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方人马混战,无数人在其中丧生,经过三年,偃魔没了影踪。
有人说他找了个世外之地,一心一意隐居去了,也有人说他是被哪个仇人杀了。
又过了三年,武盟收到一根指骨。
这是人的食指骨,像是从火里捞出来的,一半碳化了,一半雪白,上头有一小巧的梅花形状的凹陷。偃魔当年被整个江湖追杀,频频受伤,身体不少部位落下残疾,食指更被一种奇门暗器伤过。武盟找到暗器主人,比对了指骨上的印记,确认了指骨主人确是偃魔。
从此,江湖上再没有过点金法。人说这门奇术已经失传,也有人说那蛊女手中还有留份,只是随着蛊女带着他二人唯一的女儿避走南疆,这事渐渐被人遗忘了。
当年那场大祸波及正魔两道,长乐宫参与其中,宫中收录了当年事件的完整记录。岳摩天成为宫主后,将藏书看了一遍,对这件事也有过目。
此时他想,莫非是点金法重现江湖?
这门奇术不会因为对象内力高深而无效,几乎避无可避。白日所见的虫子已经是吃完了血肉的模样,最初并不一定也是这大小,说是蛊虫,勉强些也是可以的。
第15章
有了这种猜测后,岳摩天再不想与对方纠缠,也不转身,手肘向后一抬,撞开了门。
门一开,他闻见一丝血气。
他不是孤家寡人,此次带了二十来个宫人,现在恐怕没有一个还活着。只是以碧环夫人的根基,不应当没有动静。
卫天留动作极快,他才开门,对方身形展开,到了他跟前。
岳摩天心中一紧。江湖中的高明轻功他见过许多,对方的身法他看不出头绪,仿佛没有一点重量,脚下轻轻一蹬,就是极远的距离,与卫天留高大的身材截然相反。他自问自己绝对做不到这一点,不止是他,江湖中没人做得到。他想起白天看见的只余下一副骨架的尸身,虽然知晓卫天留大抵还是血肉之躯,仍忍不住猜测这具身体内部是否还有人样。
现下二人相距咫尺,他以长袖包住手掌,往对方胸膛上拍去。
入手感觉仿佛撞上铁板,力道半点泄不出,偏偏又的确有肌肤的柔软,无处着力。
卫天留身形半点未晃,抬手回了他一掌。
岳摩天收手退到屋外,顺手合上门。
对方这一掌无甚花巧,直接破开房门,停在岳摩天胸前。原本圆润的指尖,指甲长出一截,甲面全然漆黑。
凭着管瑛死后的模样,岳摩天知道这指甲上必定有毒,是不能碰的,当即转身跳上屋顶。
他赌的就是卫天留原本用剑,今日却空手对敌,没用过一星半点从前武学,甚至没用内力,仿佛力道全然出自本身。既然如此,他速度再快,也不一定跳得上房顶。
这处精舍屋顶半数在倒悬的山岩下,半露在外头,岳摩天才跑两步,听见身后接连两声巨响,转头一看,屋顶破开了一个大洞。
原来卫天留虽不能用轻功,身体力量却远超常人,直接跳了上来,只是力道过大,将顶上破开一个洞,又掉回了屋里。
这一来,岳摩天倒不想跑了。
屋里卫天留摔得突然,趴在地上,正要站起,脚踝上不知何时缚上了两条绿带子。摔了回去。
他提脚想踩住一条,好叫另一脚用力,将之挣开。
绿带主人也要使力,岳摩天跳了下来,道:“不要与他争。”绿带便撤了回去。
卫天留见此,从窗里跳了出去,眨眼没了影。
岳摩天问:“你方才在哪儿?”
碧环夫人低头整理长袖,没有说话。
岳摩天道:“方才你若在,这会儿可能也遇了危险。”
碧环夫人知道长乐宫只剩了他俩,沉默了一会儿,问:“这次我们能活着回去吗?”
岳摩天道:“你要活,我就能护住你。”
碧环夫人却道:“……倒不如大家一起死在这里。”
云海上已现天光,她背向而立,脸孔上似敷了一层薄薄金粉,忽然笑道:“宫主您就免了,我怕到了底下也不得安生。”
此次动静稍大,众人经了前头的事,分外敏感。他二人等不多久,殷致虚头一个到,落在岳摩天跟前:“人逮住了没?”
“殷掌门太看得起我。”
沈丹霄同张灵夷是前后脚,他见屋舍损毁大半,空气中有微淡的血气,问:“岳宫主可有受伤?”
岳摩天道:“沈盟主是怕我也受了毒伤吗?”
