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还未答话,门内何老爷抽打得手倦,心跳加速手脚虚弱乏力,浑身虚汗濡湿衣衫,趔趔趄趄跌坐在凳子上,这才注意到有外人围观,家丑不可外扬,叫人看了笑话,心里更是恼怒,挥挥手叫家丁关门赶人。
居同野对门内吼道:“管教儿子回家管教,在外面叫人看了有伤风化!”
冬冬仰着脖子,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哭腔:“怎么了。”
居同野俯下身,和冬冬一样高,见他哭得甚是可怜见的,柔声道:“说是管教儿子,老子管教儿子,不是什么好事。你挨打了?”
冬冬轻轻“哦”了一声,语气不冷不热厌世似的。居同野更是觉得他可怜,想起幼时的自己,一颗包含关爱怜悯的心酸溜溜的:“等一下。”
居同野从客房内出来时,手拿油纸包,里面是几天前路过村庄时沈吟买的一包松子糖,沈吟吃甜食后槽牙会疼,因而平日不碰甜腻,有时甚至亲着亲着便煞有介事道:“牙疼。”
居同野初时天真懵懂,常常信以为真:“怎么突然疼起来了?”
“你能甜死人。”
后来居同野也就习以为常不做理睬,沈吟又思忖其它情话来。
书生嫌弃冬冬马大哈只顾吃东西,伤着了少年,在冬冬和少年齐齐整整的讨饶声中毫不留情把竹筐中的零食悉数丢到窗外。冬冬闻着油纸包中散发的甜味,便知是好吃的,馋虫骨碌转悠,捡起一颗松子糖塞进嘴里,一边脸颊鼓鼓囊囊,原本还有一条黑线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不过一颗松子糖,冬冬整个人容光焕发,作势要将剩下的归还,欢快道:“谢谢哥哥。”
居同野平日也不舍得吃,每日只舍得吃一颗,还要细细品鉴,而今想全给书童倒也没有多少不舍,他推回去:“你吃吧,都给你了。记得以后不要拿陌生人给的东西,尤其是吃的,当心被牙子拐走。”
冬冬歪斜着脑袋,似乎明白了什么,拼命点头。
咯吱一声响,客房门开,居同野原以为那间房内只有书生和书童,没想到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少年。
少年听了动静心思便飞了去,也想跟着冬冬出去瞧瞧,左右已是薄暮时分,走廊里更是没有余晖,想来此刻出去也不打紧,奈何衣不蔽体,直到穿好衣服才能出门。他见走廊里没有什么人,不似刚才听的闹热,疑惑不解:“冬冬,发生什么事了?”
冬冬手捧松子糖飞奔过去,讨赏似的:“这个哥哥给的。”
少年形容俊俏举止有礼,既不做作也不生疏,先是感谢居同野,才肯捡了糖吃。他吃着糖,听见冬冬说:“那屋子里老子打儿子,把儿子打得哇哇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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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何老爷坐在凳子上,便有眼疾手快的家丁递上汗巾:“老爷擦擦汗,歇息一下再打。”
他看着地上光溜溜的儿子满身赘肉如粪坑里的白蛆,觉得那不相干的人说话在理,闹得动静那么大,丢的脸还是他老人家的,儿子早已死猪不怕开水烫打骂无用,不如带回家去找几个年轻有力的轮着番地打。
那何雄飞眼见父亲打得累了,也觉得丢人,倒不是觉得习以为常的挨打丢人,只是裸着身子太过难看,便偷偷摸摸的爬过去找衣服遮掩,一面穿一面警惕着他爹不会叫人抢了衣服去,好叫他去大街上赤身裸体丢一丢脸。
床上妓子已经不出声,冷眼旁观,之前还威风八面的男人而今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吭,可笑之极。虽说世态炎凉,她们闭眼接客见过更凉薄的人世,直叫十八层地狱万般酷刑也比不过。
见儿子穿的差不多,何老爷拄棍站起:“把这个孽子给我带回去。”
何雄飞原以为不过是寻常那般,打一顿关进柴房,他低眉顺眼讨好认错,这是也就翻篇过去。
谁知何老爷接下来又道:“回去打断两条腿,下半辈子我供着你,反正家中有三个伶俐乖觉的孙子,哪一个不能继承家业,难不成非得吊死在你这个不孝子身上。”
何雄飞哪里听说过这种话,原本打着老头子两腿一蹬上西天极乐,他在家中做大,买下青楼也可,谁知老头子竟然生出将万贯家财交给孙子打理的念头。当即吓得冷汗之流,双腿打颤。
四个家丁在前开路气势汹汹好不凶神恶煞,一个扶着何老爷,身后跟着两个托着瘫如死狗一般的何雄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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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药味浓烈厚重,沉甸甸的缀在后颈,点翠几乎抬不起头来。她惯于低头做事,而今已自然抬不起头。
一碗药半喝半吐,许是冥冥之中上苍注定她就是个伺候人的丫鬟,低三下四,被人任打任骂,夫人是不打他,可是老夫人老老爷管家……哪个不是对她当面招呼指桑骂槐,夫人嘴上说的好听,哄着劝着给点首饰和不要的衣裳息事宁人,然后还是由她继续挨打受辱。
点翠换完床单,已是筋疲力尽,被汗涔涔濡湿了衣服,像是蛇蜕下的皮,预示着长大与壮大,然而她却困在一层无用的皮内。
点翠低着头下隐藏一双冷血的眼睛,夫人迷糊之际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又是擦汗又是温言劝导,揉着那明显的松弛的胳膊和双腿。
夫人呢喃道:“翠......回头记得......老爷若是不肯,一定记得说是我的意思,叫他莫要让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铮儿还小,他还要个正儿八经的娘。”
时光逆流而上,那些过去泛黄的记忆已经渐褪去,久病榻前无孝子,能做正妻何必侍奉人后。点翠默不作声,两侧肩胛酸胀得如要爆裂开,夫人的话在她听来,每一个字都如此令人生厌,好似床上不是她那病入膏肓的夫人,而是张牙舞爪的剧毒眼镜蛇。潜藏在骨髓里的嫉恨破壳而出,她恨不得现在就掐死她!
