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响直到吃过午饭睡过午觉才去衙门,他本是不想带人的,自打沈大人进了衙门,那地方在他眼里就跟皇宫似的轻易不容人染指,不过柳儿代生两个小厮早就守在门口等着少爷。换做以前,叫他二人去衙门是万万不乐意的,如今有了神乎其神的沈大人,两人早就想跟着见识一番沈大人的英姿,奈何不好央求,而今有了主母吩咐,饶是沈大人不在,见识见识开阔眼界也是好的。
事实证明,曾响带着他二人是明智的。
回了衙门,曾响端起架子挺起胸膛向两个小厮介绍沈大人的书房重地,当然不允许两人进的,把平日里听的书中戏词都毫不含糊的用来了,朗朗乾坤下,直把沈吟夸得如包青天再世,不过是个美人儿般的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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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力一早就带上妻女,哐哐哐敲响衙门大门。可惜那时沈吟和居同野已经上路,曾响黯然神伤回了家。衙门里无人理会,郑力好一番骂街骂娘,衙门虽然偏僻,然而他一路来并不掩饰加上妻子女儿脸都花了,百姓纷纷聚拢过来看好戏,还以为他是强要把女儿送给大人,谁知戏剧大转折,郑力竟然一口咬定居捕快与他女儿通奸。
有人道:“昨天听卖炊饼的人说,沈大人出远门去要钱修路了,曾捕快来买炊饼给大人做干粮呢。”
修路是天大的好事,暇州百姓早就盼着有条康庄大道,不过事出因急,一时间还没传开。那卖炊饼的老头听了此事,死活不肯收曾响的铜钱,也叫这路上有他一份汗水,算是给修路出资流汗了!
流言蜚语洪水猛兽,恶毒之极砒霜不及。
郑家三人抬不起头来,郑力于一众谩骂中,有气无力地勾勒了一番居同野勾搭他女儿的丑恶行径,惹得围观百姓哈哈大笑,这是嫁不得县太爷退而求其次强嫁居捕快?郑家打得好如意算盘。
“你说你女儿被居捕快奸了,可有证据?”
“谁不知沈大人办案最讲究证据确凿了,你将落红拿出来咱们瞧瞧,也好替你断断案。”
“唉,你有所不知,谁还不是男人了,人家为嫁,说不得自己忍不住动手了!”
郑家男人气急,恨不得大棍子揍死这个私通背德的女儿,可惜衙门内无人,只得灰头土脸退下不提。
待到午后,曾响一行回了衙门,便有好事之人到衙门和郑家通风报信。
曾响听闻此事当即就想把郑家一家剁成烂泥,被迎儿代生一左一右拦着,他们两人一拦,曾响便记起沈吟临行前的耳提面命三令五申,这才过去多久,他就眼睁睁看着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往自家衙门上泼脏水,那个郑家姑娘眼见嫁大人不成又想嫁居大哥,竟然还玩栽赃这一套?
曾响极少穿捕快服,更十分不喜着捕快服到处晃悠,衣服还在衙门里,当即找出来换上,又冷静地询问迎儿和代生近来可有听到什么。
代生是个嘴皮子利索的,抢先一步,弯腰讨好道:“少爷,最近县里传遍了,郑家姑娘想嫁沈大人,郑家夫妻也日夜坐着岳父岳母的美梦,也不瞧瞧就那长相,也就能与居捕头做个小。”
“去你妈的做小。”曾响怒火中烧,一脚踹倒代生,颇有沈吟骂他之势,骂道,“什么样的烂货也敢进我暇州衙门!”
