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吟似乎在制定什么计划,暇州官路畅通运输成本降低,葭县知县又刻意讨好,各方面都给了便利,仅是一季便看出成效。
居同野跟沈吟跑了多次葭县之后,县里各类商铺林林总总多了起来,主街热闹喧嚣,渐渐向外扩散。
不知不觉天气萧瑟,一场大雨之后,地冻霜寒全县如被千里冰封。书房里门窗紧闭,居同野正撅着屁股拿火钳捅火炉,火星子溅在手背上感觉不到温度。
沈吟围了只火红色狐皮围脖,红得极其艳丽,红白二色争相辉映,衬得一张瓷脸多了粉嫩颜色,这是少有的。他在桌上摊了张信,喜气洋洋地招手,叫居同野来瞧:“师兄写信,叫你带我回去过年呢。”
居同野不信,周巡抚从不给沈吟写信,倒是偶尔能收到写满童稚的信,墨字有粗有细恍如鬼画符,还是周巡抚的孙子写的。
沈吟模仿周巡抚笔迹的本事炉火纯青,居同野就算能明察秋毫也分辨不出虚伪真假,他跟着沈吟识字学文,毕竟年轻头脑灵活一教就懂,已经能识不少字。
居同野双手背后,双眼盯着书桌一角,扭捏道:“他要你回去过年你就回去,何必叫我。”
沈吟圆圆地睁着无辜眼睛,眉眼在火红围脖衬下还有些妖娆倩丽,再度强调:“是叫你去,顺便捎带上我。”
居同野果然信了他,愣愣道:“想要叫你回去就直接说,何必在我身上绕一道。”他是多年来独自过年的人,而今有了个沈吟终于摆脱寂寞,平心而论他也不忍看见沈吟和亲人分离,“周巡抚这是放不下面子,咱们去年已经在这里过了,要不今年去?”
沈吟自然吟吟笑道:“好。”
居同野觉得他笑里藏刀,虽然刀锋轻飘飘地毫无分量,有一下没一下撩拨抓挠他的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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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沈吟要回来过年的消息,周巡抚悠悠哉哉乐了足足一日,直至薄暮时分才想起来沈吟身边是跟着个没头没脸的小捕快,竟到现在还兴致不减,遂问胡管家。
胡管家支吾良久,颇为为难,只能以委婉的语气回答:“应该会捎带上。”
周巡抚气歪了鼻子,只可惜死要面子,明明热烈欢迎沈吟归家还要装模作样骂他逆子,明明看不下去沈吟身边的男宠还要假装此人品性高洁有铮然傲骨。
上一次来西安周府,居同野躲在沈吟的春芳院里不敢抛头露面,好似金屋藏娇,还惹来一身不快。而今二度入府难免提心吊胆如惊弓之鸟,既怕被陌生人扒裤子瞧屁股,又怕见到周巡抚羞愧难挡,毕竟是他食言在前违约当先,要了银子还不要脸的连人也要了。
除了如鹌鹑般的下人,周府其他人也都是极热情,把居同野当第二个沈吟,嘘寒问暖关心备至。周家上下就这点好,哪怕瞧不起人也有十二分热忱,何况还当着沈吟的面,不得不把居同野当个人物,说话前还要私下里精心酝酿一番免得用错字眼。
周巡抚有三子两女,两个儿子已成家,孙子辈有三个,三个小娃围着沈吟喊“小叔公”的时候,居同野如遭雷劈,才想起来沈吟辈分大,而人又不显老。他们毕竟夜夜同床共枕,他也是谨慎观察过那眼角的细纹。
不多时,三个小孩放弃沈吟,叽叽喳喳追着居同野这个新叔公。居同野本就是讨人喜欢的憨厚模样,连沈吟这个见过千般风景的都能一眼看上,何况三个心智单纯的小孩,对陌生人本就好奇心盛。
好好的除夕夜,灯光煌煌燃着,一大家子围桌团聚,氤氲在祥和喜气氛围里,居同野忽的觉得幸福至极不过如此,多次眼角含了晶晶泪珠都叫他默不作声咽了回去。他回想起爹娘还在时,年夜饭吃的其实与以往一般冰凉,因为他爹不得不要在阖家同庆的这一夜巡街,提防喝酒闹事,桌上会多道肥腻肉菜,每每都摆在他面前,他娘从不奢望一眼。
沈吟嘴角含笑,偷偷在桌下抓他的手握,十指紧扣握得掌心涔涔起汗,酒足饭饱心儿交融。
桌上米酒如甜水不醉人,居同野不由得放任自己多喝了两杯,眉眼微醺挑唆起情欲绵绵。
沈吟胯下抬头兴致盎然,暗里乐滋滋地想果然骗他来是对的,今夜注定巫山云雨整夜不眠。这人床上比床下矜持,间或有一次能将他挑逗得主动求欢,整个过程必然美不胜收回味无穷。
大团圆也非日日都有,过年期间周家最是忙碌,且不说各色饭局,单是上门拜年回礼就能回到手软。
沈吟这个时候干脆衣袂一甩不装周家人,拉着居同野外出游玩,西安城角角落落都准备玩遍,日日睡到自然醒便收拾出门,玩到尽兴疲倦方才归家。