夫人终于睡下,点翠趁机出门倒药渣,她谨慎地捧着药罐,罐中漆黑,像是无底的深渊。
屋外居同野靠着墙壁,免得被那鬼哭狼嚎的公子波及。
点翠推开房门,原以为会一如既往平安无事,哪知今日如此喧嚣!何雄飞盲人摸象,两脚肆意乱踹,冥冥之中,某一脚竟踹到了点翠。
点翠尖叫一声,手中药罐一扔,腹上那脚正踹在她最薄弱部位,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何雄飞猥琐的三角眼里眼珠滴溜溜瞎转,想着把无关路人牵扯进来,一来造成混乱,再者也可趁纠缠混乱之际寻机潜逃,老头子说要打断他的腿似乎是真的。那脚也不放下,接二连三又是几脚,不是胸前就是兜头,点翠鼻血涕泪横流成河。
被漆黑药罐子砸中还不脑袋开花,雪白蕊血红瓣,必定横尸当场血溅五步。冬冬年纪尚小,少年又是懵懵懂懂不谙世事的模样,居同野没有多想,张开双臂横挡在冬冬和少年身前,那背脊说宽阔坚挺倒也单薄的很,紧绷的身姿露出山脊一般巍峨的骨骼走势。
一时间,走廊里家丁门都只顾着拦着何雄飞不要行凶,一个着压着一个。
第二十八章 柳叶桃毒
嗡——
清脆清灵的声音带着脱尘的震颤,一枚铜线旋飞过来,震天力道全隐匿在小小铜钱里,直将药罐子打成齑粉。齑粉与药渣子淋淋洒洒。浇了在场诸人一身。
何爷终于回过神来,发现孽子又闹出这等动静,登时气得翻了白眼。
居同野望过去,书生正收回右手,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抱了抱拳以做感谢。
“西探——”少年欢欢喜喜地唤了声,眉开眼笑,扑到书生身上。
冬冬盯着居同野的头顶,目不转睛,拼命地踮起脚尖,嘴里发出哼哧哎呀一类吃力的声音,眼睛虽只有缝隙大却难掩精明目光,似乎是想取下什么。
居同野低下头,冬冬从他头顶取下一枚黑咕隆咚已看不出形状的药草,像一块被压扁的生姜被丢进黑水浸染,实在不像是救人的药草。居同野竟然忍不住想还好他没吃过这玩意熬成的药汁。
冬冬把药草递给居同野,居同野愣愣地接过来捧在掌心,嗅得见一股冷了的苦涩味,正胡思乱想之际,冬冬又悄悄附在他耳边,声音因为靠的太近,显得低沉又丝丝诡异,同他那被染红的两颊一般:“柳叶桃。”
柳叶桃?一股冷意莫名地从脚心蹿上来,沿着七经八脉霎时顶到天灵盖,居同野打了个悚然寒战,然而他却没听过这玩意,反问道:“那是什么。”
冬冬嗦着松子糖,舌尖顶着糖块一会顶到左腮一会顶到右腮,恍若未闻。
老爷危在旦夕,少爷挣扎不休,一众家丁眼见弥天大祸已铸成,天大的窟窿没法补,更怕吃上官司讨威武棒子打,没了老爷的命令,他们只能夹着尾巴打道回府,溜之大吉。年龄最长的那个家丁好算有点良心,掏出荷包肉疼兮兮地丢在点翠身上,以求息事宁人,招呼赶紧抬着老爷公子溜了。
居同野看着手心里的药材恍神的功夫,一群人逃得一干二净,走廊里没上灯,阴暗里视线受阻,淡薄的血腥味又腥又臭。居同野觉得受害人比施虐人更重要,那么大群人堂而皇之逃之夭夭,不怕找不到目击者。近来沈吟没少正儿八经借口教他办案,顺手揩油好哄人上床。
点翠吓得脸色蜡白,皱纹如繁茂横生枝节,居同野也不是个五大三粗骇人的,然而他一靠近,点翠更是惶恐不安连连后退,看见满地草药如召雷击,忙不迭爬起来躲进屋内,“啪”的一声关了门,连银子也不要了。
居同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角余光瞥见沈吟走过来。
沈吟沉着脸,一张俏脸上挂满阴影,因为五官玲珑肤色白皙,眉间额角泛出滢滢青绿之色,这下居同野更是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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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吟大步流星,通体气势居同野见所未见,鹰扬虎视,凌厉霸道。一身青衣便服衣袂蹁跹,如火舌燎烤,边缘生动跳跃,他风驰电掣挡在居同野身前,如护崽雄兽,不过转身瞬间,便着一身傲人官气。
