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丹霄知道他不会再动手,便也收了手,可惜剑鞘毁坏,鲸吞无处安放,只得倒提长剑。
“我不知道。”
许是才动过手,陆振衣苍白的脸孔上泛起丝丝潮红,那恹恹的神情也变成了嘲讽,他道:“沈盟主若不想说,何必拿这种话来敷衍我。”
沈丹霄神情不变,掀起眼皮看了看他,没有解释。
他的老师叫做沈心庭,郁林沈家的沈澹英,便是他的父亲。沈家被千丝术祸害之时,沈心庭只有十六岁,苟活下来。此后他欲报仇,花了整整二十二年,才摸着仇人踪迹。他不曾真正有过师父,东拼西凑了各家零散剑法,因学武只为报仇,习的是杀人之术,剑招之中杀气极重,内功心法也是走的捷径,年轻时尚不觉得,年老时深受其害,他过世之时,还不满六十。
沈心庭只当自己是个报仇雪恨的可怜人,从不以江湖人自居,自然不曾给剑法取名。实际他原本也不应该收徒,越饮光是他一位知交好友的遗孤,同沈丹霄一样,皆是无处可去。
他死时,沈丹霄剑法还没入门,后头是越饮光代师教授,这套剑法便也绝了有名字的可能。
“陆掌门,”他道,“你之前在做什么?”
“我思来想去,薛神医最为可疑,因而想问问他,并非有意为难。”陆振衣说得客气,却没放开手中的剑。
沈丹霄似没看见他动作,道:“我知道陆掌门的想法。”
陆振衣只掀了掀眼皮。
沈丹霄道:“你是想,这崖上不过几十号人,杀一个,便少一个可疑的人,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轻声笑道:“倒同岳宫主有些像。”
陆振衣同他从前并不认识,只在江湖中听过他的事迹,加之崖上这几日的相处,觉得他是个好脾气的年轻人。此时见他话里带了揶揄,怒气冲头,脸也涨得通红,道:“休要与我提那魔道妖人!”
沈丹霄道:“之前是我说错,岳摩天虽为长乐宫主,也比江湖上大多数人来得可爱。”
陆振衣道:“魔道中人,哪一个不是满手鲜血!他岳摩天杀的人可少了!”
沈丹霄道:“碧环夫人被称作妖女,却也不会胡乱伤人性命。岳摩天恶名远播,但他待在宫中,鲜少外出,若不主动接近,也不会有什么威胁。”
就连赵拂英也没料到他会说、敢说这样的话,道:“沈盟主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沈丹霄道:“我说的,自然是我想说的,再清楚不过。”
赵拂英道:“正魔不两立,你如今还担着武盟盟主之位,今日在场虽只寥寥数人,但如何能说出这种话?若叫江湖上人听见了,又会如何想你!”
沈丹霄道:“我做了三年盟主,此次下了风雪崖,便不会回去了。以后江湖上事与我再无干系,正魔又与我何干?”
赵拂英道:“若越饮光回来——”
“那你们便自己去寻他当面说个清楚,”沈丹霄神情转冷,“我与他没你们想得那么亲近,他管不到我。”
他这副神情与初见时判若两人,面上殊无笑意,像一把拉紧弦的弓,陆振衣原先并不十分怕他,这会儿却有些生怵。
他想起墓穴内的青云剑,道:“沈盟主也很可疑。”
沈丹霄点头道:“确实如此。”
他漫不经心,毫不在意这番指控,陆振衣忍不住道:“你为何不为自己辩驳?”
沈丹霄稍露出点疑色:“陆掌门先将可疑之处一条条列出来,我才好一条条来辩。”
陆振衣却知道自己需要辩倒的不是沈丹霄,而是剩下的人。与对方相比,他可说是江湖前辈,只觉自己被拿捏住了,面上热烫,更有怒火于心,压低声斥道:“沈丹霄!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丹霄道:“若任凭你行事,其余人也会有动作,只会将好好的场面搅乱,死更多人。你若要动手杀人,我便先杀了你。”
陆振衣惊道:“你!你竟敢说——说杀我!你不怕——”
沈丹霄低声笑起来:“崖上至少半数是聪明人,他们不与你站一边,若我真动手,也不会拿我怎样,不定心中还要夸我几句。至于出去后……我也不怕呢。”
陆振衣知晓他真正起了杀心,不由扭头去看赵拂英,却见他神情呆滞,显是心中极受震动。便连刚缓了口气的薛神医也被这意料之外的状况吓到,只是他似想到什么,又镇定下来,道:“你——沈盟主不怕被群起而攻之吗?”
