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管家赶紧上前,亲手给小老爷脱鞋。
两只鞋脱了,沈吟却淡然道:“冷。”
胡管家拎着两双羊皮靴,可算明白的确是他把小老爷惹恼了,估摸着昨天找居同野谈了那一番话后,晚上小老爷也被吹了一宿呼哧呼哧的枕头风,于是今早风寒发作。
第三十八章 阴谋诡计
“别给他穿!惯的你!”换好居家常服,周巡抚怒道。
沈吟也不介意,双腿盘着脚垫在屁股底下坐,捧着碗继续呼呼呼地喝,大碗把整张脸都挡住了。仔细一看那还不是个碗,是个用来分粥的白瓷小盆,拇指宽的边沿,不盛粥便有重量,盛了粥便沉甸甸的寻常手劲还端不动。
周府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周巡抚已经饿得两眼冒金星也不敢轻易吩咐传早,还得喝杯茶润一润。沈吟如此丢人现眼,叫周巡抚心头隆隆火起,顺手抄起杯盖丢过去。
沈吟脖子一缩躲过去,小盆在案上重重一磕:“师兄!”
举止粗鲁,然而人还是赛天仙的美人,绣口一开,仅仅二字,却将阖室吐得如人间净土,好不安生。
周巡抚一肚子心潮澎湃霎时烟消云散,摆摆手继续低头喝茶,茶汁也比第一口甘甜许多,沁人心脾顺心润肺。
两师兄弟胜似亲兄弟,如此便化干戈为玉帛。
沈吟要来靴子,自己穿好。喝了半盆咸粥,肚子滚圆,还是坐在桌边往嘴里塞了点干的,食不知味如吃猪食。他比周巡抚能吃,周巡抚吃糠咽菜也吃出了一身肥硕肉。
不多时一顿饭毕,胡管家和小厮退下,两兄弟又开始横眉怒目地瞪眼。瞪眼珠子这件事沈吟从小到大都是五体投地甘拜下风的,周巡抚在这事上有能出书的心得体会,却半个字不泄露给沈吟。
窗外天大亮,澄天水洗,照耀千里赤地。沈吟败下阵来,便主动开口:“我把人带来了,你怎么避而不见。”
“我当初的原话怎么说的,要见也可以,你不娶妻不生子,我过继一个儿子给你当传宗接代。我都妥协成这样了,只要求你找个有孔孟之风的,也配得起你那么多年来读过的圣贤书。”周巡抚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想再喝杯茶,又想起都被屏退出去。
沈吟打不得骂不得,周巡抚万般无奈之下做出了一番妥协,只求他找个能门当户对的,结果领回来的是个识字不足一百个的粗鲁小捕头。周巡抚纳闷不已,他如花似玉的师弟,怎么瞧上了这种人。
沈吟只是淡淡道:“可我就是喜欢他,我喜欢的人没有孔孟之风,孔孟之风的也没他那样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周巡抚和他的妻子的感情是年年久久相处而来的,自然不懂沈吟这一番眼缘之说从何而来,万般无奈之下,叹气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玩意。”
沈吟反驳:“你养我?”
周巡抚一拍桌子:“你养我行了吧!”
沈吟无官爵加身时,放开手脚大着胆子施展一身移山填海的本领,两人一明一暗联袂配合,着实干了不少大事。
“这不逢年过节的,又没什么大事。你怎么想到回来了。”周巡抚顺了几口气,才问。
沈吟慢慢扭着手指头:“要钱要人,给暇州修条路。那地太穷了,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走得了人通不了车,不便互通有无。”
“为民造福,给。”周巡抚故意拖了个长长的音,“崔朗征那事呢,又是怎么回事。”
周府发生了何事,定然会先通知周巡抚。胡管家对沈吟说过的话,自然原原本本都传递给了周巡抚,甚至包括那些不便对沈吟说的。周巡抚毕竟长沈吟许多,早在官场摸爬滚打修炼成了狡黠老狐狸。
周巡抚原本以为沈吟是因为貌美被贬而自甘堕落,染上南风,没想到在京城便与人有了种种龌龊,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师弟是大胆妄为,然而那事总不能自学成才,得有人教他,莫不是就是那个当时是京城有名纨绔的崔朗征?这些年来,周巡抚始终不辞辛苦,要为师弟的毛病找出罪魁祸首。
沈吟低垂着头,眸子藏在深邃的阴影里,睫毛如扇子面,遮掩得严实,这是心虚和嘴硬的表现,他既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承认。
周巡抚明白了。
沈吟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师兄,这事一个来不了,我骨子里就是喜欢男人,否则怎么这么些年来怎么还津津有味,就是喜欢人家屁股。”