他一来,冬冬唬得红彤彤脸颊没了血色,一张小脸煞白煞白,哭都哭不出来,浑身颤抖差点被吓跪,跑到书生身后躲起来,看都不敢看。
那少年也绷紧脸,脖颈间青筋可见。
唯有书生面色镇定,只是鼻梁高挺眉骨微凸,这个长相无论如何看都带着几分戾气。阴暗的走廊幽深中刮着不知何处来的冷风,这三人的脸都有些扭曲。
“想做什么!”沈吟的音调忽得深沉,像是沉淀在深湖之底,拿腔作调咄咄逼人,既不是寻常谈天说地的口吻,又不似官场尔虞我诈的周旋。
居同野侧耳默喉,屏息不作声,看着他的背影几乎将前面三人全部遮掩,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沈吟这种语气行为是何意。
为鬼三不欺,一不欺大善,二不欺大恶,再着尤不能欺官。然而这只是对普通鬼的约束,书生可不是一般鬼,相隔几步之遥,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产生了杀气。
走廊里的阴暗都被凝成冰渣,冻得人浑身青紫。
剑拔弩张中,屋内原本正在穿衣服的两个妓子陡然跌倒在地,五官因发抖而扭曲。
沈吟的嘴角竟然浮出笑意,嘴角裂出的形状锋利如剑。他脸上五官无一不如精密画作,太过精致乃至成了真,生生长出些阴霾。
几个小二见一群人终于走了,相互推搡了好一会才敢上楼看留下来的惨状。掌柜的事先收了一笔银子,心花怒放,再三叮嘱不要伤及其他客人,便由得何老爷带人胡作非为。掌柜的收了银子一毛不拔,还是要他们来收拾。
电光火石之际,书生和沈吟达成默契,同时放弃对峙,汹涌澎湃的暗涌烟消云散,走廊里有雨过天晴的清爽,哗啦啦大雨将山林冲刷洗涤,连尘埃泥土的气息都未曾留下。
书生带着少年和冬冬进屋,沈吟也推着居同野进屋。
居同野刚才怔住,不明不白好似灵魂出窍,直到被沈吟推着进了客房。沈吟转身黑再转身白,恢复寻常做派,看起来浑似换了个里坯,晃晃悠悠踱到桌子前。居同野一颗脑袋似浆糊,糊里糊涂时,眼睛却盯上了沈吟手里的瓷碗,里面是大半碗以黄白色打底的东西,赫然是一碗鲜嫩四溢的咸豆花。
沈吟见他那恨不得将豆花抢过来的模样便大感欣慰,就知道居同野会喜欢吃这玩意!正想招呼他来吃,居同野忽的开口:“你怎么那么凶?”
“凶?哪里凶了?我什么时候凶过你!”沈吟煞有介事,一手叉腰怒道,细长的眉毛倒树,偏偏毫无凶悍。
居同野发现他竟想不起沈吟之前是如何凶的了,他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如何进屋的,刚才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而沈吟救了他。
屋内有夕阳光辉,半明半暗,余晖金黄璀璨,投射到眼前、地上与沈吟身上,分明是异色,在他身上却是银光万丈,直至将一张脸照得通透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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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妓子探头张望了一眼,眼见走廊里已安然无事,不过几个低三下四的小二,旋即回屋,整理发髻和衣裙。
几个小二见到浓妆艳抹退尽后的妓子,相视猥琐一笑,流里流气,你推壤我,我撺掇你,也不着急打扫。上了年纪的妓子别有一番艳调,也不是这等人使得起银钱共度了春宵的。
见到几个口涎直留的脑袋伸进来,两妓子作姿作态乔模乔样,款扶云髻扭摆腰肢,一着白绫褂鹅黄裙的妓子骂道:“呸你们几个下流胚子,有娘生没娘养,小指儿细的棍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蓝裙妓子显然有点羞涩,翻着满是红丝的眼白,也不做声,只是扶着云髻,殷红蔻丹于一片乌黑万千青丝中,好似那真是一朵浮云,又妖娆又夺人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