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又道:“我不知道居捕头是谁,有人想见居捕头,托我来请。”
居同野也不傻:“谁?”
中年人四下看了一眼,确保没人偷听,这才小声道:“周巡抚。”
沈吟师兄!当下居同野只以为是沈吟来找他,欢喜道:“如此劳烦老伯带路了。”
这个时辰非早非午,酒楼刚才开门,冷冷清清。包厢门窗大敞通风,唯有一间门户紧闭,门口守着几个不苟言笑的男人。
周巡抚百忙之中还是抽空见了居同野一面,周巡抚见过千百张面孔,同形形色色的人都打过交道,看人的本事比沈吟有过之而无不及,平心而论,哪怕知道这人和师弟有龌龊关系,周巡抚也难以讨厌他。
这人憨厚老实,模样也好,有一双水光粼粼的憨厚眸子,好好培养定然是个不凡人才。周巡抚的女儿尚小,待女儿长大倒是愿意把嫁给他,至于小师弟,还是算了。
包厢里只有周巡抚在喝茶,没想到沈吟不在,居同野顿时慌张,扭扭捏捏想走不敢走。
“坐。”周巡抚没有官架,指了指面前的椅子。他看起来很是憔悴,皱纹织成蛛网,官场上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周巡抚,平日里老态龙钟,苍老之态尽显无疑。
居同野哪里敢坐,面前之人是高官,却也像个普通老人,忙恭恭敬敬道:“不敢。”
粗狂收敛得当,倒是有礼,周巡抚微一颔首,心平气和地喝了口茶,才道:“我话不多说,而今是以父亲的身份与你对话。沈吟是我看着长大的,比疼亲生儿子都疼他。”
居同野已经明白是为了什么事,一老一少,一进一退,门窗紧闭犹如牢不可破的壳,他忽的觉得凄切而苍白无力。
“你们小年轻的这些风花雪月我老人家其实很是羡慕,只是毕竟还年轻,你未来的路还很远,等你再长大一点,回首往事,有这么一段经历也是不错的。”周巡抚徐徐说道,如寻常和家中人对话,“沈吟有才有能,去暇州只是个意外,他终有一天会远超于我,展翅高飞。”
这些话居同野都是明白的,他深知沈吟一定会走,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而他只会在尘埃里摸爬滚打。他们最终会走向分开,因而每一次欢愉,他都当做最后一次珍惜。
沈吟坐在那里,就让人忍不住想贴近,多看几眼,瞎了也值当。但是他走,居同野一定不会拦,还会亲自送他走。只是似乎人人都觉得他们会相互纠缠,不停的纠缠,如菟丝子纠缠松柏。
“居捕快?”
居同野又出神了,带着满脸认命,答应道:“我明白。”
周巡抚想这孩子确实很乖,如果不是沈吟,他倒是可以留在身边培养:“都指挥使司有个官位适合他,这次他回来,就是不准备走的。暇州修路是造福的好事,钱和人我已经批下,新知县是个能干的,很快就会上任。”
居同野面上依旧不见异常,心里并非无波无澜,只是深知这些都是真的,身与心都心甘情愿接受故而止水认命。
周巡抚指了指桌:“这里有百两银子,算是我代他向居捕快赔罪。另外这里有块我周府的令牌,西安全城戒严,这块令牌能让你立即平安出去。你可能觉得有些急,不是不叫你们见最后一面,只是怕你们会不舍得,不如快刀斩乱麻。”
百两银子?居同野这才抬头,桌上的白花花的如满桌银屑,一时贪念,银光斑驳入了清澈的眼底,搅起沉淀在河底的淤泥,满眼浑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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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严持续,流言蜚语哪怕不想听,也源源不断传入耳中。各个说得信誓旦旦,保证来源可靠,但细细分析下来,字字都靠不住脚。既没有人被抓,也没有东西被搜出来,好像兵临城下敌军击鼓隆隆却迟迟不出兵,雷声大雨点小。
崔朗征没有听到想听的,但总觉得同沈吟脱不了干系,他既然到现在还没出现,岂不是正是因为此事?倒像是他一贯行事的风格,貌似乌云压顶人心惶惶,却人人得以安之,将一张渔网补得网孔大而间隔松散,外强中干的气势,让目的认为是漏网之鱼。
这一日来,崔朗征默然思考,直至官兵包围了客栈。
崔朗征此行算是微服私访,暗中来找周巡抚,他毕竟是京官,不便声张。西安古都历史悠久闻名遐迩,一行三人打着富家少爷游山玩水的旗号,到无人怀疑。
