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死徒。
意识到自己身处食死徒堆里,哈利对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想到拼命而感到意外。他数了数,不大的屋子里站着十多个人,气氛压抑沉重。人数比小汉格顿墓地里显形的人数少得多,这些人应该是伏地魔最得力的手下。他侧过身子,透过人们的空隙望向前方。
哈利发现伏地魔靠着墙坐在正中央一把宽大的扶手椅上。不同于一团混乱的霍格沃茨中忙碌奔走,拼死抵抗的教师和同学们,他看上去轻松又惬意。
一瞬间,哈利听到了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他在愤怒和恐惧之间挣扎,愤怒于伏地魔的悠哉,另一方面则是担心。他担心距离他昏迷已经过去很久一段时间,霍格沃茨也许已经被攻陷了。
伏地魔带着满意的神色正在说着什么。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食死徒之中脱离出来,缓步上前。那个人就是化成灰,哈利也敢说他认得。
火光在他脸上轻轻晃动。当光线打在他脸上时,他的脸有了颜色,是一种憔悴之极的蜡黄。光线脱离时,又变成惨白。哈利想起罗恩唯一一次把两个人的愿望宣之于口的那个傍晚——二年级他们迟到的开学典礼,罗恩充满期待地说:“也许他生病了,也许他倒了大霉!他那样的人,倒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他们讨厌斯内普,但没想过让他死。事实上如果他真的死在了那个暑假,他们一定会将他的死因归结于自己心中的小诅咒,好像直接害他性命的是自己,继而充满愧疚,不得安宁。但是现在不会了。不管斯内普用何种方式死在他面前,哈利都不会给他一丝一毫的怜悯。
想到躺在霍格沃茨天文塔下那一片冰冷黑暗之中的邓布利多,哈利的胸中窜过一阵电击般的疼痛,甚至疼得无法呼吸。他发誓他的一生从没这样愤怒过,就连得知当年预言的真相时也没有过。汹涌的怒火几乎吞没了他全部的理智,他觉得自己的眼眶被无法抑制的愤怒烧得干涩滚烫,什么也听不清看不清。
他猛地、尖锐地喘了一口气。
当马尔福害怕得发抖,而斯内普出现在天文塔上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邓布利多面对着更大的危险,而是出发前邓布利多斩钉截铁地说他相信斯内普。他竟然真的在那一瞬间期盼过斯内普可以扭转局势。
而邓布利多说——求你。西弗勒斯,求你。
结果是什么?邓布利多信错了人,斯内普正如他哈利·波特怀疑的一样,他果真没有弃暗投明,一切都是伪装。而自己明明知道这一切,居然还下意识地期盼他能站在光明一方。这一瞬间的软弱更让哈利感到无法忍受。
伏地魔的走狗,那个无耻的杀人犯、用全世界最恶毒的语言也难以形容的恶棍、该下地狱的老混蛋把哈利的魔杖弄丢了。哈利绝对不会认为食死徒们把自己带到老巢时,会好心地把他的魔杖也一起捡回来并塞回他身上。手里没有魔杖?没有关系,即使没有魔杖,靠肉搏他也会用全身的力气打死这个油腻腻的老混蛋!如果手也被折断,他就踢死他,如果脚被折断,还可以咬死他!就算禁锢了他的所有行动,他也要靠眼睛瞪死他、诅咒死他!
哈利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瞬间的视角变化使他的眼睛被光线晃得一眯,正是这短暂的停顿使哈利寻回理智,控制住了他自己的行为。
邓布利多已经死了。他把一切押在了他身上。在完成目标之前,他不可以这么轻易地把自己这条命断送掉。
眼见斯内普这个倨傲暴躁的老混蛋用从未对邓布利多使用过的恭谨态度面对着伏地魔,哈利气得脑袋发胀,手脚冰凉。他再次想起了从特里劳妮那里听到的真相,在仅仅几个小时前,这真相一度占据他全部的心神;但他很快被邓布利多压制住。现在斯内普再也没有证人和借口了。
毁了他一生的仇人就在面前,哈利颤抖着,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伏地魔和其他食死徒可以以后再说,甚至可以放置不管,他此时最大的期望就是冲上去把斯内普从脚到头一点点剁成肉末。
没错。他也恨邓布利多。恨到想跟邓布利多所有的期望对着干。邓布利多知道斯内普毁了他的一切,还放任他找他的麻烦。如果不是邓布利多突然脑子不好用,坚定地相信斯内普这个老混蛋,他怎么会让他陷入此时的境地?
