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学过一门阵法,叫做《六法不定书》。孟家人于书画一道,可说当世无两,先祖将自己一手出神入化的画艺,融入武学之中,成了一门因地制宜的阵法。学宫向来不强求弟子学什么,孟鹿鸣既是孟家人,学的自然是这部阵法。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实际只是一瞬间的事,便见他脚下斜着踏出一脚,便似水中折影,倏地偏离了方向。
卫天留原本能够到他,扑上去时逮了个空。
孟鹿鸣心中愈发有底气,提着的一口气稍稍放下,步履能瞧出几分从容。只是他对此地不熟,山木林立,步法没出错,脚下时时被石块所阻,又被横出来的树枝刮到,不稍时速度慢下来,将被追上。
生死关头,他没时间多想,不知自己跑了多久,未留余力,很快便无力可用,此时丹田内如针扎般刺疼,却也只得饮鸩止渴。
他越跑越慢,身后人越追越快,几次指甲划过,堪堪便要擦破皮肉。孟鹿鸣汗如雨下,那口不上不下的气堵在嗓子眼,喉口涨疼,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正逢对方手掌划过来,险些戳进眼睛。
他连忙提气往前又掠出丈许,却脚底一痛,仆倒下去——原是踩着了一块小石子。
这一倒下,再无希望,孟鹿鸣心丧若死,想起父亲,又想起自己在学宫中的十数载苦读,五味杂陈,竟忘却了生死,趴着没动。
他不动,卫天留却不会有犹豫,当下一掌对着他后脑拍下去。一旦拍实,立时便是骨碎人亡。
孟鹿鸣魂灵出游,脑后生风,割得肌肤生疼,一下惊醒,发觉对方迟迟未有动作。
“孟小公子,相里先生呢?。”
说话之人语速略快,但声音清朗,自然不是不活不死的卫天留。孟鹿鸣回头,就见一袭白衫,对方拔剑抵住卫天留的手,也低头朝他看过来。
正是沈丹霄。
孟鹿鸣问:“你怎么来了?”
沈丹霄与他离得近,虽未见焰火,心有所感,不妨碍过来看一眼。他到时,正是最危险的时候,放出信号后,拔剑去阻。
他没与卫天留真正对上过,也从没想过张灵夷或者岳摩天会夸大其词,此时轮到自己,才知岂止没有夸大其词,分明是十分含蓄了。
卫天留身体状况不明,无处下手,沈丹霄的鲸吞剑形粗犷,比寻常的剑宽上三分,重量也多三分,剑与刀不同,轻盈锋锐方是正道,这多出的三分足以束住剑主人的手脚。但这剑沈丹霄用了数年,早已习惯,这点劣势也转化成了优势。
鲸吞材质坚硬,换了别人在此,除了那些传说中的名剑,绝难再有一把能够与对方正面相抗的。
此时沈丹霄留有两分力,剩余的八分碰上对方,便如晓春白雪,初阳花露,化去无踪。
只这一下,他便知道自己只能阻,不能胜。当即再未留手,半个脚掌陷入地面寸许,而卫天留上身前倾,与他面门不到一尺距离。
沈丹霄双手持剑,对方却只出了一手,此时另一手当头抓下来。
那只手掌指如劲竹枯松,力量内蕴,如今虽不执剑,却也似铁骨,若被碰到,必死无疑。他心知这点,不进反退,身体同样前倾,仿佛主动迎上。
孟鹿鸣正在从地上爬起来,他清楚知道背后正发生什么,胆战心惊之际,身体一轻,被人抓住肩膀,甩了出去。
他没有预料,在地上滚了两圈,沾了一身尘土,晕头转向之际,肩膀又被什么狠撞了一下,疼得忍不住伸手去摸——手没抬起来,被撞折了。勉强摇摇晃晃站起来,回头一看,沈丹霄借着身法,与卫天留周旋。
沈丹霄既已知道正面敌不过对方,卖了个破绽,将孟鹿鸣扔出了战局。与寻常剑者不同,他擅长近身相搏,三尺之内,若他愿意,几乎无人可抓到他衣角。
卫天留却不能以常理计,此人堪称铜皮铁骨,根本不需多想,手臂一拦,便可将他截住。
沈丹霄每每在生死边缘徘徊,却也一直没真正落入下风。只是对方不似真正懵懂,见一时拿他不得,扭头又去追刚爬起来的孟鹿鸣。
孟鹿鸣伤了手,脚还好用,但惊吓之下,两腿发软,跑了几步,速度慢得不堪入目。
幸而鲸吞剑横出,又拦在卫天留身前,到底阻住了。
沈丹霄道:“你离远些!”
