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这事,曾响脸上浮现笑容:“希望能。”
居同野正疑,又听曾响转头问他:“你呢,作何打算。”
居同野以为他是问自己何时成家娶妻一事,这点他从未想过,讪讪笑道:“没有打算。”
“我是问你和大人。”曾响直言不讳,脸色如常并没有丝毫古怪。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在居同野听起来铿锵作响,活像光天化日叫人冤枉了去游街。若想人不知,哪有这等美事,平日里一不留神泄那么多蛛丝马迹,好几次都差点被逮个正着,他处处小心总是抵不住沈吟诱惑,现在想起来他估计是有意叫人看见。
曾响意识到自己太过直白,只怕居同野误会,忙道:“不是的,大哥你听我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和大人接下来如何打算,你不打算成亲还是大人不打算成亲,你们两个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
“我没有娶妻的打算,至于大人,他走了,或许就走了吧。”居同野淡淡的说着,悟道似的脱俗。
人不一定要说再见,走了便是各寻接下来的生活。居同野想他这辈子能认识这么个人,过去的一年如同别人的一辈子,值了。
恰听有脚步声传来,曾氏亲自来寻两个捕头。
能请来县太爷压床,可见她这个儿子在县太爷心中的分量不轻。她已经笑得合不拢嘴,慈祥的脸像朵盛绽的牡丹。既有为母者的雍容大方,又有持家者的操持有度。
居同野喜欢她,毕竟不是亲生骨血,也知若不是曾响,她断然不会待见自己。可至少这份见面时的温存,给了他几分暖流。
曾氏笑道:“居捕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刚才一晃眼的功夫,还以为又看见县太爷坐在这里!以前总没发现,居捕头和咱们沈大人一般英俊,还有些相像,改明儿大娘给你说个媳妇,你喜欢什么样的提前跟大娘说。”
曾响想大哥和大人在一起情意拳拳,平白无故来个姑娘横插一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这个捕快估计也当不下去了,旋即怏怏不乐道:“娘!就你最会瞎做媒,乱点鸳鸯谱,居大哥的事有大人替他操心!”
居同野脸上挂着笑,久久不散。旁人看来是场面上必须的客道,餐桌上谁都是真情实意,恨不得把心剖出来叫县太爷观赏。
沈吟看出端倪,难得见居同野笑得美,初瞧时还惊扰了他整个心池,饭桌上寻了机会问他究竟怎么了。
“曾大娘说你和我越来越像了。”
沈吟得意,颔首:“哦,这是说你俊。”
曾响看得肝胆俱裂,这两人胆忒大,桌上都是人,他哥哥和族中长老都是人精,这两个竟然光明正大地卿卿我我。
居同野又悄声道:“是说你越来越粗糙。”
沈吟笑着望向他,你仰慕我,我倾心你,可不是一个模一个样?我的人,我的心肝脾肺肾都与你分享,长得不像才说不过去。
第六十一章 为非作歹
因桌上一出郎情郎意的戏,夜间曾响抱着被子对两人挑鼻子竖挑眼,赌气道:“要不,我去隔壁睡,床留给你俩?”
沈吟心里很想答应,然而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还是不能破的,慷慨陈词道:“你若是不想睡床,就抱着你的喜被在地上打个地铺睡,千万别去隔壁,省的本官走后你曾家老小嚼舌根,说我沈吟当面一套背地一套,毁我名声损我清誉。”
曾响连忙把被子往床上一扔,似丢东西般把自己丢到床上:“不,我今晚就要睡这,谁拦也不成。”
居同野睡在两人中间,沈吟得以放纵自己,半个身子都搭在他身上睡。
曾响原以为又是一夜噩梦不去,不成想安眠至天亮,死猪一样。
居同野天亮时分被压醒,只觉得胸膛沉重如垫大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睁眼一瞧曾响竟把沈吟挤了下去压在身上。居同野气的吹胡子瞪眼,把曾响掀到一边去,把沈吟抱在怀里方才觉得舒坦,继续酣睡。
