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居同野明白了,忍不住盯着这两人看,也不是奇怪,人家怎么打扮都是人家的事,毕竟人生唯有活得惬意才是真正的活。倏地,他发现沈吟在怒瞪他,忙低下头来。
见居同野不敢再看,沈吟这才满意,这个叫吴依秾的戏子说的煞有介事真情实切,恨不得掏心掏肺相示,不过都是欢场烟花寨里惯用的手段,迷离绮靡三两杯酒下肚,恩客们也就是待宰羔羊了。
沈吟心里明清,给姓徐的定罪时,本来也是有条欺辱妇女的,谁料这姓徐的娶了妻都是在家里摆着给人看,府中养了不少小倌伶人,都是给够了银子抬回来,没谁是哭哭啼啼的来,这条罪名也就被束之高阁。
等待愈久,吴依秾愈是不安,刚才的冷静荡然无存,初次上台的慌乱又席卷而来。他慌着慌着,就听见对面这人淡然道:“抬起头。”
好像被人擒着脑袋,吴依秾猛地抬头,对上一双耐人寻味的眼。
吴依秾忘记此行的目的,也忘记打量这人究竟有多美,无论他相貌如何,都是官,勾勾手指就能要他的命!他登时后悔哪来的勇气冲动,在葭县好好的,来暇州遭这罪做什么。
沈吟观他眉眼,是惯于与人戏狎的,嘴角擒着笑,脑袋一歪,竟是看向粉桃子,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粉桃子几乎被沈吟一身凛然官气吓破了胆,平日里就迟钝愚蠢,记吃不记打。吴依秾料他不敢回答,怕沈吟加怒一时半会更走不了,他只想赶紧走,便准备替他道:“他叫——”
一句话未说完,沈吟陡然厉声呵道:“问他还是问你!”
刚才还温柔细语让人如沐春风,瞬间如阎罗脱身狰狞可怖,沈吟的嗓音温润,如此严厉的口吻听起来如尖锐利爪狠狠划过脖颈。吴依秾只觉得脖上一凉,好似被人割喉,他尚且站得住,粉桃子抖抖索索摊坐在地。。
居同野没料到沈吟会发火,目带嗔怨看了他一眼。
沈吟受不住居同野的这种眼神,浑身上下酥酥麻麻十足滋味,便对他挥挥手,又柔和俏皮道:“去搬个椅子来,本官坐着问话。”
居同野无可奈何,遂摇摇头转身去搬椅子。
吴依秾听他这话是有长篇大论的意思,少不了胡吹海侃承接应对,但他只应付得了那些满脑淫欲的恩客,遇到个货真价实的官还真没的手段,目前只能求他看上自己。吴依秾颤颤巍巍地站着,忍不住仔细观摩沈吟,第一眼就觉得自己今日要完,这偏僻的暇州就是他的埋骨地。
沈吟正笑眯眯地打量粉桃子,比起精明机警的吴依秾,他倒是觉得这个人又傻又憨,性子有些像曾响,却没有他那么唠叨饶舌。因为喜欢,沈吟瞧着也就亲切,扶起粉桃子,温和地哄道:“你叫什么?”
吴依秾从未见过这等脸色瞬息万变的人物,前后分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
粉桃子肩头往后一缩,又想亲近,肩头回了原位,想看又低眉顺眼不敢看,怯怯道:“粉桃子。”
“果然是个桃子。”沈吟笑道,又捏了捏他的脸。
虽然是个仙子似的模样,吴依秾只觉得压力更盛,果然沈吟一看向他,脸色便沉了下来,秋水眼神刹那荡去,夹带数九寒冰,杀气腾腾。
沈吟也不急着问话,待居同野搬来椅子,他斜倚着坐下,深秋日头暖和惬意,他昂着下巴,在居同野眼里如一只嗷嗷待哺的猫,指腹既麻且痒,想在那下巴上轻轻挠一挠,不过总归有外人在场,只得罢免,心里哀怨一声。
居同野站在沈吟身侧,就见沈吟只是慵懒惫倦地坐着,不开口问话,也不叫两人说话,心中纳闷又怕坏事,忍着好奇安然地伴着沈吟晒太阳。他是个耐不住热的,日头正是盛烈之时,今早冷又被沈吟逼着多穿了薄袄,不多时遍体生津。
良久,吴依秾觉得他脸上粉妆都被晒化晕开,再看没头没脑的粉桃子早就被沈吟以微笑收买,独留他一人担惊受怕。这沈吟也是可恶,心狠手辣平白无故作践佳人,他也无歹毒心肠,言辞诚恳真情意切,怎叫他如此相待。心生怨恨,面如心生,吴依秾看向沈吟的目光中便多了几分埋怨与凶光。
眼见如此,沈吟换了个坐姿,以身子另一边靠着,轻笑道:“想通了?肯说实话了?”
