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不”字叫沈吟说出十七八种“不”的含义,精而简之慎而重之,居同野辗转反侧,精简不出来也慎重不出来。屋子修好便不曾有人居住,冷冰冰渗透着寒战,深夜如恶兽,他听得见墙的那侧有野狗飞速蹿过。
“吱呀”一声门被推出一条缝隙,沈吟弓腰缩肩挤进屋内,猥猥琐琐的动作用一身锃亮雪白的里衣洗尽,如荡涤铅华。
“冻死了。”沈吟坐在窗边脱靴子,夤夜前来着实将他冻得不轻,哈出口的气都带冰渣。
居同野赶紧朝炕内挪了挪,给沈吟腾出空,隔着一床厚重棉被都能感觉到他披霜戴雪似的。沈吟唏嘘不已,钻进来如亟亟寻奶吃的小狗,眼睛都不睁开,完全凭着本能,一手扯掉身上里衣,一手搭在他胸上轻捻重抚,片刻都等不得,是憋狠了的征兆:“这天可是越来越冷了,快来欺负欺负,也叫本官好好暖一暖。”
这才是沈吟,居同野终于安下心来,心安理得地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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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依秾瞪眼而卧,他想着明早沈吟定然会赶他走,他和居同野分居两地如何示好,死皮赖脸的缠着是下下策,上上策是欲拒还迎以及时不时撒把蜜糖。
小桃子也睡熟了打起呼噜来。
吴依秾悄然穿衣,又认真梳笼发髻,掖紧碎发,自觉芙蓉仙子也不过如此,才款迈莲步地离开。他不知居同野住哪间,只知在后院,看见后院空荡唯一口古井,心内冷不丁一悚,差点跳起来。他平生最怕水井,从来绕道而行。
幼年跟师兄弟们喊嗓,那地正有一口古井,同样外圆内八角形,他们日日喊嗓,日日如是。直到有天,一个偷懒耍滑的小师弟借着师兄弟喊嗓之声遮掩,躲在井边,叫师父发现,抄起藤条抽他,抽着抽着,他发现今日水井里怎披红带绿。
师兄弟们七手八脚把井中人打捞出来,那人已死得不能再死,被井水泡得周身膨胀,鼓鼓如球,眼珠子就是对死鱼眼,脖子上还有条麻绳,显然是先勒死再抛尸。
师傅说这身打扮应该是大富之家的婢子丫鬟,犯了主人忌讳故而丢命,又忌讳故而选了个没人的地方抛尸,万万没想到这地还有他们下九流的喊嗓。戏子无义婊子无情,练嗓时特地选这寻常人不来的偏僻地,乱葬岗子荒山野岭似的。若是想知道哪家的,仔细听听谁家有丫鬟失踪便是。
吴依秾一间一间寻过去,地上不知是霜重还是撒了盐,踩上去吱吱地轻响,又好像是他多情的幻想。他陡然听见一阵一阵的暧昧声,如见了血的苍蝇,耳朵贴上去,屋内的呼吸缠绵多情。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戏班子里睡通铺,夜间常有忍不住的相互寻个淋漓畅快,也便宜了他还没破身就深谙此道。
拿人把柄的事吴依秾没少干,戏班子里的都是生活中生生逼出来的针尖心眼,丁点大的机会也要抓住。吴依秾想他要是有这个把柄在手,以后约会也就方便不少,省的好巧不巧见到那个挨千刀的沈吟。人长得丑点还自罢了,偏偏是个绝色美人,这人生而就是为了气人。
窗户紧闭,门中倒是道缝,月光将炕上照得宛若白昼。虽盖着一床厚被,然而这事是点火燎原,寒冬腊月也燥热得一发不可收拾。吴依秾看见上面那人冰肌玉骨宛若天仙,正是他刚才暗骂诅咒的沈吟,下面那人被他遮挡严实,像是新嫁的小媳妇正招夫君疼爱,恍惚之际,又看见一条肌肉匀称的大腿被沈吟扛上肩头。
沈吟忽的转头,像是不经意的回眸一顾,霎时天昏地暗时光回溯,吴依秾如重回那日清晨,朦胧间魂魄荡漾,再见那具膨胀的尸体。那张脸分明是他变形的脸。物换星移,许是他早在那年便被抛尸井底。
深层的恐惧穿云破石冲击海上的一叶扁舟,吴依秾吓破了胆子,惊叫一声跌坐在地,像是被锋利的指甲在咽喉上比划,随时都会把一颗凸出的喉结挖出来。吴依秾下意识拔腿便跑。
沈吟笑了一声,这一声听起来虽冷,奈何正战至热烈激切也就沾着许多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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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吴依秾避战乱似的,带着小桃子逃回葭县。他一想起自己的清贫日子便心疼难耐,玲珑胭脂盒见了底,这还是他大红大紫时有人为了讨好他送的,他瞧着这盒子别致才勉强收了下来。可现在他连最次等的胭脂也买不起,再看看旁边呆呆的小桃子,原本萌生出卖他的心思也没了。
吴依秾想起来是小桃子报官救了他,只剩下一星半点的善念也蹿了出来,寂寞如霜,至少他们主仆还能彼此依偎取个暖。他拨弄胭脂盒,开开阖阖,这玩意做工精巧模样雅致也能换点钱,正思量着,就见班主快步掀帘进来,匆匆忙忙道:“快装扮好,今夜你的戏!”又看向呆傻的小桃子催促,“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拿行头!”
