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点头:“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
“不,”娄酌双手按上阙肩膀,“莫非是他注定有佛缘,才如此薄情?”
“非也,陛下。”阙道,“早非此世人,强留此世,才显得那般不近人情。”
娄酌颤抖着阖上眼,长吸一口沉重的气,肩膀松下来,无力地垂着:“那好吧。还请寺主转告他,唉……也罢。”
……
长明寺开始有了一个寺庙的样子,日日有和尚持经诵读,尽管只有一个,那也是有。
那和尚生得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勾人心魄,定时定点来到佛前诵经,读完就走,偷鸡摸狗无所不能。
阙拦住正准备下山的和尚,道:“断念,你可曾听闻旭国与庆国的战事?”
断念笑道:“世外人怎好掺和这些事,知道了又能如何?”
阙道:“旭国赢了,然后旭王让位给庆王,择日准备大典。”
断念挑眉:“娄酌让位?他才登基没两年啊。”
阙点头:“在下不久之前去拜访了陛下,陛下托我捎句话,问你是否放下?又为何到此?”
“寺主哪天有闲空能帮我把回答带去吗?”断念不甚在意道,“当年幽王烽火戏诸侯,纣王酒肉朝歌语,玄宗君王不早朝,那又如何呢?褒姒不得知所踪,妲己被许与周公,贵妃马嵬白绫断……帝王痴情是没有好下场的,何不天各一方,他轻狂年少,我浪迹天涯。”
“所言在理。”阙低笑,“断念果真佛缘不浅,看得通透,心如明镜。”
断念笑颜如少时张扬:“若是没有一颗如明镜的心,又岂敢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负重前行?”
他转身离去,高唱道:“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人生不如意时总比如意时多,关键就是如何看待,知道了万般红尘烟云过,留在心中的便不是红尘琐事了,而是转瞬即逝的烟云,无需较真。
若人生来便是在苦修,无涯苦海中为何不自作一方乐土,喝酒、骑马、赏花……做尽人间乐事,无愧于本我,补上那些未来得及轻快的年少呢?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作者有话要说: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记得谁的了,反正很喜欢】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深夜,李瑞元留在了大旭王宫中。
宫中有幽幽灯火,恰似满天星光,摇曳满地冰凉。
李瑞元举起烛台,道:“我应该祝贺陛下一统江山吗?”
娄酌声音沙哑:“我应该认为你这是在讽刺我吗?”
“不,”李瑞元澄清,“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娄酌点头,回首看自己已经曳地的长发。
如今不过少年人,却是白发丛生。
龙袍拖在地上,金龙熠熠生辉,可其中人的华发与眼眸是寻不到半点光芒的。
“娄酌。”李瑞元站在他面前,平静如常,“你又何苦……”
娄酌摇头:“何出此言?我已经报完了仇,做完了我该做的事,只求余生能潇洒。”
李瑞元道:“你还年轻。”
娄酌道:“看破不分早晚。我们也只不过是志不同罢了。你想解救百姓于水火,我想救赎自己。”
“那么。”李瑞元认真看着他,“你救赎自己了吗?”
娄酌道:“没有。”
李瑞元笑笑:“祝你来生能成功吧。”
娄酌走出去,扯掉龙袍外衫:“假如真有来世,我愿生生世世为人,只做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哪怕一生贫困清苦。浪迹天涯,只要能爱恨歌哭,只要能心遂所愿。”
也许人活一世到老才发现,半辈子为之奋斗的东西都是虚幻的,人生,不过是求一个随心随愿。
旭王让位于庆王,天下统一,改国号为“炀”。
……
炀洪元年。夏时王城。
屋外下了很大的雨,娄酌并没有带伞,倘若一人心境开明了,做什么事都觉得是自在的。
肖愁站在檐下撑着一把绘着山水的油纸伞等着他,故人青丝依旧,眉眼如初。
娄酌走到伞下,同着肖愁一起走在王城的大街小巷,就像是茶余饭后的散步,宁静自在。
油纸伞不大,撑在中间,两人各自淋湿半边,雨珠打湿娄酌披散肩头的黑白掺半的长发。
“你头发白了。”肖愁道。
娄酌道:“心老了,外表也无法年轻。”
肖愁嗤笑:“你才多大?”