这时孟鹿鸣倒把这话当做了至理名言,跌跌撞撞跑开,不一会儿就跑远了。
沈丹霄单独留下,自然是有想法的。
对方必定想杀他们,但能成与否又是另一个问题。对孟鹿鸣动手自然最好,只是如今人既然已经跑了,便只能向自己下手了。诸位掌门也将赶来,对方想来急得很。
沈丹霄没打算死在这里,他记得点金法的猜想。他所面对的不是卫天留,而是一个武功平平之人,空有一副皮囊,却不得发挥全部,只能依靠旁门左道,如此一来,便给了他可趁之机。
孟鹿鸣回头就见他也提剑相迎,看似想正面相对,情形却有些古怪,卫天留分明刀枪不入,每每临剑,动作却有迟滞。
仔细一瞧,便看出了关窍。沈丹霄即便真刺中了对方,也不会给人带来伤害,可他挑的都是生死要穴,即便知道不会受伤,人的本能仍忍不住去相护。若真是卫天留,以他眼力,当能判断虚实,心境也稳,可背后人比不得这位曾经的天下第一,原本能够稳占上风,不稍时便进退之据,左支右拙。
只是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对方反应过来后,便能稳下心绪,下一回也用不了此法了。即便如此,沈丹霄白衣若雪,日光分明正盛,剑光却如同漫漫清光,与烈阳相融,恍如一捧杯雪,见之如冰雪浇头,心神一清。
孟家乃世家大族,历两代而不衰,孟同春又是孟鹿鸣亲父,自小教他立身处世,其中便有临大事须有静气一句。话说好听容易,做起来难如登天,孟鹿鸣见他二人缠斗一处,暂时分不出胜败,起伏的心潮才渐渐平复。
他正要动作,旁边闪过一条人影,却是殷致虚到了,也不多说话,拔剑冲了上去。
这一来,卫天留想走也不容易。
不多久,其余人陆续到了,虽不得一拥而上,但眨眼间,便是数剑当目,一时连日光也隐弱于欺天寒光。这些剑未刺中要害眼目,却不乏破开衣物的,再进却是难事。
张灵夷与卫天留交过手,心中有底,此时又不止她一人,当下大声道:“大家退后!”
众人当即往旁避开,以免被她误伤。张灵夷却咬住卫天留不放,不叫他遁逃。
沈丹霄此时才抽出身,歇上口气,旁边如琇道:“果如岳宫主所言,沈盟主剑法如神,绝不在越饮光之下。”
他说这句兴许别无他意,赵拂英听了,却道:“沈盟主与岳宫主从前当真不相识?”
虽是问句,言语间分明已有判断。
沈丹霄道:“江湖中,若论私交,我只识得师兄一人而已。”
赵拂英沉吟后道:“这也对。越饮光对沈盟主剑法如何,心中自然是有数的,不定与岳宫主说起过。”
沈丹霄轻声道:“师兄他……从不与人说起我。”
赵拂英却笑道:“沈盟主忘了不成,盟主之位不正是他让渡给你的吗?”
沈丹霄倒未想到这点。实是他那时狼狈不堪,处处受制,回过神时,早已尘埃落定。
他们说话时候,张灵夷那边,似大河奔涌自天外而来,巨浪滔滔,水声如雷,轰隆激荡,倒灌入耳,双耳胀痛,几似面对天地伟力。剑气化形之后,飘飘气雾弥漫,稍近一步,便有白刃加身之感。
当日如琇面对这一剑颜色不改,此时他们想起后,不由更为钦佩。
只是张灵夷这一剑纵有如此威势,面对卫天留,有了上回经历,众人也知晓这并不是制胜之机。
如此剑威,不能长久维持,沈丹霄心思方从师兄身上回来,身后有人提醒:“留心!”
正是从绳桥赶过来的岳摩天。
第18章
正魔不同道,此时他的到场,却使得众人精神振奋。他们并非什么都没做,各自分散开来,堵住卫天留后路。
荀天工手里拎了一片柔软之物,细看乃是一张大网,不知是何物所织,抖开后缝隙不过能入一指,银光耀耀,倒似珍宝,霎是好看。这网看似柔软,其上隐有极细小的倒钩,为玄铁打造,锐利无比,一旦扎进肉里,非得扯下一块皮肉。
“同门管这个叫天罗地网,我改了个名,叫捕鱼网,扔开来可以覆盖前后两丈有余,里头的人就像被网住的小鱼,插翅难逃,”荀天工看了一圈,又问,“我师侄呢?”
孟鹿鸣手受了伤,亟待治疗,一人在边上。沈丹霄来时已晚,对此也不清楚,道:“许是落在后头。”
荀天工抓着网,想了想,道:“他武功平平,轻功也一般,难怪这么慢。”
其余人却是想明白中间事了。若说武功平平,荀天工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再者他们已到了一段时间,相里奚再慢,如何会慢到这程度?