上天注定不得安寝,居同野才阖眼不多时,外面传来阵阵喧嚣,是惊慌失措的下人发出的动静。夜色未尽,晦暗不明,声音凄凉似坟上乌鸦哀啼。
昨晚睡得早也没怎么折腾,居同野瞬间清醒,想起近日来曾响的不同寻常,心道此时吵闹必然有异,连忙小心下床。整衣穿鞋时分,门外又传来低声呵斥,骚动刹那平息,是仆役被喝令禁声。
居同野赶紧出去查看,未见骚乱源头,叫住仆役问话也是惊惧惶然,不断摇头,问不出所以然来。仆从们摆出一副遭遇凌虐的弱小姿态,甚至可怜,居同野于心不忍,遂没有施难。
曾氏闻风赶来,匆忙梳的发髻有些乱,一把抓住居同野的双手。那手双手上皮肉松弛,尽显老态,又冰凉仿佛被冻坏。沈吟的凉是沁心,如井下之水,浑然不同。
曾氏眼含哀求,沉声道:“同野怎么起那么早,曾响就是个懒虫,他若是有你这么勤快我这个当娘的也就不用操那么多的心。”边说边不动声色的将居同野向院内拉去,“要不要吃些什么,想吃什么跟大娘说,大娘吩咐厨房做去。”
居同野虽是疑惑,见曾氏苦口婆心,梦回多年前犹如看见娘亲,心里阵阵酸疼终是不忍:“不必了,我还是再回去睡会。”
沈吟本来也是睡熟的,被居同野一抱再一推也就不得不醒,盘腿坐在床上,只言片语飘进耳朵,见居同野蹙眉进来,对他招了招手。
居同野以为是他知道些什么,忙兴奋地靠近床边,俯下身来。
沈吟知道他弄不明白不安心,何况他也开始好奇了,压低声音:“这事他们不乐意叫官府管,要么是超出官府职能范围,要么是于曾家百害而无一利。”他一面说,一面瞥熟睡中的曾响,“第一种不可能,应该是第二种。”
居同野如醍醐灌顶,头脑瞬间清明,一时没掩饰住喜悦:“你说得对。”
沈吟赶紧制止他,又提醒道:“待会,我出面去吸引所有人注意力,你机灵点去查看一番,如果是什么大事不会太容易被掩盖下去。下人们人心不稳,你记得——”
居同野得意道:“我是曾响的兄弟,我的话就是少爷的话,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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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食吃得真是浩浩荡荡,声势比昨日晚饭还轰动。
饭毕沈吟心情大畅,问可否参观曾家大宅,此话一出,无人敢弗,各个磨拳擦脚备好言语,预备描述一番风水走向、山水格局精妙所在。当年曾家建宅,可是请了顶尖的风水高手。
趁沈吟吸引所有人注意力,居同野寻了个机会偷溜,依稀记得骚乱打东北角传来,便朝着那个方向大快步地过去。
下人们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曾宅没什么禁地,一路自然无人出面阻拦他。饶是如此,居同野走得还是颇为胆颤,生怕露馅。
东北角是个清净的独门独院,居同野看见不断有人提桶进出,好似院里走了水正急忙施救。居同野假装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就见院内房屋门窗破败,那水是往正房屋内青石地砖上泼,还有两个小厮跪在地上,拿着丝瓜络拼了命地刷地。
水流顺着台阶哗哗地流,泛着晕染血色。青石地砖上大片漆黑色调的血迹,居同野也算有见识,这等血流量恐怕是死了人。
看着仆人的是个管事,见到居同野连忙走出来:“居捕快怎么在这。”
居同野把事先编好的话拎出来:“哦,曾响走不开,托我过来问问情况。”
他长相正派英朗,说起谎话来缺了几分硬气,带着虚心,眸光似老鼠躲躲闪闪。然而遇到的不是好事,连管事都满头大汗慌张不已,不知是忙的还是吓的,哪里注意得了这些,他擦了把冷汗:“已经处理好了,还托居捕快同少爷说一声,家里也给了足够的打点,签了死契,不会闹。居捕快,不知大人那边如何?”
居同野愣了愣才道:“大人尚不知道。”
管事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膛:“那就好,那就好,也是家里倒霉,大婚前夕遇上鬼魂作祟。夫人请的大师是名声赫赫的高手,今晚吉时一到就能设坛做法。对了,居捕快昨晚跟少爷住一起,不知少爷昨夜睡眠如何,可又出现恶鬼入梦惊觉之兆?”