居同野方才意识到这人在说谎,沈吟总不会出错,他果然又差点坏了大事,幸亏忍了下来。由此可见,愈是美丽鲜妍愈是歹毒异常,当然沈吟不在其列。
吴依秾娇躯一震,气喘吁吁,楚楚可怜,端的是十分演技,又恼又怒又娇又嗔,四味杂陈,急忙辩解道:“大人,奴家所言句句属实。”
沈吟忽的绽开笑颜,看向粉桃子:“小桃子。”
粉桃子怔了怔,羞羞答答看着他,又垂头看向脚尖,不好意思道:“奴家不叫小桃子。”
吴依秾心中大骂你个吃里扒外的贱人,回去就把你卖到最次等妓院,专接脚夫苦力生意,保管半年就叫你屁股生疮流脓。
沈吟笑得露出一口洁白亮牙,教人看着目眩神迷,哄道:“你是只小桃子,本官就喜欢叫你小桃子。”
“那奴家以后就叫小桃子啦!”无缘无故就被陌生人更名的小桃子喜道。
小桃子小桃子,吴依秾凶光更盛,保管半年后是颗烂桃。
沈吟满意地晃了晃腿,继续道:“小桃子,你说说看,你今儿跟着你身边这位来究竟是做什么,小桃子可不许学你主子撒谎骗人。”
从旁人嘴里旁敲侧击和自己亲口承认是不同的,前者只怕还要遭一番惨无人道的虐待糟践,吴依秾心急如焚,推搡了小桃子一把,而小桃子惯于被主子欺凌,不吭不响,眼神照旧直勾勾地盯着沈吟,仿佛那是仙姑仙子似的。
吴依秾一跺脚所幸实话实说,愤愤不平,着实为自己叫怨。然而并不是什么能登大雅之堂的事,也就简明扼要,只捡那重点的说,三两句道明缘由。
沈吟噗嗤一声,开怀大笑,毫无形象。
居同野笑不出声,还有点尴尬,又觉得这个叫吴依秾的戏子瞪起眼来阴怨狠绝,像是条背地里突袭人的蛇,沈吟偶尔冷淡绝情,也是光明正大磨牙磨爪如虎如豹。
小桃子不知道有甚可笑,只是看沈吟笑他也笑,裂开嘴露出牙齿微黄,是个痴傻模样。
吴依秾恼羞成怒,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一手指着沈吟,竟然忘记眼前这人是知县,随便寻个由头就能叫他下狱,而他不过是个靠皮肉吃饭的平头百姓。磕磕巴巴,终于说出话来:“沈大人你也太过分了!怎可无故取笑奴家。”
这下,沈吟笑声更大,眼角甚至挤出几滴假不假真不真的泪珠来。
沈吟笑完后,心情大好。他不过是想逼问出实话,没想到实话如此逗乐,竟然还有人不远千里只为比试相貌高低,又见吴依秾气得鼻歪眼斜,更是得趣,怕这人多呆一会他还得向他讨饶!从椅子上跳下来,沈吟对他挥挥手,作势要赶人:“行啦,你看也看过了,比也比过了,走吧,本官不留你吃饭了,免得你瞧着我衙门里的人甚好勾引了去。”
简直是奇耻大辱,吴依秾不满地嚷嚷道:“奴家是那种招蜂引蝶随便之人嘛!奴家待人向来一心一意从不掺半分虚假!”
沈吟瞧他盛怒之下说起这等三贞九烈的话来不似掺假,手指头抹掉眼角泪花,戏谑道:“是是是,你当然不是,愿你早日寻得天付姻缘、倾心佳偶。”又一瞪眼,“还不走?等着本官叫人撵你出去,那就不好看了。”
吴依秾还怕有损衣裙妆容,拉着小桃子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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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周巡抚那得了百两银子,居同野寻常也大方不少,一日三餐顿顿带肉,这日晚上烧了碗皮化肉嫩的红烧肉。
沈吟本来打算也叫他见识见识金山银海,在山寨里见他对牲畜兴致勃勃,十分怕他腰包丰满买了鸡鸭猪仔羊羔在衙门里养,因而也就打消念头,只靠百两银子过活。所幸百两银子,他们如此吃喝,不算铺张浪费,也能潇洒几年,暂时不着急。
丹霞西垂照门窗,肉还在锅里闷着怕放凉不敢盛出,曾响回来的比寻常要晚,不过他着实认真负责,每日都事无巨细的汇报,沈吟和居同野也不急于一时半刻。
又等了片刻,曾响人未至声先传来:“大人!我带人来报案了!他找不到主子,急的在路上哭,问他又三句放不出一个屁来,我便做主带他回来,人多力量大,到时候咱们一起去找,总能找到。”
居同野一听走失,以为是雏鸟离巢,想那鸟爹鸟娘得有多心急,急急忙忙就往外走。
沈吟正开心,也不觉得烦躁。
曾响拉着一个哭哭啼啼的人走过来,沈吟和居同野双双傻眼,这人正是小桃子。
曾响朝身后一指:“还有头骡子,拴前院里了。”
第四十九章 十字路口
曾响不敢相信 :“你们认识!”