西安城大,好玩的千千万万,过年期间更是热闹,为了趁节赚足纹银,小摊贩临街商家更是花样百出,整出红似火的劲头来,两人玩得一日胜过一日的兴致勃勃,居同野更是乐不思蜀,差点忘了归家。
初七那日居同野和沈吟在街上看猴戏,居同野嚼着冰糖核桃转身便撞上一人。
广威将军看见沈吟喜出望外,没想到他居然回来过年,便邀他一同打马球。他这辈子只有这一个爱好,真金白银乃至裸着的女人都不能叫他更动心。居同野这几日玩得野,心思如狂蜂采蜜易放难收,没打过马球正是好奇心盛,便催促答应。
盛情难却,沈吟只得答应,暗想居同野骑术一般,估摸着刚上场就会被颠下马背,兴趣不过一时片刻而已。好在寒冬腊月穿得臃肿,当真摔着了也不妨事,若是盛夏衣料单薄他还舍不得放人。
居同野的骑术是在山寨那几日临时抱佛脚学来的,当时还只是勉勉强强能够独骑,一上骑场两腿夹紧,抄起马球杆来,频频被广威将军夸后起之秀。
广威将军也不是看在沈吟的面子上说违心话,他是实话实说,他打到现在打出境界来,马球能不能打得好看两眼便知。沈吟是朽木不可雕,居同野是良禽,只要他择木而栖,定能出师,不多时便兄弟相称,一个叫一个居弟,一个叫另一个石哥。
沈吟想他儿子和同野年龄相仿,算是占了个天大便宜,带着生无可恋一脸愠色,撂下马球杆,去旁边的看台上坐下。
马球场上,除了广威将军年龄稍大,其余都是非富即贵的大好青年,纵马驰骋各逞风流。看台上几个姑娘,锦衣狐裘罗裙香酥,金玉环绕妆戴玲珑,凛凛寒风中极尽少些臃肿,也能看出风姿绰约来,想来也是富贵人家适龄闺女,结伴相约带上丫鬟来球场,看看能不能趁着过年钓个金龟婿。
沈吟已过了招蜂引蝶的年龄,自认有了家室少不得收敛,又闻喳喳啾啾声中有人议论那新入场的风流如秀琳琅耀目,不知是哪家公子可未婚娶。沈吟懒散地朝后倚靠,一腿翘起,朦胧光晕刺痛眼皮,心道悍马一匹野性难驯,早叫老爷收入房中,熏暖鸳鸯被铺陈龙凤床,享用过不知多少回了。
约定好上元节一过便动身回暇州,沈吟还怕居同野平原跑马,能放收不得。马球打到上元那日,沈吟原以为两人业已约好,谁料睡到日上三竿不得倦起,问及才嘟嘟囔囔开口,昨日打的是最后一场。
周巡抚只在除夕见了沈吟一次,像是现在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还约了同僚登高,赏景赋诗,这种事自然少不得明珠翡翠般的沈吟来添光溢彩。周巡抚端着一杯茶,一枪一旗满杯子沉浮错落,喝了一口才装模作样问起来:“沈吟在哪疯呢,叫他来陪坐喝茶。”
徐管家想您老这是拿小老爷当胭脂楼风月所正红花魁,估摸着也不愿来,这才告知吃完晚宴,两人便急匆匆地跑得踪影不见。
周巡抚大骂白眼狼得了媳妇忘了娘,憋满一肚气,好歹忍住没摔了杯子糟践好茶。
上元节花灯会,人人都朝大雁塔而去,沈吟拉着居同野反向而行,登了座坍塌颓坯的莲落阁。
这阁风水不佳,落建时频出血光灾,落成前夜终于出了人命,那出资的商贾原本是指望大赚一笔,动土建工什么没见过,许是他扫把星作祟活该倒霉,光天化日当面竟然从阁上摔了个粉身碎骨,家中几个未生育的小妾卷走大量现钱,老伙计纷纷自立门户,就此没落。
闹不闹鬼沈吟最清楚,两人跟着几个十几岁出头的毛头小子一起,阳气直冲河汉,魑魅魍魉见了也悚然绕道。
沿着坍塌上庑殿顶,四角脊梁唯有一角吻兽完好,大口朝东如守候旭日出东方。登高远眺,大慈恩寺大雁塔如在眼前,乌云深厚,光影横空,人流蝼蚁攒动,花灯彩云织锦,整个西安城在罡风砭骨中春暖花开。
居同野揣了包水晶肉,沈吟提了坛绍兴酒,量少人多,酒壶传着喝也就一人一口的分量,水晶肉一人分得三四片。零星一口酒寥寥几片肉,倒是叫几个小伙子大为感动,差些歃血结拜。
花灯未尽,情意先靖,实在是冷,每根寒毛都在狰狞叫嚣。
居同野起身拍了拍棉袄,新鞋沾了黏稠蛛网,像盛了一鞋面的云雾缭绕,在他掸蛛网的功夫里,耳边骤起破空声。
如春夜炸雷,有东西从千里之外射来,嗖的一声,居同野耳垂滚烫,仿佛大滴的泪珠滚烫落上肩头。
沈吟惊慌失措地看向居同野,只见他耳垂鲜红,安心的同时心渐渐悬起来。
少年们尖叫起来,惊慌失措,一个少白头的少年已无呼吸。他胸口中箭,迎着远处灯光,箭柄上可见一个清晰的“崔”字。
沈吟想起崔朗征。
第六十六章 旧时恩怨
上元节成惊魂夜。
周巡抚想把居同野赶出去,至少赶到屋外,居同野如坐针毡早便想走,耳垂上撒了上好的金疮药,鼻尖尽是香馥馥气息,也不知是药味还是被火炭熏的串了气味,倒是沁凉入骨。
沈吟浑身乱蓬蓬的像头雄狮,陡然伸手指着他,白眼珠子混了凌乱血丝,眼眶通赤,吼道:“你敢动一下试试!”
