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自家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花老爷立即叫人堵住点翠的嘴,全当点翠失心疯。
花老爷对花夫人一见钟情,二十年来深情依旧,当年一来苦于身份不符,二来碍于年轻人的面子,故而隐瞒家室,时间愈久,光阴棉长,谎言便做现实。生活平淡,不是没有痕迹端倪,只是已成为彼此约定谁都不去触碰的禁忌。
如今花老爷和夫人夫妻恩爱,维持二十多年一度承诺的清风霁月,铜臭腐朽彻底褪去,除尘如新,在无旁人时,两人日夜沉静于年轻时的风花雪月。
知县对花家知根究底,多次为讨好花家从外地请名医为花夫人治疗,名上是为治疗夫人诞子的后遗症,实则治疗花夫人的无根无由,永远走不出的花季岁月。不过往事既过不提,花家夫妻感鬼恸神,在他任职内竟有这等普天同庆的奇闻异事,左右于名声百利而无一害,他便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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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事了,即将功成拂衣去,已是拂晓时分,窗外鸡叫晨光渐盛,口口声声不扰民,还是在即将终了故意惊扰来往客官,有模有样宣布展示。毕竟不是本地人,只在太州流传不够,还得靠人来人往流传各地。客栈内上下都知道了,还是没扰得了屋内酣睡的居同野。
沈吟夜深被吵得头疼,心烦意乱故意不醒,心疼身下人,便捂了居同野双耳,默念论语离骚免得欲火难平,直到吵闹渐渐平息他才沉沉睡去。
天明时分居同野骤然惊醒,看着沈吟睡得正深,竟然叫他莫名害怕起来。他太相信昨晚是真的了,虽然醒来后一切征兆都在告诉他那不过是场虚幻无垠的大梦。他小心拨开沈吟搭在他胸前的手,匆匆穿衣出门。
清晨总是有种骇人的冷清,居同野打了个寒战,轻轻扣响隔壁房门。
久久无人搭理,如果里面有人,也早该被吵醒了,总不可能在这么早退了房。
居同野尝试一推,那少年睡觉竟然也不知闩门?客房里比外面还冷静,床铺叠得整整齐齐,一股几日未被人涉足的泠然传来,确实不曾被人住过。
居同野大脑空白,慌忙下去找到柜台,中年账房笔直地站柜台后熟练地划拨算盘。
昨晚花老爷赏了客栈一笔不菲的银子,掌柜的给大家分了分,账房怀着大好心情哼着艳曲。开门迎客,无论他们开客栈的,还是青楼妓院,都是打开天窗广迎四海之客,来着不拒,还会刻意记着客人的脸和职业。
账房知道居同野是跟着一个微服的官员来的,两人同宿一间房,可见关系之好非同一般,说不得是过命交情,自然不敢糊弄得罪,忙问:“客官大清早有何吩咐,可是要送早点上房。”
居同野习惯旁人对他凶神恶煞或是不理不睬,账房忽的如此客气反而叫他一时难以适应,看着他的期待,居同野只得硬着头皮询问住在隔壁的那三人。
账房一愣,即道:“客观是不是记错了,那间屋有几日没人住。”
居同野不信,活生生的三人难不成还有假?当时沈吟也看见了,没道理平白无故消失:“你再想想,一定是你记错了。”
账房便郑重道:“官爷,小的没有记错是因为小店兼货栈,上一位住那间屋的是个皮货商,他刚收的皮子小的瞧得特别好,给家里老娘买了块。”
居同野皱着眉瞧着他说得真真切切,心里依旧坚信他在撒谎,明目张胆的撒谎无非是因为那书生叮嘱过,他们三人都有大神通不想叫人打听到,无可厚非,他便摆了摆手不再作答。
“客官要不是点吃食?包子、豆浆、稀饭……客人想吃的都有。”见人要走,账房忙喊道。
掌柜的经营有道,要求所有人都尽心伺候每一位客官,嘘寒问暖热忱倍至,拿出如同他一般对待家中瘫痪在床老母的态度。世上有人嫌父母穷困弃如敝履,有人对父母吆五喝六一大把年纪还要干这干那米都不敢多吃一粒,也有掌柜的这种一心一意让人佩服的真孝子。因而难怪他家客栈受南来北往客人欢迎,也有其他家掌柜心怀嫉妒,明里暗里使过各种手段,却总没能把他打倒,在太州独树一帜。
居同野目光呆滞,转身又看见昨日投宿时招待书生三人的小二。那小二正是被沈吟好好教训过的一个,见到居同野便诚惶诚恐,浑身只剩下打颤,那额头对地面亲切备至似的,拼了命地朝下磕。