沈丹霄道:“今日先动手的是陆掌门啊。”
陆振衣自然知晓如何叫他出手,可方才他并没有占得上风,而且看赵拂英神色,也不是想继续的样子。若一会儿他赢了还好,输了便是真的要死了——他并不怀疑这点。
当年败在越饮光手下之事,他记挂了三年,此时要他就这么罢休,也不甘心,这会儿正在进退两难之间。
幸好孙斐运气好,半途遇见酒圣诗禅。陆振衣即便不想承认,也在如琇到时松了口气。
沈丹霄神情平和,不见方才桀骜姿态:“大师来得及时。”
如琇看了在场四人:“多谢沈盟主顾全大局。”
这话出口,陆振衣与赵拂英面色铁青,知晓对方并不站在自己一边。
果听得如琇又道:“此前我已说过,大家被困于此,自当同舟共济。陆掌门初心许是好的,只是人非圣贤,不能一眼看破善恶,难免有疏漏。”
陆振衣知他言语之中暗含指责,并不赞同自己。
第27章
现在崖上人数不多,虽不明显,实际有派系之分。
譬如如琇,他出名早,又是潮音寺的高僧,声望正隆,众人都对他信任有加。又如温恰恰,他说话不如如琇好听,但从不做虚言,也令人觉得十分可靠。
与这两位相对的,便是卫百钟。他为少崖主,但剑法没得卫天留真传,即便心有不满,也不好表露。毕竟卫天留一死,崖上弟子心中卫殊声望更高,他纵然能插手,也怕底下人不听话。
比起如琇来,这些弟子更愿意听卫百钟的话。而薛家是卫天留的姻亲,薛凉与卫百钟又是表兄弟,这二人自然算在一块儿,赵拂英与卫天留有旧,便又添上了他。今日他与陆振衣同行,可想见这些人中又要多出一个。
另外如岳摩天,他为长乐宫主,不与正道一起,但这几日安分守己,不见什么动静,似也可以暂放下正魔之别了。
如此,这崖上若干人,以卫百钟与如琇各自为首,隐隐分为两半,现在点金法的可怕之处还没显现,大部分人也并不知道这事,因此没见闹起来。但今日陆振衣出手,之后恐怕不会有之前的平静了。
沈丹霄对这些心知肚明。以他身份做个中立者也可以,可卫百钟那边行事并不合他心意,陆振衣也必定不会放过他,此种情况下,只好与如琇站一边了。
如琇到底是潮音寺的高僧,行事并不苛刻,陆振衣道:“薛神医于众人之中嫌疑最深,我要擒他也是有所考量。方才我与赵掌门追赶之际,几次三番摔倒,想必也是他使的手脚。”
赵拂英暗自皱眉,对他提及自己不太高兴。
如琇行事稳重,问躲在沈丹霄身后的薛神医:“真有此事?”
薛神医忙道:“我在前头跑,他们在后头,要说动手脚也是他们方便,我哪有这本事!”
陆振衣道:“不定你还有同伙。”
一说同伙,众人目光便看向沈丹霄。
沈丹霄道:“我与薛神医是相对行来的,此前与他们隔得极远。”
这理由十分充足,陆振衣再想说什么,一时也想不出,心焦之时,旁边钻出个人:“动手脚的人是我。”
如琇原本想问他原因,想了想便明白了。
陆振衣忍不住道:“岳宫主!你管这闲事做什么!”
岳摩天走到沈丹霄身边:“之前你与赵掌门走时,我便跟上了。原想你二人虽不聪明,但不至于是傻子,怎想高看你们了。”
赵拂英咳了一声:“岳宫主什么意思?”
岳摩天道:“只死一个薛神医有什么意义?你们杀了一人,尝到了甜头,便要杀第二人,我乃是魔道中人,在你们心中,怕也是前三个要死的。”
陆振衣涨红了脸,却道:“谁能杀你?”
岳摩天道:“想杀与能杀是两回事。要知道在我长乐宫中,谁若动了杀心,绝活不到下个时辰。”
沈丹霄道:“卫崖主如今状况未明,薛神医医毒双绝,必定能给我们一些帮助,我们如何能自毁长城?”
岳摩天笑道:“沈盟主不知,世上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就像山野里的独狼,不将伙伴撕咬完不罢休。”
薛神医见他们说上话,知道自己无性命之忧,道:“那毒我已有了点想法。”
如琇豁然看他,目中精光四射:“薛神医是什么时候有的解药?”