他是风雪崖上功夫最高的人,但有些事估摸不准,沈丹霄见碧环夫人神色如常,道:“岳宫主无事就好。”
岳摩天笑道:“你我正魔有别,沈盟主如此关心我,真叫人受宠若惊。”
他若真受宠若惊,便是江湖第一大的奇闻。
沈丹霄不与他做这些口舌之辩,往四下里走了一走,弯腰仔细检查了那些宫人的状况,俱是气息断绝。那些少女仍然披着薄纱,秀眉微蹙,却是因为寒冷,可见死时一无所觉,只是再也奏不了曲,唱不了歌了。
生死是一件令人感伤的事,沈丹霄直起身,神情微微有些茫然。
这时其余人得了消息,也陆续到了。卫百钟找了几个弟子,将尸身抱了出来,一一摆放整齐。
“岳宫主这……”
岳摩天道:“同之前的那个一起烧了吧。”
卫百钟本想劝他,最后道:“既是岳宫主的意思,那就这么办吧。”于是吩咐下去。
岳摩天道:“人死了,不过一具空壳,除了烧了,还有别的用处吗?”
卫百钟有心反驳,但又不敢。
赵拂英问:“岳宫主瞧见那人了吗?”
岳摩天道:“确是卫崖主。”
所有人中,赵拂英与卫天留最为熟悉,一时之间难以成言。其余人原就想过这种可能,此时听闻,都有果然如此的释然。果然如此之后,又有新的想法。
如琇道:“方才岳宫主与之交手,感觉如何?”
岳摩天道:“没有半分胜算。许是我多心,卫崖主的动作似比从棺里出来时,快了三分不止。”
因来得匆忙,孟鹿鸣发冠略有歪斜,自己却不晓得,道:“此话当真?以他速度,竟还能更快?”
岳摩天也不说话,似笑非笑看他。
温恰恰道:“岳宫主不会拿这些唬我们,三分恐还是少算的。方才若殷掌门或酒圣诗禅在,二人联手有几分胜算?”
岳摩天道:“不说两人、三人联手,纵然今日所有人都在,情况也不会有半分不同。”
崖上需要有人坐镇,因而卫殊没来,只卫百钟在。他这会儿后颈仍旧隐隐发疼,谨记了教训,极少开口,只是见他话越说越离谱,道:“绝不可能!纵是父亲生前,也没——”
他怀疑岳摩天危言耸听,但又心怀顾忌,不敢明说。
沈丹霄情绪稍平:“人多并不有用,真交起手,至多三人一起,再多便要伤着友方,”他看了眼塌圮的屋梁,道,“岳宫主动手不至于有这么大动静,这应当是卫崖主的手笔。这么大的力气,天生神力也不过如此,我们没有一个比得了。除此外,他指上有毒,沾上就几乎没了活路,叫人束手束脚,对上之时,难免会犹疑。”
倒下的门板上有清晰的五指洞穿痕迹,温恰恰看过后,道:“他指上不仅带毒,锐利程度也远超我们想象。”
孟鹿鸣却不认同:“这有何难,内力高深之人哪个做不到?”
他不止是嘴上说,抬手按在门板上,如遇着了嫩豆腐,登时陷了进去。抬手再看,其上赫然深深的五个指印。
殷致虚瞥了眼,笑道:“孟小公子好深厚的内力。”
孟鹿鸣忽然被他夸了一句,有些意外,脸微微烫热。他平常最讨厌孟小公子这一称呼,这会儿竟浑没听进耳里,矜持道:“雕虫小技罢了。”
殷致虚道:“卫崖主留下的看似是五个指印,实际是指尖生生穿刺出来的,内侧平滑如镜,边沿锋利似刃。至于孟小公子,纯是以内力施压,将木料碾成粉末,因而内部触感略微粗糙,边沿也圆润许多。”
他说话从来不留情面,这回难得会讲道理了,孟鹿鸣脸上却更热,死死闭上了嘴。
温恰恰道:“而且卫崖主的躯体也不易损伤。”
岳摩天道:“我打过他一掌,也以暗器伤过他,他全无顾忌,肌肤上没有半点痕迹,足可称得上是滑不溜手。最后你们都瞧见了,他潜入时悄无声息,要走也没人拦得住。”
如琇神色庄重:“如此说来,此人进可攻退可守,几乎全无破绽。”
岳摩天道:“破绽自然有的,譬如你大成的不坏金身也有罩门。”
这涉及到功法的隐秘,如琇道:“的确如此。我不知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但诸如卤门、口鼻眼耳或是谷道,想来总与常人无异。”
岳摩天含笑点头:“大师说的极是。但这些罩门中,我觉得卤门与谷道的作用不大。”
“为何?”