娄酌不作答,凝神看着他。肖愁笑道:“笑一笑,十年少。”
娄酌停下脚步,仿佛深情一般放轻了声音,就像是在说情话一般:“没有你,我又怎懂年少?”
肖愁转过头去,脸上轻蔑调笑不收。
娄酌继续向小巷深处走去:“我知道你已经不是俗人了,但是我还想问问你,你有过爱吗?”
肖愁不假思索道:“有过。”
“但,”娄酌苦笑,“不是我。”
肖愁撇撇嘴:“不知道,也许吧,也许曾有,但现在一定没有了。”
“无妨。”娄酌低下头,掩盖住自己一点点的欣喜若狂,“红尘到头,我已知足。”
雨骤然停下,有晴光流露,肖愁收起伞,把伞递给娄酌:“送你了,风华剑也送你了。”
娄酌接过伞,拂去面上水珠,站在一方屋檐下。
肖愁道:“我们几个老东西耽误了你这么多年,接下来就是你的人生了,我们不能陪你,但即使踽踽独行也要走下去。”
娄酌露出了一个吉光片羽的温柔笑容,沐浴着一片柔和的阳光:“嗯。倘若有一天,我找不到方向了,我能去找你吗?”
肖愁道:“随时欢迎。”
娄酌又一次看着肖愁离去的背影,故人青丝依旧,眉眼如初,从娄酌的世界中退场。
他最后一次回眸,依旧能惊艳年华。
娄酌有无数次回想自己纠结痴缠的青春年少,如今再次回首萧瑟处,却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有人花了一辈子,汲汲渴求自己每个阶段所追求的向往的事物,年少时一腔热血泼入了迷途,求而不得,彷徨失意,怨人忧天,自怨自艾。
到老了,被光阴蹉跎了,被岁月磨去棱角了,方才知道,只有自己才能决定自己。
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人的快乐。
普通人想做官,官想做大官,大官想当皇帝,人的欲望总是更进一步,无法满足。
而娄酌这个前朝皇帝,只想做一个普通人,做一些可以糊口的小生意,即使此生往后无亲无故,也能快哉余生。
守着一间小店,初春时在柜台上摆一盆小花,看着花开花谢,盛夏时打着一柄蒲扇,看着人潮涌动,深秋时扫扫门前落叶,暮冬时看砌梅成雪。一世清夜无尘,银月如钩。
如此,岁月静好,足矣。
娄酌想,待到那时,他会在人群中寻觅,是否会有一个有着桃花眼的潇洒和尚,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衣在他店中落脚。
一旦心如尘埃落下,其余的,便都是杂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假如真有来世,我愿生生世世为人,只做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哪怕一生贫困清苦。浪迹天涯,只要能爱恨歌哭,只要能心遂所愿【仓央嘉措】
其实肖愁也是喜欢娄酌的啊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几年前王城中开了一家客栈,叫做“消愁客栈”,好名字,好景致,也是个好意境。
这家客栈不分什么上房下房,来者不拒,一视同仁,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住进这客栈,到了时辰便必须安静,在如今开放喧嚷的王城里倒算是一处清静之地。
多数时候,这客栈都赚不了钱,不知为何,这家客栈偏受一些文人雅士与云游人的青睐,而店主从不收云游者的钱,如此以往,竟愣是撑着没倒闭。
店主是一个方才而立的青年人,每日坐在柜台后的摇椅上,对着一盆花,一看便是几个时辰。
青年人穿着一身布衣,最普通的布衣,愣是给此人穿出了贵气,可见其气宇非凡。他像是有些异域血统一般,五官立体,眼中有着深夜空般的幽蓝。
有一中年人负手走来,手上提着一壶酒,扎着喜庆的红绸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结婚。
中年人把酒坛往柜台上一放,手撑住柜台,道:“娄酌,我给你带来了烟霞烈火。”
娄酌抖抖衣袖起身:“多谢陛下。”
李瑞元搬了个凳子到柜台后面坐下,愤然道:“我也真是佩服朝中那群酸儒,圣贤书中有教他们如何瞎编乱造地吹毛求疵吗?”
娄酌淡定道:“古来即是如此。”
“唉……”李瑞元叹气,转移话题,“你这店最近开得怎样?”
