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吟以前不说,不过是不想那些幺麽小丑叫他心烦,而今间不容发,恐怕都落不着好下场。沈吟也想通了,在他身边端端坐正,目光无定,语调如诉家常:“上次你我离开之后不久,崔家通敌卖国全族斩首,无一人逃脱。”
崔家上下无一生还,先不论沈吟做事一贯十拿十稳,周巡抚更胜于他,就差亲眼核对人头。是而那柄箭矢上的“崔”字,沈吟第一反应便是鬼魂作祟,而会拿居同野要挟他的,只剩崔朗征。崔朗征自幼习武天生力大无穷,开得了铁胎弓,十四岁便能猎虎豹。
周巡抚不信鬼魂,沈吟也不想说服他。他已在地图上圈出大致区域,由广威将军带人暗中调查箭矢来源,连那几个少年的身份也在核对。今夜沈吟带居同野去莲落阁是临时起意,本应是去街上观赏花灯,这莲落阁是他心中久藏私密,也只来过两次,谁都不知,叫沈吟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这事是我和师兄,准确来说是我捅出去的,他恨我,报复我也正常。只是连累了你。”沈吟半藏半露,转过头来,眼里懊丧之意不加掩饰。他不是好人,但也顶天立地挺直腰杆活着,做了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一人做事一人当自问没有弱点,直到他遇到居同野有了死穴,才真正懂得何为害怕。
明明在说正经话,星眸里也是重重血丝,居同野莫名觉得一条游龙生生活成了小秃泥鳅,滑溜溜的分外好看。
毕竟心灵相通,居同野心情好,沈吟也无由的镇静下来,毕竟是经历三山五岳四渎的人,大风大浪掀不翻他这个一叶扁舟,他安安稳稳地飘荡,浮萍亦有依偎。
沈吟忽的跳下来,搬走矮案,按着居同野躺下来:“你在这睡会,我去外间和师兄说会话,若是吵了你暂且忍忍,事出紧急。”
居同野也怕给他惹麻烦,心想周巡抚估计也不乐意见他,便乖模乖样地点头。
沈吟麻利地跑去抱来枕头被褥,也不管这些都是他师兄用过的,铺陈盖好。枕是药枕,内有决明子与苦荞皮。
夜不知有多深,居同野拉着他,依稀有不舍:“你也来睡会吧。”
手心的温度暖彻心肺,沈吟道:“过会就来。”
这话太假,居同野如此想,久病成医,常骗成精,他也机灵了,便安心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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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吟没有来睡,倒是进来看了几眼,还不放心地探鼻息。
周府已如营垒坚不可摧。
徐管家趁夜核查了府内所有人,连一条狗也不放过。他这管家不是白当的,自然有能入得了周巡抚和沈吟的眼的本事,记得住所有脸孔相貌,分得出孪生子的些微不同,江湖神技易容术也瞒不住他一双火眼金睛。亏得他多年打理,紧急核查没有查出任何问题,至少得以确保府内众人平安。
几个少年的身份核查完毕,都是城里浮浪少年,不成问题。
所有的好消息都是广威将军传来的,他首先查的是沈吟所圈范围内的荒屋或是久未有人居住的。有间荒屋一推开门,便有只铁胎弓躺在院子里分外醒目,不知是否是同一只。里面还有流浪汉的铺盖。
莲落阁不高不低,周围附近空旷,广威将军也是箭术高手,根据死亡少年的身高、中箭部位、方向角度,连夜跑了数不清的高楼,最后推算出几个可能之处,不过事态紧急,还没审讯完毕便东方既白。
昨夜上元夜难免兴致勃发,广威将军喝了不少酒,刻意穿着单薄吹了半个时辰冷风逼自己酒醒,来时鼻头通红,抱着铜炉撒不开手。
沈吟几乎能嗅到肌理烧焦,长吁短叹,出乎意料地道了声谢。
广威将军受宠若惊:“小老爷这是说哪门子话,我嘱咐过他们一旦发现线索就不要乱动,小老爷是亲自过去看看,还是我去打包回来。”
居同野原本只是迷糊地睡,半睡半醒,沈吟来了几次他都清楚,不过因为来人是他觉得安心,便没有睁眼。听闻外间又传来许多声响,还有近来认识的广威将军的声音,他更不敢出去,好似瞒着彪悍正妻被金屋藏娇的娇妾,踱来踱去,还是想出去。
“我看还是我给照模照样搬过来。”
沈吟的声音传来:“别,我过去看看。许久不做这等事,眼力不知退得还剩几成。”
这下居同野慌了,眼角瞥见一对珐琅彩落地花瓶,他是个不识货的,操心过急脑袋一热,金盆当做铜尿盆,把一只花瓶给撞了。
不用说都知道是谁干的。
广威将军没想到如此关头,里屋还有个人在听,惊愕道:“还有人?”