始料不及,大堂内稀少的人纷纷看过来,居同野被人看得面红耳赤,强行将起小二拉到门外去。
沈吟昨日耍威风拿平头百姓撒气,客栈内都知道居同野是跟着官来的,眼见居同野威风八面欺辱平头百姓,竟无一敢出来打抱不平。
小二哆哆嗦嗦跟着居同野来到屋外,居同野一松手,他竟又跪下来,居同野眼见再三呵斥也无用,他不算是庄稼人,老实本分是写在骨髓里改不掉,哪怕如今被沈吟拧的歪曲八扭,被人这么一跪还是受之有愧,陡然有了想跑的冲动,好像奸淫掳掠偷抢拐骗一个不留神全给犯了。
于是居同野只得又硬着头皮问了一次,小二哪里敢隐瞒,上下牙打颤:“小的昨天没见过那三个人,也没带他们看过房啊。”
一站一跪,居同野竟然有种居高临下俯视施虐的快意,账房撒谎他无可奈何,但这人当时的确是带那三人看房,不可能弄虚作假。他第一次见冬冬少年等三人时,这人还朝外张望了一眼,不可能看不见他,这种睁眼说瞎话的行为配上曾经高高在上欺辱他的行为的,倒是让居同野想把小二脑壳撬开看个清楚。
“不可能,昨日你带他三人看房时,也看见了我!”居同野怒道,深吸一口,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小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想起昨日得罪他之事,莫不是这位官爷借此机会发昨日的火?忙不迭又是磕头又是哭求,眼泪鼻涕一把,并拿家中妻女起誓,确实没有此事。
威武书生和如花美玉的少年,还有个天真的半大孩子,这三个人每一个都如沈吟一般,是朗朗夜空中妖娆耀目的启明星,熠熠生辉,只要出现在世人面前,必能叫人印象深刻。
居同野心肠软了下来,尽力温和道:“还有个八九岁白白嫩嫩的小孩子,脸蛋是红扑扑的,近来可有人带着这么个孩子来投宿?”
小二赶紧摇头,这人貌似正经恐怕是个脑袋不正常的疯子,他怕迟一刻脑袋和脖子分家,妻女没人照顾:“没有,没有,好些日子都没人带孩子来投宿了。官爷小的说的句句属实啊,您老随便找个人问问,都能证明小的没有说半句假话。”
不怕不讲理,就怕人发疯,小二心里悔之晚矣,怎就如此最贱逞一时口舌之快惹恼了官爷!
居同野一时恍惚起来,这人的话也不像掺假,一个二个信誓旦旦,假的只能是他。从他醒来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在说明是他做梦,那三人是他梦中所见。
第三十二章 鬼神传闻
许是难忍孤枕,沈吟睡得不甚安稳,时而梦呓,低低沉沉分不清究竟说了什么,整个人还反反复复翻来覆去。每个翻身居同野都以为他要醒了,满怀期待,结果每每事与愿违。他想别人或许会欺骗他,这个最会骗人的小疯子应该会同他实话实说。
居同野就这么干瞪着眼坐在桌前,没吃早饭的肚子吵闹不停,沈吟也没有吃,他便没有先吃的念头。眼见晨色褪去,窗外艳阳正逐渐升起,从半敞的窗户透进来的金黄色光束怎么看都奇丑无比,还是床上那人惊艳。
伴随着这种想法,就听见房门被人敲响。
居同野发着呆,恍恍惚惚回不过神来。
沈吟气得火冒三丈,抓起枕头朝门口丢,初醒的人难免慵懒贪念温床,手上失去力道,枕头就落在居同野脚边。
居同野捡起枕头,也不理会门外敲门的那人,好似屋外翻天覆地都比不得这人一刻安寝。沈吟也睡够了,跳下床穿衣,示意居同野可以开门。
门外是客栈掌柜,头点得勤快,腰哈得更弯,活似垂下来的长长柳枝。他眼见居同野,更是眉开眼笑,手里拿着个精工的大红描金请帖,双手恭恭敬敬奉上,礼貌道:“沈大人,居大人,鄙县花家老爷做东,诚邀二位大驾光临。”
居同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太州知县?花家?他还没说话,沈吟便拿掌柜的撒一肚子起床气,怒道:“滚,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在本官面前晃悠。”
没想到毕恭毕敬的邀请会碰到精铁墙壁,掌柜的顶着一鼻子灰,人若是走了,知县和花家老爷会认定是他办事不利,他虽然不知道这位沈大人是何等人物,但也知事情起因在于居大人,像是沈大人仆人的居同野。
花夫人仔仔细细描述了梦中相救的她的鬼神恩公长相,掌柜的多长了个心眼,发现这人居然像是昨日来投宿的一个客人!
