女人。
只有多年后,女人疯狂的复仇行为暴露之后,摩根的名字才作为可怕的魔女的代表,与支离破碎的亡国一起烙印进历史长河。
公爵的外甥,无一例外全是后世闻名的圆桌骑士一员的那四人,阴差阳错地来晚了两日,没有见到舅舅的最后一面。
这数年的时间,他们完全被瞒在鼓里,根本不知道舅舅的身体在自己离开之后一日日变得那么糟糕。其中的悔恨和痛苦,自是无处可言。
公爵的葬礼是阿格规文操持的,葬礼后失去主人和管事之人的公爵府的诸多杂事,也是阿格规文依次处理的,其余三人在沉默中出力帮忙。
悲伤的消息又隔了数日,才传递到远在千里外的国王陛下耳中。
阿尔托莉雅没能赶来,她毕竟是一军统帅,还要警觉敌人的动态,根本无法脱身。
但纵使如此,从未生过病的王仍是大病了一场。
她不知这宛如心被剖掉一块的剧痛,不止是因为这几年来一直支持她、信任她的好友死去,还有更深层的原因。而这个原因,等到高文等人回来,她才从阿格规文——还有自己的老师口中得以知晓。
原来,西里尔·康沃尔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
阿尔托莉雅终于知晓,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看见等在树下的金发青年时,心中为何会涌起一股强烈的亲切感。
可终究知道得还是太迟了。
公爵的逝去,没能被时间岁月给埋没。不论其他,他对生者造成的影响,可以说是相当之大。
阿格规文在他人不曾知晓的时候变得偏激,加赫里斯远比以前更加沉默,加雷斯仿佛在那静立不动的三天三夜里一下子舍去了天真。
看上去最正常,仿佛没有多少改变的高文只在私底下对他的弟妹们说:“我又一次失信了。”
“我的承诺,不能完成了。”
“生与死的隔阂,我怎样才能跨越——啊,是的,已经……没有机会了。”
岂止是他一人。
他们,都是。
这场战争拖了足足十年,才以亚瑟王的胜利艰难告终。
在第五年的时候,康沃尔公爵病逝。之后再过了五年,浩荡的骑士军队得胜返回王城,一路上得到了民众热烈的欢呼。
国王和少数几个骑士却在中途临时离开了队伍,绕道去了另一个只有墓碑的地方,隔日才回来。
高文他们还是做着王的圆桌骑士,因为,舅舅希望他们代替自己辅佐能够为不列颠带来和平的王。
但是,不知为何,几兄妹之间甚少聚在一起,就算重聚,似乎也有无形的隔阂。
之后再过几年,圆桌骑士的列席中多出了一道矮小的身影。
金发碧眼,长得和王——还有已逝的某位大人有几分相似的骑士,其名为莫德雷德。
再后来。
曾出现在观望者千里眼中的画面,就按部就班地发生了。
度过了一段相对平和的平稳时期,圆桌骑士中的兰斯洛特与王后私通,阿格规文最先被兰斯洛特杀死。追捕过程中,加赫里斯和加雷斯相继死在兰斯洛特手下。
最后,连悲愤交加为弟妹报仇的高文也被那位骑士杀死。
紧接着,趁着亚瑟王集结军队准备出征讨伐之时,隐藏已久的莫德雷德发起叛乱,让整个国家陷入血海纷乱之中,好不容易被亚瑟王统一的土地再度分裂。
而亚瑟王和叛逆骑士本人,也死在了那一场战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