居同野想曾响没有,他倒是有,一早被曾响压醒,若不是反应快差点就把他当沈吟给抱了。居同野摇头道:“法师在哪?我且去叮嘱他几句,大人今日兴致高昂,大清早就要游览全宅,就怕他撞到大师。”
管事想大人既然要游览全宅,说不得会走到这,忙呵斥下人叫他们快点收拾。
居同野略一琢磨,问:“这里那么僻静,大人大概不会来。”
管事却道:“这里可是曾氏学堂旧址,曾经全暇州的适龄学生都来此处念书,当年的知县还是孙大人,感我曾家义举大善,还亲笔提字嘞。”
这地方哪里有学堂的样子,荒院缺乏打理,杂草丛生,窗扉不全,仿佛四四方方的箱子被人生生抠出几个窟窿眼儿。或许曾经有朗朗书声响彻云霄,卷帙如海诲人不倦,只是不知多少年前便化为乌有。
居同野忽的想起来沈吟曾说过,妖魔鬼怪怕为官者,倘若有孙大人题字,怎么还会有冤魂作祟?这里应该像开过光的玉或法器,万鬼不侵才是。
管事在曾家干了几十年,心里明清,长叹一声道:“唉居捕快你是不知道,那个万秀才生前就不是个好人,老朽活了大半辈子也算有件事,他是老朽见过的恶人中排第一!狼心狗肺行同狗彘,仗着自己是十里八乡文采最好的,成日喝酒滋事,赌博欠下一屁股的债次次都是夫人好心替他还清,后来有了孙大人题字,胆子更大,人人共愤。如果夫人当初不做,我等说不得也趁夜黑下狠手!生前就恶贯满盈形如恶鬼,死后更是恶中之恶,这种鬼天打雷劈都不为过!”
居同野倒吸一口冷气,恶道是一堕入便万劫不复的。孙大人是他爹在世时伺候的一任知县,难怪他会没有映像。
管事陡然意识到自己废话太多,道:“年龄大了人就啰嗦,居捕快莫要见怪,唉——居捕快是要见大师是吧,老朽找个人带你去。”
居同野只能顺坡下,难能顺杆子爬,再继续待下去恐怕露出狐狸尾巴,机会大好趁机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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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吟闹腾起来不要紧,他对自己掀起的轩然大波哭笑不得,他不过是小小的暗示一下,没想到一群老头兴致勃勃,各个能说会道腿脚利落,争先恐后从早说到午时,甚是在谁先说谁后说的问题上辩得面红耳赤。
午饭后,沈吟借口要午睡方才脱身,决心这一觉不睡到日暮西垂他就不信沈。
居同野进来时,发现沈吟趴在床上扶腰抱怨:“一群老头子。”
“你也有一天会是老头子。”居同野坐在床上给他按腰。
沈吟煞有介事道:“胆大包天,敢说你男人。”
居同野的脸颊划过一片绯红,毕竟早已习惯,不多时又消了下去,不想继续无聊话题,便把早上打听得到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听完后,沈吟换了个姿势仰面躺着,双手交叉搭在腹部,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好似得道成仙只剩下一句空皮囊,又好似魂魄被牛头马面勾了去。
居同野摸不清他的套路:“你怎睡得着?接下来怎么办?”
沈吟微微睁开眼,从容不迫道:“顺其自然,不是说了请了最厉害的大师来超度么?本官又不会捉鬼,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
居同野一急,拍开他交叉的手:“万一超度不了怎么办?”
“他能不能超度得了本官不知道,本官只知道本官没那本事。”沈吟抬起头瞅着他,见他认真思量的模样分外可爱,拍了拍身侧的床铺,飞了个魅力缱绻的眼风,分明已动情语气却丝毫不乱,“来,居捕头陪本官睡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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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居同野睁大眼睛静候动静,一直等到起床后,发现大家脸上都隐隐荡漾着一股藏得深的喜气,似乎昨晚结局大好,怨鬼已被超度,不会再为非作歹。
第六十二章 恶意无尽
大婚前夜,三人睡得正酣。曾响夜里被尿憋醒,他最近紧张火气旺盛,怕尿骚味熏了屋,便去外面上茅厕。他这一走,居同野和沈吟都不知道。
墙外传来一声犬吠。只一声仿佛戛然而止再听不到,然而曾家所用砖瓦均是不吝资费厚实高质,精心之极几乎能抵御胡掳,就算墙外不断有狗吠,墙内的人都不可能听见。
居同野不知为何觉得心惊,又见曾响未归,连忙推醒沈吟。
“又是那只该死的狗。”沈吟一面咒骂道,一面愤恨地穿鞋,“去看看,可能出事了。”
居同野惊道:“不是已经超度了吗。”
“恐怕是躲起来,好叫人掉以轻心,伺机再为非作歹。这个关头行事,就是打着毁了这桩婚礼的主意。”沈吟狠狠道,他想起那只和他互相看不顺眼的狗妖,路上见了四目对视都能对出个刀光剑影来。
夜黑如旋,所有人都逃不过它的掌心。居同野和沈吟跑到门口才想起来,万籁俱寂,谁都不知道罪恶在哪里发生,是已然还是未然。
正急躁不安,条条小道不知何去何从,就差分头找,又听见一连串犬吠。居同野和沈吟记住方向,闻声跑过去,居同野忽的记起这条路,正是通往颓废学堂。
曾响出去撒个尿的功夫,迷迷糊糊中了招,不知不觉已行良远。鬼魂也怕挨得近叫沈吟觉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