沈吟大步流星过去,一把掀开暖帘,没看见地上的花瓶,招了招手。
居同野咬牙走出来,四肢可见明显的僵硬,想起石哥应该不知道他和沈吟的关系:“石将军。”
已经习惯哥哥弟弟的叫,毕竟是非同寻常的场合,何况广威不过是个封号,和他亲密的人如沈吟,都唤他石将军,连比他位高权重的周巡抚也是如此。私情不越官级,累累分明。
居同野忙看向沈吟道:“你带我一起去。”拳头攥紧,暗中使力,“我是捕快,查案明情是我的本责。”
蝼蚁之力,萤火之光。
石将军说话不能算,看向沈吟。周巡抚不在乎一个居同野。
沈吟站立颓然,想起跨越种族彼此相恋相守,也有畏惧生死线苍老界,而彼此不能在一起。不管今后怎样,至少此刻,他们的确在一起,将瞬间化作永恒。
“好。”
第六十七章 再度遇袭
“你们兄弟关系真好。”石将军纵马撵上来。该案他无法越权管理,一身便服跟在贵公子打扮的沈吟身后,如尽职尽责的护卫。
反倒是与沈吟并辔而行的居同野看起来既不是小厮仆役,又没有护卫气场,着实叫人猜不出是什么身份。唯有他二人不觉得奇怪。
沈吟认真看了眼居同野,不加掩饰地翘起嘴角,对石将军道:“当然。”
这话中有话,居同野没有听出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与那么多人并骑。马球场上是四面八方都可纵马驰骋,现在每时每刻都担心撞上民房或赶早的百姓。虽然那些百姓会因为这一行嚣张跋扈的气势而先惊慌失措地避开。
同行还有石将军的护卫,以及周府里的好手,守卫齐全,水泄不通。
那是个连下九流都不愿意来住的巷子,臭水沟横流,亏得天寒地冻,到还没叫人做吐。
西安城里的乞丐少有面黄肌瘦饿出来菜色的,都是靠一身破破烂烂忽悠行人荷包里的铜钱。曾经天下乞丐都认为西安城民人傻钱多,心向往之,趋之若鹜,后来治理了丐头才有所好转。城里乞丐拉帮结派由丐头管理,划分乞讨范围,从不越界,有单枪匹马的也是精神不正常。
石将军倚在门楣,双臂环抱,酒糟鼻都被冻青了:“我的人只是粗略看了一眼,其它什么都没动。”
“我知道。这弓……”沈吟一语未尽,戛然而止,沉着脸立在门首,倒是不慌进去。
石将军拧了拧鼻子,漫不经心道:“我也觉得奇怪,不过确实是你在找的铁胎弓。军队中的已经在核对,除却正在用的,还有些早便生锈锁在库里,要全部核对还需要些功夫。”
居同野这时才意识到两人在奇什么,那弓在院子当中最是显眼,摆放端正,是故意为之,像是久候客人到来的好客主人家。
在沈吟看来那是一种挑衅,的确是崔朗征的手笔,他会打猎,对走兽飞禽各有不同手段。沈吟噙着笑走进去,铁胎弓上有块被磨去的痕迹,这地方,正是一般标记军队刻度之处。
“不用了,你查不到的。这弓上有铁锈打磨的痕迹,不可能在库房里,应该拉出去熔铸时丢失的。”沈吟眼尖,走过时随意瞄了一眼便有答案。
军队治军严谨,登记在册的每一只兵器都可追溯来源去向,但是那些被熔炼重铸的,不是不可查,只是千万斤铁水中少了一只铁胎弓的分量,会被归为正常损耗,亦或有人用了同等份量铁水代替。再严谨的军队都免不了贪赃枉法,要一一查下去,会惹军心不稳。沈吟虽然想查,也不能付出这样的代价。
居同野愣头愣脑地跟在沈吟身后。两边厢房全部坍塌,厅堂塌了七八成,就算是乞丐也不会选这里屈居,除了风和日丽时节正好,这里根本住不得人,何况现在一入夜就能把人冻成冰疙瘩,哪怕点个篝火都不能从无情冰冻中幸免于难。
片瓦不足以遮风挡雨,站在屋内,如撑一柄只有伞骨的竹伞,任十八股、二十四股再密集都是一样。一角随意丢着单薄铺盖,结了层霜,连居同野都看明白了。
狂风吹得哀怨凄凉,仿佛犄角格拉里藏着索命厉鬼。居同野讶然道:“这里是假的。”
但凡有点头脑,都能看出这里是临时布置用于掩人耳目,根本不费吹灰之力,随便从哪户人家偷床褥子铺盖来,连官府都不会惊动。
任阳光再吝啬地上也有蓬勃的草,裹者一层厚实的冰渣,顽石般坚挺着到底没枯萎。满目凄惨中,也就这点浮泛莹亮的绿夺人眼球煞是生动。居同野好奇心起,好像看见藏着的楚楚可怜的奶猫奶狗,奈何穿得实在臃肿,千金万苦才蹲下来,指尖轻抚了一番,膝盖就衣服绷得疼。
沈吟看他自己玩起来,也不管他,站在离铺盖两尺开外的地方立定看。他不是在看,目光混沌如搅了一池浑水,陷入沉思。