迎儿见代生被踹,得意洋洋地剜了他一眼,便道:“少爷说的是,居捕头为人正直,哪里能做那等事。”
曾响左右手分别揉搓手腕,细心琢磨,头脑清醒转得飞快:“你说得对,居大哥和沈大人日日形影不离,夜里也是睡在大人身边,伺候大人,他出去做了什么大人不会不知。”
代生爬起来,不甘示弱,小心翼翼道:“莫不是郑家夫妻发现女儿和别的男人有了苟且之事,这才把脏水浇给居捕头?让居捕头担这莫须有的罪名。”
迎儿也讨好道:“定然是了,清清白白的衙门怎可叫他们栽赃陷害,只可惜沈大人不在,不然铁定治罪。”
曾响胸腔满怀凛然正气,母亲的话犹在耳边:“沈大人不在,我也能断案,明眼人都看着,他们还敢硬栽赃不成。”
第二十五章 弯弯新月
门口传来咚咚咣咣的敲门声,曾响听门外动静,看热闹的还不少,便让迎儿和代生开门将所有人放进来,与其关门断案,不如敞开大门说亮话。
曾响整个人容光焕发,如换了一个人,腰杆笔直,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捕快服,真真如位大人。
郑家三人仓惶跪地,口称大人,抬眼一看才发现是曾响。他们见两个捕快都如见寻常人,可如今两个捕快均随沈大人鸡犬升天,跪了也就跪了,不算亏。
曾响毕竟不是官,用不了正堂,便在前院里待见,瞧郑家姑娘被打的双颊红肿,皮下紫红瘀血欲喷,好好的姑娘就这样毁了容,他心里咯噔一下叹了句哀怨可惜,旋即心中又充满滔滔怒火恨不得把三人炮烙烧成灰烬。
郑力喊冤:“大人,小的郑力,捕快居同野玷污我女儿清白,求大人做主。”
曾响沉着脸,默默看遍围观百姓讥笑的神情,目中森寒,散发的沉默如死寂般可怕。百姓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纷纷屏住呼吸,一时前院内只剩下风声。曾响这才开口:“既然你这么说,且拿出证据,总不能今儿说是居同野,明儿说是我,后个是不是还要提一提沈大人。”
最后一句引得哄堂大笑,谁不知这对老夫妻自认女儿貌美如花,要做县太爷岳父岳母一步登天?说不得哪日果真改口说是县太爷也不一定。
郑力恶狠狠一咬牙,恨不能把曾响丢进石磨里碾肉压骨和泥,三番五次受诸般讥笑而今已浑然不觉,皮糙肉厚已走到这一步,便不怕什么开水烫:“大人——”
“叫当事人说!”曾响凶神恶煞厉声言辞,道,“难不成被玷污的是你!隔了张嘴,不知还要有多少无中生有出来。”
如果沈吟在场,定然也要为曾响叫好。沈吟原本是计划叫流言蜚语扼杀这位郑家姑娘,以报勾搭他男人的血海深仇,寻常自家姑娘被毁了清白容貌,哪里还敢叫她出门,免得叫外人得知丢人现眼,沈吟毕竟低估了暇州彪悍的风土人情。
郑力怒目圆睁,叫人戳着脊梁骨,万般无奈也只得闭嘴。
大弟不是不想死,只是日夜被爹娘弟弟看管严实,当真是求死不能,无数道犀利目光如利刃,一片一片刮着她寸寸肌肤。
贪婪的父与狰狞的母,大弟的救命稻草被一根一根压断。她小心翼翼俯视脚下青灰砖地,砖缝间长着株挣扎逃生的微末小草,只有两片叶子,她想她许是从第一步就错了,自初生开始。
曾响眼见那丑八怪说不出话来,冷哼一声道:“既然说不出便真是无中生有了。”
郑力和郑氏同时喊冤。
“冤枉!拿不出证据还敢说冤枉!”曾响怒道,眼珠子仿佛瞪出来似的。
郑力眼见无用,鼻子都要被气歪,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叫县太爷出来断断!还有那个居同野,敢做不敢当!”
“县太爷为民请命去了,哪里管得了你这冤假错案!”
“现在请大人回来,不是叫咱们的路没了吗!”
“无妨。”曾响伸出一只手,制止舆论,处之泰然,“沈大人担心他走后有人寻衅闹事,早有准备,已派葭县卓大人照顾看管,待曾某派人去请卓大人,卓大人为官清廉绝不徇私枉法,到时候大家再来瞧孰是孰非。”
郑力一琢磨,沈大人卓大人都无妨,他女儿平白被褥板上钉钉,这事是狡辩不了的。然而他不知办案讲究人证物证,大弟勉勉强强算人证,可物证全无,又没人睁眼看见一男一女云雨苟且,怎能断定?
曾响又道:“来人,将这三人关入大牢,待卓大人来了再做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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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大人送走了沈吟和居同野,便端端正正坐在衙门里,准备这几日都不回家,方便暇州有人来找。
曾响连夜派人去葭县,第二日上午便到,那时卓大人一杯新茶才喝了第二泡,正觉得百无聊赖,想叫些吹弹歌唱来打发解闷,吩咐还未出口便被敲了大门,火急火燎叫人进来说话,听了本末原委却是哭笑不得——沈大人再三叮嘱竟然是这等无稽之谈?