如此直言不讳淫邪至极,周巡抚差点扇他大嘴巴。
沈吟见把师兄惹恼了,便泼盆水叫他冷静冷静:“崔朗征拿同野威胁我,要我跟他回京。”
好歹是因为貌美被贬,当年那一贬,叫他名震天下。而今他毁誉参半,周巡抚在西安落地生根已久,回到京师那狼虎肆虐之地从头再来,自然力不从心,沈吟就算罪大恶极也是他心疼的小师弟,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人走,便义正言辞道:“不成。”
沈吟“嗯”了一声才道:“我已经把同野送走了。”
周巡抚思忖道:“他是从三品,皇帝面前红人,他爹又是浙江巡抚,浙江物阜民丰比我这里还好。”
沈吟眸里的光深沉,凝着神也不知注视着哪一处:“他既然微服来找你,不是光明正大,就有机可钻。”
瞧得周巡抚也镇如泰山:“你准备怎么做。”
沈吟忽的站起来,掸了掸长袍,迎光而站长身而立,如浴光仙子,骄横地一笑:“靠这个身子,我那么漂亮,他喜欢着呢。”
周巡抚顿时被气得头疼欲裂,手在桌上一阵乱摸,想摸点什么东西砸人发泄,然而桌上什么都没有。他捂着头,忽的有人按在他太阳穴上轻抚慢柔,是胡管家,沈吟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小老爷人呢?”周巡抚好受许多。
周巡抚的毛病是在京城时便落下的,而后愈来愈重,看过无数名医也治不好,只说是心病。他心里就一个心病。
胡管家替他揉了多年,久病成医,手法娴熟精妙绝伦,回答道:“刚才小老爷出来叫我,我担心老爷便没细问,不过瞧着方向大抵是回院里了。老爷放心,已经吩咐下去,小老爷一出门就会有人跟着。”
·
沈吟浑身柔弱无骨水做似的,趴在塌上看书,慵慵懒懒,身如披金。还收到一份信。
崔朗征派人送来,信封上便是他的字迹,沈吟一目十行,字里行间无非是邀他出来见面。他也不细看,翻找出火折子烧成灰烬,拿鞋底狠狠捻着灰烬,好似脚底捻的是个活生生的人。一面捻,一面暗骂,若不是这个人,他能何居同野不得相见?
沈吟当然不能叫崔朗征那么轻易得手,得延一延。换做居同野恐怕挨不了一时片刻,然而人非人,崔朗征哪怕抓心挠肺也等得来。这道理就跟沈吟一样,换做是自己,哪怕抓挠得十指指甲尽皆剥落满手鲜血淋漓,也得自忍自受。
翌日,崔朗征才见到日思夜想的沈吟,沈吟面露憔悴苍白,似乎比他还不好过。
崔朗征忍不住先入为主,忙把人扯进屋内,一面关门一面问道:“怎么回事?”
沈吟连眉眼都沉重得抬不起来,如出入自己家那般毫不介意,直接往床上一坐:“我不会回京城,你有头有脸,我没有脸。”
时至今日,物是人非,离开的人成为传奇与笑话。京师纸醉金迷,曾经的过往依旧如暗涌缓缓流淌,多少人想亲眼目睹因貌美而被贬的沈吟。
崔朗征坐过来,宠溺摸着他的脸颊。常年握刀的手掌心粗粝,男人手里心中极尽温柔姿态,宛如触水而不留涟漪。
“那就不去,我回去主动要求调离。”
沈吟没想到崔朗征会不假思索地妥协,他也毫不怀疑真假,既然说出口此情此景不当真,就太为难这出戏里的戏子,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唱念做打,是叫人喝彩而不是砸场子的。
崔朗征的父亲用不了多久就会回京,他家所有势力都在京师,手段也只有在那才施展开,一旦调离对他而言便是自毁前程。他看见沈吟的恍惚,自己的眼神更专注凝重,“不过至少也要再过一年半载,太过突然会被怀疑。”
沈吟斜着脸瞧他,神色倨傲,像是不相信他的真心。
崔朗征微微一笑,扯着他的腰带把人束缚在怀里,垂眼,却毫不掩饰满眼热情,像是要用满腔热血焐化这块玄冰,甚至将好好的身体抠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只为了能把他往身里的窟窿里填塞。
“很久以前我就在想,要金钱地位有何用,我宁愿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一个,咱两去江湖闯也够了,也能做夫妻。隔几年便换个地方,谁也不认识你我,也不会叫人嚼舌头。”崔朗征说的那么真挚动听,好像那些不是独自空想,而是曾经有过的美好岁月因未喝孟婆汤而再世铭记,“后来又想,没有这金钱地位,也不能叫你跟我,总不能叫你吃糠咽菜。”
沈吟一哂:“怎么说的我跟金玉似的。”
“你不就是?”那表情,让崔朗征恨不得就此把人压下来,可惜他不能如猫逗鼠,这人一直高高在上享受他的瞩目,而今地位悬殊他也得捧着,“我若不是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你还肯跟我?”