目前的人数比对哈利来说太过不利,他极力用仅剩的理智抑制着自己的冲动。能看着邓布利多在眼前死亡而没有崩溃,哈利觉得现在的自己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到。
尤其是自己该死的放不下责任。就算再恨,恨自己的命运和把自己逼入如此境地的所有人——如果他完不成杀死伏地魔的目标,甚至不是因为想要对伏地魔复仇——他将会死都不得安宁。
太阳穴和额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动着。半分钟后,稍稍平复了些心情的哈利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东西。伏地魔的声音不大,几乎整间屋子都是哈利自己发出的粗重暴怒的喘息声。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看他一眼。
哈利左右看了看,把手举到眼前。他并没有看到实体,而是一块模模糊糊的形状,有点像是没彻底完成的幻身咒。他低下头查看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几乎是完全透明的。他试探着触碰旁边的食死徒,伸出去的手从那个人身上穿了过去。
哈利再也忍不住了,他咆哮着一拳砸向墙壁。
好啊!真他妈的好极了!!能引领魔法界走向光明的最伟大的白巫师去世了,英国魔法界的救世主,号称大难不死的男孩也被这个愚弄了本世纪最伟大白巫师的食死徒杀死了,两个标杆性的人物死在同一个人手里,明天伏地魔就可以快乐地把这件事情登上报纸头条了!
哈利好不容易捡回的理智在几分钟之内大起大落,最终全面崩盘。凶手没有发觉他的存在,正稳稳地站在男孩的幽灵面前,他没穿斗篷,黑袍静止在身侧,高大的身影笔直地挺立着,看上去丝毫不感觉愧疚。黑色长袍的肩部被巴克比克锐利的爪子抓出一条极深的伤痕,那道仍流着血的伤口狰狞无比,他连一个治疗咒语都没有念。
他为什么留着这个伤口?被格兰芬多和神奇生物伤到对他来说大概是无与伦比的羞辱,想必是为了让他的主子看到他完成任务有多么不易,然后获得更多他想要的——建立在背叛和人命的基础上!
哈利用力挥舞着手臂推开身旁的食死徒——他完全触碰不到这些人,用全身力气挥舞手臂只是给了他一个发泄的出口。他绕到斯内普面前,先是朝着伏地魔脸上狠狠吐了口唾沫,然后抬起头看着斯内普的脸。
他为如今的自己仍旧需要仰视面前的男人而感到无比愤恨。
“干得好,西弗勒斯。”哈利听到伏地魔说。与他乖张得有点神经质的行事作风不符,他的声音冷酷而缓慢。
斯内普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没有假装的悲伤,也没有应该出现的志得意满。他甚至没有表现出对主子慷慨赞扬的感恩戴德或者兴奋,只是微微扭曲了一下唇角。昏暗的光线之中,斯内普的脸像是一张蜡白的面具,空洞的双眼几乎可以形容成任何一种失去了生命的东西,比如不那么恰当的虫蜕。他沉默着走过去跪伏在地上,捧起伏地魔的黑袍下摆,以一种谦卑虔诚的体态亲吻那袍角。
哈利眯着眼睛。昏黄的光线中,斯内普看上去又虚幻又真实。他甚至没有跪过邓布利多。
哈利想大喊,想大笑。他想象自己有很强大的力量,可以和眼前的背叛者痛快淋漓地殊死一战,他将用魔咒穿透他的躯体,将他打成一块血淋淋的破布。他还要用匕首无数次戳穿他,就像这该死的老混蛋的魔咒没入邓布利多的躯体那样,他想要把他的肉体和灵魂一起戳成筛子。他想象这间屋子里有一包炸|药,他将炸死所有人然后跟他们同归于尽。
可是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只能这么想象。
哈利攥着拳龇出牙齿,死死地盯着斯内普,因不可抑制的愤怒和对无力的自己的痛恨而浑身颤抖。
“我对你们非常失望。”摆摆手要斯内普退下,伏地魔阴冷高亢的声音拖着长腔,“除了西弗勒斯……”
周围的食死徒一阵骚动。哈利看见斯内普背后的一个矮个子食死徒用阴沉可怖的视线注视着他,似乎在考虑某个杀死他又不引起伏地魔的怒火的办法的可行性。就算她的头完全掩在兜帽的阴影里,哈利也认得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很容易辨认,它们在黑暗里总是特别亮。其实他们的接触很少,加起来甚至不到一个小时。在那短暂的一小时当中,她用它嘲弄地瞥向他,里面没有人性,只有疯狂。哈利永远不会忘记她带着残忍的喜悦看着小天狼星跌进帷幕里。
贝拉特里克斯。
哈利仔细审视她望着斯内普的目光。他发现她的忠诚带有私心。她是伏地魔的忠实追随者,她仇视伏地魔的敌人,却也仇视伏地魔信任的人。
“吉本呢?”伏地魔又一次慢慢地拖着长腔问。他的食指轻轻地敲击着椅子的扶手。
几乎所有的食死徒都在颤抖。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主人,他死了!”一片静寂中,贝拉特里克斯突然上前一步。