吴依秾一愣,以为班主诓他玩闹,阴阳怪气道:“今儿是依水师弟,找他去,搁我这儿耽误做甚。”
戏班子里当红的是他师弟吴依水,红的发紫,比他当初尤盛。
吴班主知道他心中有气,谁曾想这老蚌有朝一日也能丰珠,他差点给他跪下,哈着腰苦苦哀求:“哎呦,我的祖宗我的亲爹嘞!外面来了位大爷,指名道姓要听你吴依秾的戏!”他心知吴依秾穷得叮当价响,正巴不得,故而顺坡下,“那位爷腰上挂一块玉,我的乖乖,比碗口还大。”
吴依秾也不盼着天上掉馅饼,只要有戏唱,爷高兴多赏几个钱就成,谁想吴班主阿谀奉承比他当红时更殷勤,心里也起疑,当初看上他的几个恩客里,哪个能有这般魄力?一时半会他还想不出来,只想着上了台也就知道了。
戏台下人山人海,吴依秾知道他们都是为吴依水来的。可头面装扮好,他就是实打实的主子了,戏台上就是他的天下,他这将这场当做他此生最后的一出戏,声腔极尽凄美腰肢极尽柔巧。本就是好嗓子好身段,一曲终了,台下果然哄堂叫好,久久不息。
吴依秾想这就够他记一辈子了,往后的日子他就带着小桃子相依为命,再不开嗓,也不亏。
满堂喝彩叫好,唯独台下正中一人岿然不动。不是戏太差,而是太好,好到他一霎无暇叫好。那人相貌普通看着也不叫人生厌,衣着不凡,腰间挂着块玉,不似吴班主说的碗口大,也是块品质上成的羊脂玉。
见吴依秾看他,这人终于起身,缓缓走到台前,一面走一面解下玉佩,托在手心奉上去。
吴依秾扭捏一下,有点难为情。台下骤然静止,似崩腾河流戛然而止,只为看完这一幕。
那人略动了一下,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又有点“今儿你不接我就不走”了的流氓。吴依秾这才接下,摩挲良久,玉上还有那人掌心余温。
行头未卸完,吴依秾便收到那人邀自己外出的请帖。他收了人家的礼,礼尚往来自然要与他春宵一度。谁料那人却热情地拿出几件行头,与他品鉴,都是知名老前辈曾用过的,说起这些来吴依秾是滔滔不绝意犹未尽。
待吴依秾被分文未动地送回去,他才恍然意识到这人非同一般。此后这人日日来听他的戏,每每神情专注。
有他相捧,吴依秾俨然成了吴家班的中流砥柱,又隔三差五受邀一并出游。或品鉴,或同游,不相见的日子,定会派小厮送精致糕点、也收到过亲手摘下的一支梅。天气渐冷,他便送毛皮斗篷,连精致的暖手炉也送了五六个。都是金银珠宝买不来的真挚灼热的心意。
吴依秾想他是遇上这一世的冤家了。
冬去春来,一日游湖泛舟,湖面帆影憧憧熏风习习,水面是一泓碧波,吴依秾终于首肯,陪他过一辈子。
吴家班依旧红红火火,妙人层出不穷,然而最红的永远是已如戏曲界传奇般的吴依秾。
第五十三章 柴火买卖
时入正月,没几日就要过年。一日极冷,居同野冻得手脚冰凉,早早烧了炕和沈吟去床上躺着,听着簌簌落下的声响,每一声都如降临,间或压出咯吱咯吱,竟是飘了整夜小雪。
居同野想起沈吟的到来也如这落雪,淘气心起,翌日一早扫干净院里的雪,在角落里堆砌了个虎头虎脑的雪人,身子脑袋都认真拍打紧实,免得一碰即碎。又烧了热水泡着被冻僵的手,热水刹那刺得红肤痛痒,好似满手生冻疮。
他以前每逢冬日常生冻疮,每年都难以幸免,今年倒是幸运,许是有沈吟在身边。沈吟总是捧着他的手,或是贴在脸上轻蹭,或是贴在胸膛里慢焐。居同野没有察觉到自己在笑,摇了摇头擦干净手,出门巡街去了。
沈吟看见墙角的雪人,忽的乐不可支。堆雪人的功夫人人都无师自通,偏生居同野这个堆得极美极憨,惟妙惟肖憨得同他如出一辙,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模子是自己。
这些不花钱的玩意手艺,居同野都十分擅长,象征着人孤寂的童年。沈吟仿佛能看见居同野对着雪人傻笑的模样。
沈吟跑回屋,翻出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李子蜜饯,裹了一层如雪糖霜。他挑了两颗含在嘴里,朝雪人走去。
居同野堆了个光秃秃的雪人,没眼睛没嘴巴,头更是如珍珠般光亮。蜜饯裹满热乎乎的口水,雪一触即化,两颗蜜饯黑眼珠子叫它活灵活现,乍一看成精似的。
沈吟砸咂嘴回味齿间丝丝甜味,对于自己添油加醋大觉满意。
这个雪人经沈吟一手画龙点睛,果然叫居同野乐不思蜀,美美的瞧了一日,分明正冷着,总是觉得艳阳高照,怕一不留神就给晒化了。看到日暮西垂,居同野猛地想起来今日正事一件没干,他还准备砍点柴。自打有了沈吟之后,居同野就很少亲自砍柴了,隔山差五买点,不是不差这点钱,而是觉得有功夫多陪陪沈吟也是好的。
见居同野要出门,沈吟连忙跳起来趴在他背上,吵闹道:“我也要去。”
“我去买点柴,去去就回。”居同野忙不迭伸手托住他,生出童心,上下颠了颠,发现他虽然一身骨头,隔着厚实衣服还是有几辆软绵的肉,“有点远,仔细累着你。”
沈吟松开手任由自己滑下来,双手后背悠然踱到他面前,伶伶俐俐地学着他的话道:“有点远,仔细累着你!”