竟有那么巧的事?还是说只是个意外。崔朗征倚在窗边下望,明明事不关己,心中偏偏生疑窦。
客栈内所有人都被请出来,除了崔朗征。没有大难临头的危机感,崔朗征安然若素,环顾客房内,须臾从褥下找出一封书信,信上字体龙飞凤舞,不是中原可见的文字,崔朗征自然认识,那是瓦刺文字,王印殷红如血,像是他的心头之血。
一封信可证通敌卖国,难怪西安全城戒严。
崔朗征毫不怀疑信件真假,必定是真的。这是沈吟一贯不留余地的手段,筋骨寸断,骨肉不存。每一步都是沈吟亲自为他设下的陷阱,他剖心而待,没想到他却要他家破人亡。
沈吟以自己做饵,栽赃陷害,使雷霆手段造全城戒严虚假之势,掩人耳目。
崔朗征想他居然那么傻,以为过了那么多年还能等到星轨再度交逢,无可救药地认为他们终于修得正果。
“我要见沈吟。”崔朗征只说了这一句话。
通敌卖国九死一生,哪怕是皇亲国戚沾上这种事也难以逃命。即将沦为阶下囚,崔朗征不改言色,眼眶深邃冰冷不带感情,却莫名的慑人食魂,细看下还有几分优雅,像是摒弃人世间情爱。
两个侍卫虽有身却不敢反抗,缴械投降,还不知道自己即将人头落地命丧他乡,以为是场误会,盼崔大人出手相助。
周巡抚在前,面色平静,倒是带着一脸认命之色,冷冰冰地看着:“沈吟区区七品小官,如何入得了崔大人的眼。”
第四十章 双宿双飞
这招先斩后奏,于沈吟而言也是倾家荡产的豪赌。若不是如此,他也不敢陷害人家通敌卖国,那是能判株连九族的死罪,而且上头对此等事一贯宁可错杀而不放过。沈吟也是提前偷了瓦刺细作的罪证,先下手为强嫁祸,方才安之若素不以为然向周巡抚诉清来龙去脉。
“崔朗征是太后内家侄,当年我被贬,便是他与我之事被他姐姐发现。正逢大选之年,崔家怕名声有损,太后寻了那莫须有的由头贬我。”
是是非非,事隔多年,周巡抚终于恍然醒悟,也难怪这一心要强的小师弟不肯说,如今一出手又不留余地。
虽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然而这招太过恶毒,周巡抚讲究圆滑手段不似沈吟那般锋芒毕露,一时间难以接受。待将小师弟骂了一顿又抽了一顿藤鞭,贼船扬帆入汪洋大海,覆水难收,周巡抚只得答应做这等不耻勾当。
沈吟呆在屋内没有出门,到没有多少心急如焚,只是坐不下去静不下心,平白无故双手空闲,就是要找些事做。练字静不下心,亮白宣纸上笔墨游走,写得却是四不像。
胡管家虽不管老爷小老爷做了什么事,哪怕天崩地裂,他也只是来传个话,有关“成”与“不成”的简简单单三字,道出两种背道而驰的结果。
地上扔了许多宣纸球,乍一看,如满地皑皑白雪。沈吟就在这一地白雪中席地而坐,赤手捧着本破败泛黄残本,衣冠楚楚,白衣无尘。就是这么个白玉无瑕的人,刚刚毁了一个男人的前程似锦。
胡管家悄悄进屋,附在他耳边道:“成了。”
也许只是锅内的粥熬成,是缸中的酱菜腌好,是枝上葡萄丰硕,是树上香梨圆润。
沈吟不作声色,将手中残本递给胡管家,这些残破纸张风吹即散,却价值万金。沈吟坐回榻上,双手搭上膝盖,他在自己人面前不惯做正经姿态,而今稍有正经偏显得不正经,吩咐:“泡茶。”
再大的喜事,无人分享都如虚妄。沈吟想他晚上就来了,把开心都留在那时候一并发作,共同喜乐,如享彼此。
夜深秋寒骤冷,天地间似乎降了寒霜。是夜,居同野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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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吟在床边坐着,他只着一身丝绸里衣,细看下光洁丝绸甚至比不过他肌肤赛雪胜锦,人是如此好看,叫一切黯然失色,只可惜无人相看,双手双脚都冻没了知觉。蜡烛早已燃尽,烛台上堆积的蜡液凝固成诡谲形状,张牙舞爪,也像索命冤魂。
居同野不会不来。既然他的计划成功,必然不是崔朗征。动手的只剩下自己人。
沈吟穿上靴子,一面穿外袍一面朝外走,诸多手段对沈吟都是无用功。院外守夜的小厮换了个人,广威将军怀抱马刀靠着墙壁打瞌睡。
沈吟脚步如猫,没惊动他,不客气的用脚尖踢了踢他。
广威将军忙跳起来,威猛身姿带初醒的迷离,揉着眼:“小老爷。”
“怎么换你看门了。”沈吟懒懒地问。
“大家都在忙,就我闲得慌。”广威将军随口道。
沈吟冷笑,生人才好下手,熟人仗着几分微茫感情,反倒是无从下手。“我师兄呢?回来了?”