虽说如此,卓大人旋即吩咐收拾打点,乘坐两人抬小轿摇摇晃晃进了葭县衙门。
沈吟是面面俱到之人,不容许有任何闪失,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临行前故而嘱咐卓大人。原本只做后手之用,没想到当真用了卓大人这步棋。
官场之人行事从来暗中做谈,沈吟也不怕居同野知道。居同野原本就对移情别恋水性杨花的行径颇有怨念,再听竟然冤枉自己,以他疾恶如仇认死理的脾气,定然觉得千刀万剐死不足以。沈吟也好趁此机会叫他见识女子嘴脸,好叫他对全天下女子心灰意冷,死心塌地一心一意跟着自己才是正经。
卓大人琢磨思忖一路,沈大人是当真嘱托他处理这事?这种事还要他亲自督办?又想起案子中提及的居同野,回忆起宴席上沈吟替他截酒,两人浑然不似主仆倒是有些浓情暧昧,想起道听途说来的关于沈吟那些风风雨雨的传闻,现下看来大抵为真了。
卓大人喝着茶觉得这茶不错,才想起来是自己孝敬的,先劝曾响:“女人清白最难断,如果想息事宁人,定然要成一番婚事,但本官是个凭真凭实据断案的,眼里容不下沙子,万万见不得这等刁民诬告堂堂衙门中人。”
听闻这番话,曾响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胸腔中的气息陡然全泄,整个人萎靡不堪,活像十天十夜未眠。
卓大人比沈吟还叫曾响畅快舒心,卓大人一身簇新官府剪裁合体不染一丝尘埃,浑身上下如水洗般干净,出手相救更是如艳艳阳光融化冰块,平白无故看得曾响就是心情大好。
曾响跟着卓大人也算见识了一番雷霆手段,沈吟惯于绵里藏针笑中带奸,卓大人却是钉是钉卯是卯一板一眼绝不含糊,最讲究“证据”二字。叫了熟练妇人给郑家姑娘验身,得出却是没有行过房,直接全盘推翻。
卓大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强嫁的,他断的案算不上多,见过强奸没见过强嫁的,而今真是喜闻乐见。
郑力一听这话,立即慌了神,支支吾吾改口说是居同野花言巧语调唆他女儿。
暇州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能证明居同野沉默寡言,是颗石头,眼见郑力再三狡辩咬死居同野和女儿有染,卓大人心想那可是沈大人心尖上捧着的人物,可不敢再耽搁,杀了就有点过分,立即判郑家五口流放潮州,眼不见心不烦,沈大人该满意了!
判决一出,百姓拍手叫好,久久不息。
身在外地的沈吟不知缘何,觉得心情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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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吟坐下的这只看似健硕的驴,一路啪嗒啪嗒地走,竟然比人两条腿走得要慢,一日下来也没走多少路,直到天黑之后才找到一家驿站暂且卸下。沈吟不过七品知县,品阶不高,只能住普通房间,黑黢黢的房间里只有一盏油灯,黄澄澄的看起来倒是比衙门里环境还差些。
居同野抱着沈吟睡在自己身上,担心床板硌着他。
沈吟心满意足,一夜乖乖巧巧不也乱摸,心道这样的可人叫他怎放得了手。
曾响当时去时,是骑了匹青年快马,日夜不休,他不管家自然不知马贵,直把一匹马跑到口吐白沫。
沈吟一路拖拖沓沓故意拖延,逢村镇,无论大小都要逛上一圈,买些新奇玩意新鲜零嘴才肯作罢,其实是打着要时刻卿卿我我春风一度的心思。
居同野一辈子未出过远门,新奇玩意激出了顽童心性,真诚笑颜舒展开来,欢笑声清脆,在沈吟眼里那叫个花枝灿烂。
沈吟更是打定主意要叫他好好见识广袤天地,一颗心似乎也完完全全给他了。
清空万里不见片云,是日大好,艳阳高照,行至太州。
太州是个物阜民丰大镇。
沈吟走南闯北见识过名山大川后,万般风景难以入眼,不觉有什么。居同野倒是十分好奇,四下张望之余,还不忘揪着沈吟袖口,免得他被人流挤走。
居同野一手牵驴一手牵人,还不忘看人看物看景。沈吟一路都盯在他揪着自己袖口的那只手看,他自小无父无母跟着恩师师兄长大,老师严厉,唯有师兄有时流露的和蔼可亲,能让他感觉到丝丝缕缕的温柔亲切。而今居同野给他的却是全心全意的温暖,让他忍不住靠上去,不顾光天化日朗朗人流,他只想依偎。
居同野当他使小性子又要闹腾,心早已被软化成一锅甜蜜黏稠的糖浆,也不像寻常那般要躲避跳开。路过个草帽摆得满满当当的摊子,居同野忽的间玩心大起,顺手抄了个草帽给沈吟带上。
沈吟一张脸瓷白鲜嫩,甚是俊俏,无论搭配什么都叫那玩意自惭形秽黯然失色。戴着草帽的沈吟只是静静地盯着他,不出声。
居同野见沈吟不出声,愣了愣,还以为沈吟生气,虽说不明他为何生气,还是不乐意见。
沈吟不是生气,他吸了吸鼻子,那一霎竟觉得自己一生都离不开这个人,眼前模模糊糊,又陡然拼命眨眼把眼泪生生憋回去。
居同野不知为何惹了他不快,忙粗手粗脚摘了草帽放回摊子上:“走吧走吧。”
沈吟伸长手拿回草帽,反而给居同野带上,又调整了个端正,定定地盯着他,凝视良久,眼神里的真挚光源不会骗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