箭上的“崔”字是新刻,不提箭上“崔”字,也是不常见的精钢铁箭,这种箭矢戍边常见,但是放眼整个西安城着实少有。张圆百步穿杨实属罕见,暗地里搭弓射箭之人技巧只怕还在他之上。屋外幕天席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第二只。
居同野刚抬起的屁股只得放下,瞟向紫檀罗汉床矮案上的铁箭,下垫泛黄麻布,刚才就是这玩意在从他面前飞过索取了一个少年的性命,只差一毫一厘,箭下亡魂便是他。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沈吟盛怒发火的模样倒是叫他害怕,仿佛随时都会理所当然的刀刃相向。居同野缄默屏息,想听听他们在谈论什么。
上次来周府见到的崔朗征,好像在报复杀人,而今夜不过是一场警告。
沈吟像烟花,一点就然,三句两句必吵,一切镇静全无。
周巡抚愈急愈是如老僧入定,好像抛去七情六欲,世间百态再动摇不得他,干脆对他道:“你就在这坐着,一句话也别跟我说,我也不会跟你说话,你什么时候能够冷静下来,再谈!”
那平静无澜带着慑人气势。
沈吟坐上罗汉床,蜷缩着好似流浪野猫挨饿受冻。
周巡抚广袖一拂,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去了外间,叫他们一并冷静。
“我被吓着了,刚才吓着你了?”沈吟低垂峨眉,听得见炭火灼烧的声音,几声噼里啪啦,仿佛烟花真的在脑海炸开。
居同野知道他是被自己差些挨的那一箭吓到了,真心切意就差剖心给他,可他笨嘴拙舌也不知如何慰藉,略微抬了抬手又畏缩不敢,终于还是收了回来搭在膝上。心里虽然念叨不怕,还是被沈吟吓得六神无主毫无防备。
沈吟见他像是被水鬼拉入湖底替命的倒霉鬼,殊死相搏抵不过命运作祟,刚才一颗心炸开,现在一颗心又被紧紧攥着,整个人瑟瑟发抖,起身挤到他身边坐着,抬起手目光柔和,看着那只伤了的耳朵,轻捏也抚摸,食指进了耳眼里。
这药能软筋酥骨,那感觉径直穿透肌肤,直达心里。居同野脑袋一歪,在他手背上蹭了蹭,做了千百遍的动作,再熟谙不过,炸开的两朵烟花双消于同时,仿佛死而同穴。
他道:“我不怕,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沈吟上身微微前倾,吻过他额头,亲过鼻尖,落上唇间,双额相抵轻轻摩挲,低声细语:“甭管他是人是鬼是妖是魔,都交给我。”
居同野又想起那日,沈吟因怕崔朗征这人,给了他包银子要他躲进茫茫人海。那时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吟也会如常人一般害怕,往后所的凶神恶煞他都能笑脸相迎,虽然笑里藏刀,但这次他明白,沈吟是真的怕了。
事态严重,而沈吟定然要将他藏起来,他也不想抛头露面,只是一味躲藏也不是办法。他是捕头也有些力气,怎能心甘情愿当缩头乌龟,有事要一并承担,正如夫妻双方结发不离。
“你告诉我,别又什么都瞒着我。”居同野忽的抓紧沈吟的手腕,像是抓一个受惊呆愣而不会躲的小兽。又怕他撒谎蒙混过关,干脆将心一横,“否则以后就不欺负你了,再不跟你睡了。”
沈吟闻言一怔,倒是叫他唬得一时如坠云里雾里,啧了声回过神来,毫不客气地弹了个不疼不痒的脑瓜崩儿,拍着他的脸道:“近来胆儿肥了,敢威胁我了。”
居同野更是绷起脸,脸颊紧巴巴的。沈吟忍不住想之前这人就是这么紧崩着,死活不肯放松,每次水磨功夫都做得他几乎耗尽耐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屁股和脸颊合一而论。正品味着,就听见居同野道:“我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