娄酌闭着眼,倚在椅背上,慢悠悠道:“十一两。”
李瑞元了然:“亏了十一两。”
娄酌蹬着摇椅晃起来:“盈亏又算什么呢?至少我给路过的旅人歇了脚,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
一阵寒风吹开虚掩着的门,吹得李瑞元一个寒战:“你不冷吗?”
娄酌随手从柜台底下抽出一件狐裘,塞给李瑞元:“修行之人寒暑不侵。”
李瑞元一愣,把狐裘裹上:“你不是自废修为了吗?”
娄酌淡淡瞥他一眼:“我的修行不是灵力。生而为人就是我的修行。”
“啧啧啧,了不得啊。”李瑞元感叹,顺便给自己换了条能靠背的椅子,“当年蜀中那个满心迷惘执念的人居然成了现在这样,反过来教我了。”
“人是会变的。”娄酌道,“怎么变只取决于你怎么选。”
李瑞元摇摇头,靠在椅背上,抱着狐裘吹风。
他忽然看见柜台上晾着的烟霞烈火,随口问道:“你当年懂了烟霞烈火吗?”
“没有。”娄酌道。
李瑞元把酒坛拽过来,掀开盖子,翻出抽屉里的玉杯给娄酌倒了一杯去:“现在尝尝也许就懂了。”
娄酌接过酒杯,不深不浅地抿了一口,再一口饮尽杯中所有。
上一次娄酌只感觉到有一丝清香弥散,这次他却尝出了点苦味,一点点的勾人回味,然后这些香或苦全部销声匿迹,来去无踪。
娄酌这才体会到当年李瑞元说的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酒如人生。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这烟霞烈火,仿佛像是人生一般,苦乐相伴,如影随形,到最后,化作虚无,什么都不带去,什么都不留下。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有些东西,真的是要看心境去理解的。当年在蜀中他喝这烟霞烈火时只觉得是一杯清淡的好酒,不曾有这么多酸楚的念头。
可是这清浅的一杯酒,却真像是人生一样,绚丽、迷幻、转瞬即逝。
娄酌放下酒杯,道:“恨不知这是那位圣贤人所作。”
“据西北的萧姑娘说,是一位老渔翁教她的。”李瑞元道,“据说萧姑娘与盛番侯也相识。”
娄酌想到他先前梦寐所见盛番侯,着实出戏,道:“不如给我讲讲你与盛番侯以前的事?”
“我和她?”李瑞元笑道,“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原本就是楞上一普通人,读过两年书,十二岁时遇见盛番侯,就被她教了一天,此后她便同村里的教书先生一起离开了,去了江湖。我再听到她的消息便是穆兴帝宣我进京。关于她的所有都是我旁敲侧击听来的。”
“是不容易。”娄酌点头,“你去过江湖吗?”
李瑞元摇摇头:“不曾。”
娄酌转过头去,轻轻笑了一下。
“老板。”楼上有人下来,在柜台上放下几个铜板,“你可知今夜有宣城的高僧要来?”
娄酌摇头,他鲜少出门,不大了解这些事。
那人估计本想是来问消息的,只可惜娄酌这什么都问不到,无奈准备离去。
“且慢!”娄酌猛地站起来,“宣城的高僧?是哪位?”
那人停住,道:“长明寺的断念大师。据说风华教主也会来。”
娄酌站在柜台后呆滞了一下,然后迅速掀开挡路的李瑞元冲上楼。
李瑞元手里端着的酒杯被打翻,水撒一身,看看娄酌来去如风的背影,又想想自己刚刚顺耳听见了什么,蓦地笑起来。
片刻,娄酌从楼上下来,把原先随意披散的半白长发用玉冠束起,把布衣换作绣着暗纹的云锦,唯有腰间白玉佩仍在,不过整个人气度瞬时便不同了。
李瑞元看他一眼,然后又看一眼,然后转过头,趴在桌上,疯狂笑。
“哈哈哈哈哈携卿兄你可以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苏轼】
我说了是非常规he哦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当和尚其实挺好的。”断念认认真真对肖佳期道,“除了没肉吃。”
肖佳期面无表情道:“你手里的烤串是什么做的?”
断念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肖佳期道:“滚吧。”
“好的。”断念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运转轻功飞檐走壁溜达了一圈,回到肖佳期身边,道,“我刚刚看见一间客栈,名字很诡异,叫‘消愁客栈’。”刺不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