岳摩天道:“不知各位可听过点金法?”
这毕竟是旧事,大部分人在那时要么还没出生,要么年纪尚小,只略有耳闻。岳摩天没有讲故事的兴致,幸好温恰恰果然见识极广,提了个大略。
如琇道:“岳宫主是说,点金法连死人的身体也能操控,一般意义上的致命伤或许并无作用?”
岳摩天道:“有一事没有与你们说过——卫崖主并不一定死了。我唤他名字时,他有过反应,这反应颇为自然,应当是出自身体本能,而不是被**纵着做出来的。”
如琇领悟了他意思:“卫崖主此前出现,行止悉如常人,却没有用过生前武学,说明他并不能自控。可若是他的意识无用,背后之人何不干脆将人彻底杀了?这其中必有我们不知道的缘由。”
温恰恰忽道:“孟博士曾说过,点金法相较千丝之术,已是大有不同,偃魔学得了驭蛊之术,将母蛊纳于己身,子蛊种在他人身上,二人同心同意,共享五感。那人借了卫崖主的眼睛,自身可能并不在崖上。”
荀天工与他师侄是最后到的,终于听见了自己的长处,道:“千丝同点金法我都懂得,只是不会炼蛊。千丝之术特异之处只是在用的丝上,合上好手艺,便能演一出好戏,没什么了不得的。而点金法关键在蛊,需早早将蛊虫种入选中人身体,日积月累,身体里的经络血脉看似没有变化,实际上如万绪一头,都牵在子蛊身上,一经母蛊催动,人外表没有变化,里头是什么玩意就没人知道了。”
孟鹿鸣道:“世上哪有这样的事?蛊虫是蛊虫,再神异也变不成人。”
荀天工却道:“这些话是掌门师兄告诉我的,我是没见过,但你也没见过,凭什么断言不可能?当年人人惧怕偃魔,怕的也只是着了他道,偃魔本人却是肉体凡胎,柔弱如常人。至于中蛊的人,要说多厉害也不见得。炼蛊是个讲运气的事,蛊虫千奇百怪,如不是浸淫此道之人,根本一筹莫展,即使真是点金法,我们遇见的也不会和当年一模一样。”
如琇道:“如此我们更需找到卫崖主。”
薄雪漪道:“大师想法很好,我也觉得可行,可找不到人是白搭,找着了打不过,更是白搭。反而我们若有人落单被他抓住,多半活不下来。说实话,我心里怕得很,此行我只带了一个徒弟,这徒弟是我最心疼的,还想着完好无损领回去。”
游玉关在旁听了他话,一时面红耳赤。
“哈!”殷致虚冷笑道,“方不期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那人先挑方掌门,后又挑了长乐宫主,有哪个是弱茬?与他们相比,你算得什么,哪会引得注意?”
薄雪漪得他安慰,脸色好看了些:“那我便安心了。”
殷致虚又哼了一声。
他们说话时候,其余人并没有闲着,温恰恰问卫百钟要来了一张风雪崖的地形图,又找荀天工拿了炭笔,以绳桥为界,分崖上崖下,按九宫之法,在崖上划出了九个部分。
“之前我们找不见人,是因为我们不确定对方是否还在,此次再来一回,结果或有不同。诸位请看,风雪崖除了那座绳桥,便再无联通上下之路,我们寻一人镇守在此,可将搜索的范围划分成两部分。崖上部分我按九宫分好,各人各领一处,逐一勘察,不错过分毫。若发现人最好,反之,那人便在崖下,我们按照这法子,再来一回。”
岳摩天道:“琢玉郎这法子虽然简单,效果却不错。我不爱做找人的活计,就守绳桥好了。”
温恰恰向他揖了一礼,道:“有岳宫主在,自然再好不过。”
荀天工手伸到背后的竹笈里,摸出十来支铜管,道:“你们且拿着,若遇见事情,就放出来。”
岳摩天入手后发现原来这只是长得像铜,细长的形制,以他见识,一时也辨认不出,饶有兴趣地琢磨了会儿,道:“有年上元,我往帝京看了回焰火,听闻是方寸山的手笔。”
荀天工道:“那是做来玩的,山里有的是大家伙,若是材料齐全,瘴毒算得了什么,不消半日,我能把风雪崖炸得没影踪!”
他说得高兴,旁边相里奚与卫百钟一齐咳起来。
荀天工浑若不觉,又掏出只香袋似的玩意,道:“这儿有些药剂,常人闻不见气味,只是我养的小虫喜欢,天涯海角也能追过去。你们要小心些,这药一旦沾染上肌肤,没半月功夫不会散——我没把散味的药剂带出来,虫子可不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