薛神医知他是怀疑自己,道:“若要解毒是不能的,只能压上一压,而且之后不能动内力。”
卫天留身上无处不带毒,太过吓人,众人与他动手时候,即便借助兵刃,也心存顾忌。
这会儿卫百钟、卫殊连同薛凉也到了,几人稍看了看,同赵拂英站在一处。
沈丹霄瞧了眼岳摩天,见他也没动弹,可他二人原本便与如琇靠近,也不能说是不是巧合。
卫百钟道:“薛神医有解药了?”
薛神医又解释了一遍,说这药仅能压制,不能解毒,而且还要看各人修为。他医者仁心,但也是记仇的,道:“众人各分一粒,倒也够数,不过死生有命,后头我也帮不上忙了。”
卫百钟皱眉:“那我崖上弟子有没有?”
崖上药物有限,哪有多的,薛神医道:“你将自己的那粒给出去不就结了?再者,除了寥寥几人,这药有或没有,并没有什么不同。”
纵然真有多的,卫百钟也舍不得给人。他深深看了薛神医一眼,对方是他父亲请来的,与他交情泛泛,也不指望他在这时候站在自己这边。
沈丹霄问:“不需谁都有药,中了毒再拿药也不迟,”又问,“薛神医可有别的发现?”
薛神医原先对他观感平平,经了方才一事,虽有些被吓着,觉得这人与传闻里相差太多,但也感念他好意,道:“确有一桩。我取了死者身上的毒血,发觉时间越长,毒性越浅,反之,血流不息,其毒不止,倒似依附血液而生,毒性恐怕比爪牙上更烈。人自己能造血,卫崖主不是活人,这血多半要从别处寻。”
沈丹霄想起死去那二人空空荡荡的内腔,当时他便有些想法,只是不能确定,这会儿却明白了,那血肉确确实实是给卫天留送去的。
这解释了对方为何不惜打草惊蛇,也要杀害方不期的原由。
“要糟!”卫百钟豁然醒悟,“他不可能只杀一个人,比起我们,崖上弟子更容易下手!”
风雪崖弟子不多,不过数十。卫天留不收徒,这些弟子虽未明说,实际接近奴仆,但他不藏私,武学是传下的,只是他有如今成就,个人天赋占多,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下一个卫天留。
除此外,他对弟子无有要求,上山的弟子最初还有几分雄心壮志,因无人督促,被安逸的生活消磨了,大半庸碌无为,偌大年纪,仍是三流人物。仅有几个自小吃过苦,剑法稍得其中三味,然而这种人不过一掌之数,孙斐便是其中之一。
纵是卫百钟,剑法也只是初窥门径,反倒是卫殊这义子得开小灶,有几分卫天留的影子,与卫百钟相比,比亲父子更像亲父子。
卫百钟一想到其中危害,忙召来所有弟子,一一对照名录,点检人数。这一点,当真惊人,足足少了十来个弟子,多半是住一个屋,且关系亲近的,难怪一时没人发觉。
他浑身冒冷,脚下却似在火上走,一刻不停歇,与众人到了那些弟子屋中。
有的人好端端躺在地上,有的歪倒在地,形态各异。只是这些人血肉俱全,不曾缺损,也不见什么外伤,不知是如何死的。
卫百钟道:“他们血肉都在,之前的猜测莫非有误?”
薛神医最擅此道,稍看了一看,道:“像是被直接掐断了生机。”人体中细小经络数不胜数,各司其职,断了哪一处都不得好。
沈丹霄自救了薛神医,二人便走在一道,此时他自忖要人死得无声无息并非难事,只是不知对方手段,到底心内难安。
而且,他总觉得这些尸体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这些人死了多久?”
薛神医微惊:“这些人身上不见一点尸斑,宛然若生,但身上一点温度没有,绝不可能是新死!”
他越说心里越毛,全身似有小虫在爬,恨不得跳上两跳。
沈丹霄想起之前的怪虫,道:“这尸体不能留。”
卫百钟知晓他说的有道理,然而世俗中除了岳摩天这等不循常理的,没几个人能接受火化。此举一出,怕不等卫天留动手,崖上先乱了。
“不若同方掌门几人一般,将尸体暂时封起来,如此不论闹出什么,都没什么影响。”
沈丹霄道:“人数少时处理容易,人数一多,迟早生变。再者,之后数量只会多不会少,不能只看眼前。说来——卫二公子,你该不是打算僻出一间空屋,将人一股脑扔进去吧?”
卫百钟讪讪不言。实则他觉得最好的地点便是卫天留预留的那处墓穴,石门一落,死人没法开门,再安稳不过。可这是卫天留的地方,此人向来不喜欢别人碰触自己的东西,若卫百钟真把死人堆里面,不仅于心难安,也要考虑现在还在走动的那位不知死活的父亲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