当时太州知县也在场,一听沈吟二字再打听长相,便认定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沈吟沈秋歇了。沈吟的声名,可谓狼藉,到底还是大名鼎鼎名声在外。太州既然隶属于西安管辖,少不得都是周巡抚的人。
逆光中的沈吟,仿佛举城欢迎的凯旋将军。掌柜的徒生参天恐惧,好似他不是人,而是长着獠牙利齿的野兽,而他不过是一块散发血腥味的肉。
沈吟惯于吓唬人,居同野见怪不怪,习惯后就开始胆大起来,该挠痒就挠痒。一般而言沈吟发威时他也只会沉默看戏,不过而今欺负个普通人算什么事,人家客客气气,他没个理由就恶语相向,这毛病得改要治。
居同野便和颜悦色对掌柜的道:“我们马上就要离开太州,不会去赴宴,麻烦转告花家一声。”
掌柜的实在是被沈吟唬傻了,巴不得走,而今还有合适理由回复花家,只要看着居同野的面满温和,就能忽略张牙舞爪的沈吟。掌柜的连连答应:“好好好,小的这就去,小的这就去。二位大人还没用过早饭吧,小的这就叫人送进来。”
“等等!”居同野忽的想起什么,发现掌柜话中说的平静一点也不急,脚下却抹了油准备麻溜地溜之大吉,忙不迭唤回人,掌柜的瞬时欣喜瞬时愁眉的表情都被他看在眼里,蹙眉问,“他请我们做什么?”
沈吟翻了个白眼,回去叠衣服收拾包裹。
昨晚那事说起来可谓光荣,能在他家客栈发生,掌柜的觉得祖坟上青烟袅袅扶摇直上九重霄,沈吟威严的气场一敛,掌柜的面满春风洋洋得意,将昨晚一番神神鬼鬼的事一五一十尽数说了。
就在房间对面,居同野纳闷他居然没被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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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吟虽在收拾衣服,然而收拾的乱七八糟,居同野没心情管,追在他身后问:“你昨晚听见了什么动静没有?”
“听见了,就你睡得跟死猪似的。”沈吟道,他眼见收拾不好了,便一股脑儿全塞进竹篓里,行为举止口吻态度都带着些小孩般不讲道理的恼羞成怒,然而他又不舍得对居同野发脾气。
居同野也不知他睡着如何,既然沈吟说他如死猪便如死猪就是了,确实发生的事让他喜出望外。他昨夜还担心缺乏证据放任坏人为恶,临睡前的苦恼依旧记忆如新。他一心一意想着如何把人绳之以法,为了真相大白,为救人性命,然而他不过是做了个恍如真实的梦,一如既往睡了一觉之后,便梦想成真?这等好事,千载难逢。
昨夜的梦里,少年说他在报恩。居同野曾挺身相互,入夜之后,他便以满足居同野的愿望来报答恩情。
一向信奉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的居同野跌坐在床边,颓废的样子并不憔悴,在沈吟瞧来反倒艳色逼人,叫他腹下绷紧,呼吸加重。然而现在推到,今个就走不了,说不得花家找上门来,又惹一身麻烦。
沈吟坐在他旁边,一只手与他五指相扣,一只手轻轻摩挲他浓黑眉毛,指腹上传来凹凹凸凸的感觉。温和的安慰抚摸手法,犹如法师立坛做法,一点一点地唤回来居同野的神志。
回过神时,居同野打了个哆嗦。
沈吟担心他吓傻,心疼的不行,暗骂那群鬼果然欠揍,他本想着因果循环天经地义,这才没阻止。也幸亏他们跑得快,否则他定然抓回来叫他们尝尝魂飞魄散的滋味,想着嘴角闪过寒丝凌冽的戾气。
居同野的黑白分明眸里,看见眸底深处的意识逐渐回归。
沈吟瞧着他在那里的影子,模糊一片,犹如一滴墨染。
居同野忽的抓住沈吟双手,怔怔地问:“他们……当真是鬼?”
沈吟喜欢引他诱他,以魅惑挑逗的手法,一点一点把他吃入口腹,再佐以回味,无限回味。他轻柔地吻着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屋外因秋季而显淡薄清冷,他的情欲贪婪炽热,这些都远远不够:“你认为呢。”
茫然混沌之中,虚空无天无地一无所有。居同野随着他的声音寻到天地,脚踏实地,头顶碧空,疑窦退尽,真实摆在面前:“我昨天晚上是见鬼了?”
沈吟喜欢他这模样,任他摆弄,如果在床上便更美了,这人是他的,甚至几乎成为他的一部分。他嘻嘻哈哈地咧嘴大笑,拉起他朝外走去:“走,吃早饭去,你不饿我可饿了。”
居同野是那没了人壳的阴间魂儿,任由沈吟牵扯出门下楼来到大厅,捡了张空桌坐下。间或有人注意到一个人俊俏一人如润玉,俊美男人本就不常见,一见还是见两,手牵手牵扯不清,不由会多看了几眼。
这店里的早点倒是十分出乎沈吟意料,他天南海北晃了遍,早点是他认定的最精心繁复吃食,没想到各地叫的上名的早点这里居然都能提供。他欢欢喜喜地要了壶茉莉花茶,点了肠粉、烧麦、马蹄糕、三鲜豆皮、糯米团、鱼片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