沈吟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嘴,低下头问小桃子道:“是吴依秾把你丢了?还是你跟他走失了。”
小桃子再见沈吟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止住眼泪,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
曾响掩嘴悄声提醒道:“大人这孩子是个傻的。”
“用得着你提醒?”沈吟没好气道。
曾响一想也是,沈大人毕竟认识这人。
沈吟想吴依秾是个精明的,身边跟着蠢笨小厮,莫不是觉得奇耻大辱,于是顺手把人丢了:“来,小桃子你说说看,吴依秾是怎么丢了你的。”
“不是他丢了我,我……我……主子要叫我粉桃子,可我明明已经叫小桃子了不是粉桃子,他还是要叫我粉桃子,小桃子是小桃子,粉桃子是粉桃子,是不一样的。后来主子就说他叫的是小桃子,是我耳朵不好听错了,听成了粉桃子,我说我不可能听错,我听力最好,粉桃子和小桃子是不一样的……主子又说我吃里扒外,可我什么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沈吟赶紧制止,再这么“桃子”“桃子”的说下去天都要亮了,敷衍道:“你先吃点东西。”
居同野是个尊老爱幼的,看见人的泪珠恍如自己滴血,打抱不平是不能,倒是恨不能替他哭一场,热情地招呼小桃子来吃一顿热乎饭菜。
小桃子饿了两天,到没有狼吞虎咽,一口一口地吃着,只是抬筷子夹肉准确生猛,两眼似低不低实则警惕其他三人,装的大方有礼貌似乖巧实则将一盘红烧肉护在胸前。
沈吟瞧着乐呵喜不自禁,附在居同野耳边道:“是个被饿惯了的,年龄不小,吃不好没长开。”
原来吴班主买来小桃子时,见他脸颊肥硕模样却甚好,以为长大点褪去婴儿肥后定是狐媚子,谁知小桃子至今依旧一张多肉脸,衣下嶙峋骨架其实根本没有几两肉,偏偏脸上的肉嘟嘟的。因而永无出科之日,吃不上饭是常事,班里谁都敢对他呼哧打骂。
三人都大大方方不跟小桃子抢肉,居同野又问:“你准备怎么办?”
“去吴依秾失踪的地方看看。”沈吟轻声道。
似是心有灵犀,沈吟的嗓音轻淡而低沉的时候,除了居同野谁都听不见,这是一种私话技巧。他提“吴依秾”三个字时,小桃子猝然抬头看了一眼,一眼则止,如他寻常注视吴依秾那般波光粼粼,带着敬佩依赖。
居同野疑道:“他失踪?不是把人丢了么?”
沈吟道:“穷成这样,恐怕连个馒头都买不起,走也要带着骡子走。何况这小子也值钱,戏班子里都是签卖身契的,能进徐府的卖身契都得在府中主子手里。吴依秾能放着这点钱不要?所以他应该是突然失踪了。”他习惯于把事往极恶处想,做了最坏的打算,“无声无息的。”
小桃子傻是傻,吴依秾太精明,银子能不看在身边?何况惯于服侍人的,都能察言观色。除非吴烟秾自行走得太远,亦或是被人挟持不敢吭声。前者勉强,后者大抵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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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再到吴依秾失踪的地方,天已彻黑,星月俱寂夜深霜浓,宛如书房里那几只填漆茶叶盒子,只消呼吸就能将盖子阖上,他们永无再见光明之日。
居同野和曾响各拎着两盏灯笼,平日里瞧着挺亮堂,偶尔还能冒充月亮熠熠生辉,今夜却跟萤火虫似的渺茫,好几次居同野都以为要被风吹熄。然而火光依旧如蚕豆大,总不可能是“橘生淮南则为橘 生于淮北则为枳”。
一行胆小、怯懦、傻大个,吓唬还行,真吓可能出人命,沈吟难得手下留情,时而逗人言语时而开解两句,心道算是给同野积德了。他的话有力量,力透纸背震颤筋骨,没人不信。
“前面就是了!”小桃子无忧无虑自然无恐无惧,不似居同野和曾响一路把自己吓得失魂丧胆。小桃子猛地快跑几步,一道清晰的足音从吵杂的四人行中剔除出去。居同野当他天真烂漫,谁料沈吟也随他快跑而去,倒是没有忘记拉他一把,言辞透着不容拒绝的味:“跟上!”
小桃子在一条岔路口处停下,喜道:“就是这里。主子要去方便,着我在这里等他,可我没等到他……”
话未说完,已带哭腔。
暇州虽在修路,修路选址已量测记录完备,并没有选寻常暇州人出行的小路。这条路居同野走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带着刻骨铭心的感觉,因而记得最是清楚,这是条三岔路口,岔路严格方正。但他确实不记得曾走过这么一个岔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