周巡抚没有回来,沈吟去他房间里守株待兔,最急不可耐是他,最有耐心等到天荒地老百草枯竭也是他。
广威将军不知这亲如手足的师兄弟为何生了龃龉,苦口婆心磨破了嘴皮,沈吟如停不下的辘轳,呼呼噜噜照旧旋转,万般劝解都是自唱自演,广威将军认命,抱怨了几句,自己跑去屋外坐着看夜空如大海。
待周巡抚回屋,广威将军已经熟睡打得鼾声如雷,一起一伏,好不动听。胡管家很是贴心,叫醒了将军,送派人送他回去歇息,劝道:“还是先休息把,老爷和小老爷恐怕要彻夜详谈了。”
两个人都是不会硬碰的主,否则敌人未灭,阵营自行瓦解功亏一篑。因而周巡抚料定沈吟不会因为一个区区居同野而同他翻脸。
沈吟确实不会,他愤懑无比,如百年洪水汤汤咆哮汹涌,一路无情杀生无数,却不得不在周巡抚面前敛步。
胡管家奉上两碗茶,便亟亟退下,知道这两个人今夜不会大打出手,免不了一番唇枪舌战,无论如何先润个嗓子,如果气不下咽,等下咽了再润也是好的。胡管家想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人,你弄到哪儿了?”沈吟极忍之下,还是带了点怒。
周巡抚许久不见他这模样,像一头无父无母的小兽,打小就觉得可怜的紧,如今更是发不起脾气:“他是自己走的,拿了一百两银子和府里的令牌,守门官兵上午便收到令牌回来禀告,现在应该已经走远了。”
沈吟一挑眉梢:“这么说,你见到他了?”
周巡抚颔首。
沈吟带了几分喜色,急忙问:“如何。”
如何?可怜官场上纵横捭阖的周巡抚,回到家还要想男欢男爱,旋即想明白他口中“如何”是何意,一甩袖子,半怒不怒:“不如何!人倒是个好苗子。”
他一忍再忍,倒是没有将“被你耽搁了”此类的话说出口。居同野怎么说都是个外人,沈吟是好的,那么外人如何也没必要可惜。普天之下居同野这等新瓜苗子数不胜数,中途或折或断无数,走到最后更是凤毛麟角。沈吟是无与伦比的。
沈吟正经道:“师兄,你也喜欢他。”
周巡抚顿了顿,想不明白沈吟此话何意:“你别想太多,他拿钱的时候很开心。”
沈吟忽的一笑:“他是个蠢货。”
小兽的戾气骤然褪去,周巡抚心中起疑,没想到沈吟那么快放弃,他既已动心又如何反倒愈平静。无可奈何,周巡抚还是道:“你也够蠢!”
“我要是不蠢,也看不上他。”沈吟脱口而出,微微一笑化寒冬做春风,眉头舒展。
周巡抚瞪着眼,没想到小师弟主动示弱,许是对见钱眼开的居同野冷了心?毕竟沈吟那么个金玉如粪土的人,再凑合也受不了这等事。周巡抚放下心来,想这小子胆子忒大,现在看来,原本定下的职位似乎不适合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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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威将军被临时派来看守沈吟,也不敢走远,遥遥看见沈吟孤身一人趁夜色归来,衣衫完好没有打斗迹象,双眸澄莹不带委屈,心里松了口气,想今晚终于安生了,忙道:“可算回来了,快歇息吧。”
沈吟不动声色走回屋内,广威将军以为他在生闷气,不过漂亮的人生气来别具一番风采妙韵,红透一双俊脸,粉唇白净面皮,广威将军恨不得做个泼皮无赖把人按在身下。一阵胡思乱想,却被屋内传来叮叮咚咚声打断,正疑惑不解之际,就见沈吟推门而出。
沈吟换下锦锈华服,着一身寻常装束,像个普通人家少年郎,不过略有几贯家资。身后背了个大包袱,是个出远门的装扮。
广威将军吓得不轻,奈何不敢声张,沈吟阎罗王夜叉鬼般的人物,他对他从来都是不由自主的言听计从,只能跟着他一路警惕:“你就这么走,不带个人?”
“钱带够了?衣裳还带够了?近来天气越发冷了。”广威将军心猿意马,如连饮三坛酒醺醺不堪。军营里不乏这等事,广威将军和沈吟关系极好,几近可兄弟相称,这等心里也不下一次两次。
“你今儿挺浮躁的。”沈吟白了他一眼,走到侧门前,却见这一处偏僻侧门竟然被密密麻麻钉了木头,连门都看不见。
沈吟叉腰怒哼了一声。
广威将军劝道:“要不还是回去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