一堆残垣里传来几声不可查的咯噔声,好似缝隙里冰块受挤崩裂。居同野膝盖只弯了一半左摇右摆不甚稳当,他一面稳住晃荡的身形一面好奇地朝石头堆里打量,石头堆得密实仅有的缝隙还被冰渣子填满。这么紧密只有蚂蚁钻得进去,居同野以为自己钻了牛角尖,扶着膝盖起身,又想把草拽出来玩。
越是野越是坚强,居同野以为他要废一番力气,谁知不过轻轻一拽,那草竟缴械投降。他对着蒙昧的日头打量,霜在指尖化开成水,冰凉瞬间渗透指腹,截断处早已没有水分,叶尖还青翠欲滴。
居同野感觉不好,恐惧感犹如昨夜箭从耳下穿过,连忙上前一把把沈吟拦腰抱住,咬牙拼命朝外拉去。他只能背沈吟一时片刻,抱是抱不稳的,更何况如今裹了几层,锦衣不仅抱不稳还无处使力,扣抓间指甲都仿佛被强行剥离。
所幸沈吟虽然被偷袭了个措手不及,心知是他也就没有挣扎,半拉半拽得任由他去。
才刚走出两步,只听轰隆一声震天响,那小山般的残垣竟然再度坍塌开来,幸亏居同野反应及时,否则虽不致命,也免不了挨一番皮肉之苦。
石将军慌忙上前,看着两人无事,悬着的心放下来,朝门外守卫厉声吼道:“怎么回事,竟然出那么大的纰漏。”
居同野心有余悸,沈吟反而冷静下来,两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彼此呼吸沉重如坠,沈吟对石将军摆摆手:“不关他们的事。”
谁都没有沈吟更了解崔朗征这人,残垣是个捕兽陷阱,并不是寻常剑可见的狩猎手段。下部由少量石块垫底打基,中部做空,多数石块以特殊手法垒在上,头重脚轻却稳固结实,除非触动关键。沈吟不由自主地看向居同野手中未来得及扔掉的小草,居同野也有狩猎经验,刚才及时反应便是猎人天性,可能猎人与猎物勾心斗角时刻防备。
沈吟的话极轻,除了石将军和居同野谁都听不见。
石将军双腿如坠上千斤,他依稀听闻背后有鬼魂作祟,然而无论如何都不信,如今从沈吟嘴里听到这话,叫他不得不信。
草上寒霜已叫掌心温热焐化,沈吟捏过来那根草,黄绿二色交界明显,他垂着眼皮看,睫毛如扇将眸光挡得严严实实,叫人看不见他眸中的神色:“看这枯萎程度,想来被压在石下也没多久。”
还有一件要事他没说,便是这垒石的手法是一种不外传的秘术,传自西域传来存于大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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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巡抚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只能全权交与沈吟处理。沈吟怀疑自己身边不安全,想将居同野送走,然而又怕人离开视线免不了日思夜想,连累他正事也做不下去。这人是毒。
春芳院里,居同野一眼瞧出他的心思,抢话道:“你别想送我走。”
“我不走。”沈吟无奈道,他抱着个景泰蓝暖炉,朝里屋努了努嘴,“你先去睡会,让我一个人想点事。”
居同野断断续续也睡了个饱,反倒是沈吟打从昨夜就不曾阖眼,眼下青晕泛紫,叫他心疼:“睡会再想,睡醒了有力气。”
沈吟想他是年龄大了经不得累,掐了掐他的脸,年轻人肤色不如他白嫩,胜在紧实,掐一把满手都是水,怕自己忍不住,便故意道:“美人误国。”
居同野哪怕再笨也懂这四个字,气呼呼地掀开暖帘进了里屋。徐管家知道小老爷一夜未眠,今晨又在城内奔波,一早便吩咐熏暖锦被。香炉里点着沉香,作安寝之用,不过对于怎么都睡不着的居同野而言毫无作用,反倒觉得腻味。
居同野觉得他是铁锅里生煎的一条活鱼,匆忙剖腹刮去鱼鳞便被馋嘴人丢了油锅,滚油噼噼啪啪在耳畔炸开,他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愈是不想,眼皮子愈是沉重,居同野两眼瞪成了鱼眼珠子还是睡着了,醒来便发现脑袋抵着一人的腰。
锦被里暖和被外却如寒冰,沈吟就这么合衣躺在上面,像是有意虐待自己,类似于苦行僧。
居同野睁开眼皮的动作把他惊醒了,仿佛两尾共生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