如琇瞥了孟鹿鸣一眼,见他脸色惨白,猜测其人恐怕凶多吉少。
薄雪漪道:“不好落了人,我去后头瞧一瞧。”
他剑法寻常,少他一个算不得什么,此时开口,正好趁了众人心思。
温恰恰道:“那就劳烦薄掌门了。若见着了人,定要小心看护。”
荀天工心思纯澈,薄雪漪却不同,他一听便品出了内中深意,道:“好。我记得。”
他正要走,殷致虚道:“如今情形未明,你一个人去与羊入虎口何异?半途出了事,还得来救你。”
游玉关道:“我同师父去。”
殷致虚冷冷看了他们一眼:“我一人去便够了。”
他一人与薄雪漪一人自然是天差地别,薄雪漪内含隐忧,但想到对方脾气,知晓自己说什么也无用,只得按下。
殷致虚才走,张灵夷喊道:“这人比上回厉害!”
剑势一收,再无半点异声,卫天留站在原处,身上衣服几成褴褛,苍白肌肤裸露大半,其上却没有半点伤痕。
张灵夷姿容秀丽,世外风度,这会儿忍不住轻啐一声:“要瞎眼了!”
赵拂英微微蹙眉,接替过她,拔剑迎了上去。
他使的是快剑,剑快人更快,并不以内力深厚取胜,也不与对方硬扛,招招不离要害要穴,试探一二。才试了几招,他心下一沉,道:“他懂得护要害。”
沈丹霄道:“他背后若有**纵,自然会护要害。”
“哼!”赵拂英道,“要护也得有这个本事!”
话音方落,他仗剑奋起,一霎身形竟隐没无形,只一个青色人影于各处闪现,剑光凭空而绽。
若是卫天留生前,或许能瞧清,此时却是怔立当场,颇显茫然。
诸人又听得一声冷哼,赵拂英忽然显出行迹,整个人如一架青色云桥,从高远处倏忽坠下。云桥上开出十七朵碗口大的白梅花,弹指之间,梅瓣离蕊,一齐朝卫天留面门打去。
他在江湖中虽有落英剑的名号,众人也知晓他可以同时刺出十七剑,到底只是传闻,没有人亲眼见过,此时诸人见了,心中俱是一惊。
沈丹霄亦是微微蹙眉,心道:别处即便有些不足,这剑法之快确入了天下前三之列。
卫天留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同样凭借极快的速度,左右规避,饶是如此,仍有三剑将刺及他肌肤。
赵拂英对自己剑法极有把握,此时唇角含笑,知晓万事俱定。
卫天留面无表情,显出一种呆板来,忽然——闭上了眼。
剑尖点在薄薄的眼皮上,刺不进一星半点,赵拂英头回亲身接触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又见对方伸手抓他剑,赶忙撤身回来,不敢叫他碰上。
岳摩天站在一旁,此时摄来一截枯枝,扔了过去。
枯枝在半途无火自燃,火势瞬时大涨,这一下来得突然,卫天留未得避开,众人眼见着他身上着起火来,火星飞逸,热度灼人,一时都后退几步。
岳摩天能使百家兵刃,却通常空手迎敌,诸般武学之中,以火焰刀最为人所知,也最为人忌惮。
无咎天攒下的内力深不可测,却算不得酷烈,要使出火焰刀,需要的则是至阳至刚内力,形诸于外,以掌劈出刀气,功力高深者可逾七八尺伤人,防不胜防。而中刀者火毒入体,烤炙经络,不稍时面色焦黄,两眼无神,形销骨立。若无法子除去刀气,不需三日,便成一块焦炭,了无生机。
火焰刀实际可说是一门极阴毒的武学,岳摩天方才未对人使用,只逼出刀气,燃了一块枯木。仅仅如此,这一手也是骇人听闻,至少在场其余正道中人,没有一个能纯以内力点燃物事的。
那边卫天留身上火焰乱窜,周边空气沸腾,整个人的身形都有扭曲,发出一股浓烈的焦臭味。即便如此,他没发出一点声音,身体摇摇晃晃,却站立不倒。
沈丹霄一闻见这味,便皱了眉,道:“他不怕火。”
如琇顿时神色肃然。此时众人都在,孟鹿鸣胆子又起,踉跄着走过来,听了他话,身体一抖,道:“世上怎会有不怕火的人!”
岳摩天笑道:“你此时还当卫崖主是个人吗?”
温恰恰也道:“若真是点金法,卫崖主不过蛊虫的温床,乃是蛊虫借了他形体存于世上,又受母蛊控制。”
他们动手这点时间,卫百钟同卫殊见着烟花,匆匆赶来,正好见亲父成了个火人,身边人又说这些话,不免有些着恼。只是卫百钟知道这些都不是一般人,此时又要仰仗对方,虽然有火,不敢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