哈利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听到她的声音,顿时感到这声音刺得人十分不舒服。他下意识地隐藏进阴影,观察房间中央。她周围的食死徒像是忌惮着什么似的,给她让出了些空间。火光更多地映亮她,她脸上的表情瞧不出一丝同伴死亡带来的悲伤,而是充满一种异常、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她在笑。
斯内普向贝拉特里克斯的方向侧过身。他的手指微微一动,又垂了下去。
贝拉特里克斯伸出一根手指对准哈利身旁的一名食死徒。她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愤怒:“我早说过该赶紧撤退!是罗尔用——”
伏地魔在半空中摆了下手,显得有些惫懒。哈利盯着他的表情,意识到他其实根本不想听。贝拉特里克斯瑟缩了一下,很快再次挺起胸膛,张口要说什么。
伏地魔的表情没有变化。他暗红色的竖瞳双眸略微睁大,对贝拉特里克斯投去冷冷的一瞥。那女人火速噤了声。
小小的休息室中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哈利因伏地魔瞬间放出的强大压迫力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他听到旁边的那名高大的食死徒轻轻呼出一口气。
“西弗勒斯。”下一秒,伏地魔勾起嘴角,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奇特表情用下巴点了下哈利。哈利心里一惊,右手下意识往袖子的方向摸过去,不料摸了个空。他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已经不再有魔杖。他左侧的大块头食死徒一下子跪倒在地。
“主人!主人!原谅我!我没有——我不是故意要——我只是想杀死卢平——”
拖长的声音在室内颤抖地回荡着,哈利无法想象一个如此魁梧的男人竟然能发出这样恐惧而尖锐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西弗勒斯!”伏地魔吼叫起来。他那高亢愤怒的声音在室内回荡。
斯内普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微微昂起了头,哈利发现他下巴的肌肉绷紧了。然而他的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双眼也和平常一样空洞。由于转过身后眼中映进了火光,他在哈利眼里更像一个来自地狱的执法者。他举起了魔杖。
“钻心剜骨!”
哈利的大脑接受到这个词语,在一瞬间似乎重新体会到了城堡空地上那种无法忍受的剧痛,他本能地打摆子似的抖了一下。
名叫罗尔的食死徒即刻瘫倒在地,头几秒还能滚动,后来只能死死抓住胸口的衣服,发出一声声变了调的嚎叫。周围的食死徒没有一个人为他求情,他们都挤在一起,像是竭力想远离罗尔——或是远离那个令人恐惧的魔咒似的,在屋子中央留出了一大块空地。
哈利注意到有些人的小腿在轻微发抖,然而他们都发出了谄媚的哄笑声。他无法置信地环视周围,罗尔在尖叫,伏地魔在观赏,斯内普站成了一座雕像。其他人全都在笑,干涩的,恐惧的,瑟缩的,都在持续发出笑声。那些斗篷,面具,影子,张开的嘴,一切都在摇曳的光影中扭曲成一团。
哈利感觉窒息,感觉自己要疯了。
将近一分钟后,罗尔已经没有力气喊叫了,他的声音变成了嘶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斗篷帽子早已在翻滚中掀落,露出了被汗水黏在头上的金发和一张惨白扭曲的脸。他的身体弓成虾米的形状,几乎凸出眼眶的眼珠正对着哈利。哈利看见食死徒的眼白充满了血丝,唾液顺着嘴角流下来,沾湿了地毯和半张脸。
就算对方是食死徒,哈利仍旧不习惯看到人类被这样折磨。那张脸太过痛苦,哈利移开视线,握紧了拳头。
伏地魔站起来,向着罗尔走过去,食死徒们慌乱地给他让出一条路。哈利站在他侧面,正好能看见他微微偏着头注视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食死徒。那张恐怖的蛇脸上不见一丝的暴虐,专注的表情像个孩子在看着蚂蚁搬家或者其他什么有趣的事情。一丝凉意顺着脊椎骨窜上去,哈利打了个冷战。
癫狂的,冷酷的。这就是他们的——他的,对手。
然而视线投到斯内普身上时,哈利的恨意又不可抑制地升到胸口,这种恨意暂时压倒了恐惧。那是一种不同于怒火的冰冷的仇恨,假如现在地上躺着的是斯内普,哈利相信自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适。他想要复仇,也许每个人一生当中都会有那么一个仇敌,即使那个人在自己面前痛苦地颤抖,他也只会静静欣赏这种痛苦。并且在那个人死亡之后,感到快乐和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