沈吟一贯只对最好的感兴趣,因而崔朗征不相信他对那个叫居同野的人会动情,只想着是空床寂寞,找个人玩玩打发无聊。
“怎么又说的我像贪财贪色贪权了!”沈吟嗔道,却没有任何怨怪的意思。富甲一方位高权重,正是两人年轻时的梦想,如今一人可谓完美实现,一人堪堪跌落低谷滚得浑身泥沼。
崔朗征知道沈吟的德行,不置可否,他拽着腰带想解开又不敢解,怕这一解,赤裸相侍,平白莫名又只剩下肉体欢愉,而非真心坦然相见。至少他不急,沈吟一无所有又想一夜暴富,他道:“我不就是财色权么?”
果不其然,沈吟受不了挑拨,直挺身子,袖长五指顺着他后腰往下按。
崔朗征不做拒绝举动,只是道:“不给,这次我们得换换,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沈吟面色如常,白净面皮无光而透露,收回手拍了拍崔朗征的脸:“我信你一次,你不要让我失望。”
没意思,沈吟关上房门离开。
第三十九章 棒打鸳鸯
翌日一早,西安全城戒严的消息如蝗虫过境蔓延开来,所过之处人心无不惶惶,百姓得过且过,苦了来往货商和小贩,然而军令如山任谁都不敢违背。进出都要经过三次翻查,挑新鲜菜卖的小贩还好些,毕竟菜里藏不了东西也藏不了人,最苦的是商队,一只商队反反复复卸货检查,不多时城门口便排了老长的队。
客栈里,两个侍卫慌了,崔朗征斥道:“慌什么!”
他最是镇静,左右事不关己,他闭门静思,陷入潮水般的回忆里不愿脱身。外面发生的事与他无关也与他相关,闹成这样必定经过周巡抚示意,沈吟恐怕也在替他师兄烦心,如过他来找自己相助,他定然全力以赴,就怕他碍于面子不来。
不知今日还能不能见到他,崔朗征忧心忡忡之际觉得自己相思成疾,恍惚中梦回多年前阳春三月,车水马龙繁花似锦,霏霏柳絮若雪洒漫,他于柳下盈盈含羞一笑,至此挖走了他的心。
·
居同野在西安城内溜达,两耳不闻窗外事,听不进旁边的嘈杂喧嚣。
“居捕头。”一个寻常装扮的中年人连忙跑过来,然而居同野恍若未闻,发起呆来谁都看不见。
中年人慌了,又追上去,“居捕头!”
居同野像块木头,没有三魂七魄。
中年人只是酒店掌柜,碍于周巡抚命令不得懈怠,又不敢找仆从,万般无奈,只能自己亲自来找人,谁知大人的命令果然是大人的命令,一出口要他对付这么个充耳不闻的人物。中年人急了,上前一把扯住居同野的胳膊。
居同野走得专心致志,坚持一步只踏一块石砖,绝不多踏也不少半寸。居同野毕竟是个年轻力盛,中年人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也不知是他扯到居同野被带了踉跄,还是他正好左脚拌右脚,总而言之接下来他当街摔了个狗吃屎。一并文人扇自怀中摔出来,扇坠是颗晶莹剔透的玉兔,虽是死物模样也娇嫩可爱。
中年人摔得五脏奇疼,仿佛肋骨根根皆断,一时没留神折扇。
居同野走得好好的,无缘无故被身后的人撞了一下,胳膊肘也疼,飞来横祸怨不了天怪不得地,直叹倒霉,眼角余光瞥见那只粉白玉兔,皮光水滑刹那便叫他想起沈吟,当下萌生据为己有的可怕心思。然而毕竟是心思想法,居同野不会当真据为己有。
一穿青纱褶的男子路过,看似也是富裕人家,谁知竟见钱眼开,眼睛盯着玉兔便移不开,见主人还在地上唉声叹气,四下张望就要趁机捞一笔。
居同野见他獐头鼠目做派诡异,心下起疑,眼神汹汹怒瞪过去。
男子陡然对上,唬了一跳,被吓得心虚,旋即加快脚步跑了。
居同野抄起折扇,又扶起中年人,少不得提点这粗心人一二:“大伯走路看着点路,自己东西多加留意,当心摔出个好歹还丢失钱财!”
中年人接过折扇,看看居同野又看看自己浑身狼狈,竟无言以对,可惜是周巡抚要见的贵客,中年人打落牙齿和血吞,心里骂了一百遍,嘴上依旧客气道:“居捕头?”
“你知道我是谁?”居同野疑惑道,他最是天真,人畜无害又以己度人,认为全天下都是无害的。换做沈吟遇到这事,恐怕早就一巴掌呼过去大骂:“老子的姓名也是你能叫的?”这叫先下手为强,人未至意先至,先唬得人屁滚尿流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