带就带了,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居同野便应下。
暇州卖柴的不止齐老头一个,生意最差的只有他一个,连个像模像样的房子也没有,只在林中搭了个漏风漏雨的茅草棚苟且过活。养活自己不能够,还要养活全县野狗。到了寒冬腊月,能抱着野狗睡觉,倒也不愁没碳冻死。世人苦,没有更苦,居同野虽然时常他抢柴砍,但凡需要买柴,哪怕要多走几里地也要找他做生意。
夜已深了,齐老头就着明月光和面,还掺了小半袋精细白面,他自己都不舍得吃,搁起来倒是一点也不心疼手软。
林中有人走过来,齐老头一见是居同野,气不打一处来,想要吐口吐沫,全然忘记他身边所有狗都不敢叫的事实:“你来做什么!”
居同野不明白这人为何能嚣张至今,他若是胆敢凶巴巴地与人说话,早就被人打回衙门了。这群狗虽然不会真的咬人,吠起来还是叫他害怕,更怕暴露身后的沈吟,不敢后退躲闪,便硬着头皮道:“衙门里没柴用了,我来买点柴。”
沈吟从居同野身后探出脑袋,仿佛人的肩膀上凭空生了只蘑菇头,打起官腔:“夤夜造访,主要还是想感谢老人家一番义举,听说全县的狗都是老人家在养的,真是菩萨心肠。”
其中一只挨着齐老头的黑狗,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沈吟,既黄且浊的眼珠子瞪得滚圆凶悍,似乎不咬断目中之人的脖颈不甘心。妖魔鬼怪平生最怕官员之流,沈吟的到来叫它如临大敌,已生先下手为强的打算。
齐老头没见过沈吟,但听这口抑扬顿挫的高帽腔调,便明白他正是那个修路造福百姓的新任县太爷。他乐滋滋地在衣上擦了擦手,想着得赶紧上前迎接才是,谁料他才一抬脚,就被绊倒。
那狗看得太专注,木头桩子似的杵着,一动不动。
齐老头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叱道:“滚犊子见了县太爷也敢作妖,当心老子把你炖成汤献给县太爷,那也是你三生有幸来世能投胎为人了!”
也就沈吟眼清目明,一眼认出这是只修为不低的狗妖。
实际上这只狗妖在暇州说一不二,遑论知县在不在,都是他做主为大,而今来了个非同寻常的沈吟,他不仅要担心地位不保,还要提防被熬成浓汤便于谗言献媚。
齐老头骂完便撸着他的脑袋,语气半硬不硬:“瞧你委屈的,县太爷是什么人,什么山珍海味珍馐美酒没见过,还记挂你这二两肉。”
这狗模样凶丑,眼如铜铃,獠牙嶙峋,声如恶鬼,能用来止小儿夜啼,胆子再大的人都能被吓得尿裤子,早年的前车之鉴叫齐老头心有余悸,是才防范于未然,先下手为强自导自演,叫沈吟不得不放过他。
齐老头敬重这个救人性命的知县,更心疼他的狗。打从他出生起,这狗便以这模样陪伴着他,而今他即将阖眼长眠,也是由狗相伴守护。齐老头宁愿远离热闹择地而居,故意装出古怪脾气,叫人闻之胆颤听之生厌,也是瞧得出这狗非同寻常实乃妖物。
物换星移,哪有狗能几十年如一日,毫无变化。
奈何这狗不遗余力地装疯卖傻,除了活得长久实在叫人瞧不出端倪,齐老头也和他完美契合,彼此相依相偎,相安无事度日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