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天工道:“有位祖师见过分水剑,回山后绘了图,记录下形制,评点这剑锋利有余,韧劲不足,名气比不上鱼藏是有道理的。”
已没有第二个相里奚会拦着他说话,因而他话一说完,众人皆沉默下来。
岳摩天笑道:“鱼藏与分水,本是刺杀所用,鱼藏隐蔽难察,分水一击毙命,各有特点,若要与荀先生的机关相较,未免强人所难。”
这位魔道宫主几日来温文尔雅,给人印象颇好,便连如琇也险些忘了他身份,幸好他十年前在长乐宫有过一番生死经历,尚能把持。其余人如几个小辈,都不可免地起了亲近之意。
荀天工对他没什么想法,听了这话,点头赞同:“是那位祖师偏颇,这原是杀人剑。”
沈丹霄道:“除了咬合力大,这机关还有别的本事吗?”
荀天工跺了跺脚,那铁盘从梁上脱落,不顾底下铺着的地板,“嗡嗡嗡”底盘下三片刃条转动起来,陀螺似地潜了下去。一时众人只知那东西在地底下转移,具体方位却辨不出。
温恰恰百思不得其解,问:“这东西脱离了**控,自己也能动?”
荀天工扬眉道:“你怎知他脱了我操控?”
这是方寸山的天工秘法,其中自有奥妙,众人识趣,没有再问。
沈丹霄便问:“可有名字?”
荀天工道:“这是我从螺舟上改进来的,我唤它螺盘。”其纹如盘山,重重叠叠,确与螺相像。
说话当口,螺盘破出地面,腾空起来,在诸人头顶上来回徘徊。
所有人中,如琇看得最为专注,神情凝重,忽道:“当真神乎其技。若能做得大些,人岂不是能乘坐其中?”
荀天工自负技艺,却是一根筋的,并不会隐瞒,当即道:“螺舟就是用来坐人的,只是所有尺寸要重新算起。其中有种材料罕见之至,整个方寸山也拿不出许多,师兄将之交给我,原也不是做这个的。”
如琇道:“怪不得不曾见到这般奇巧之物。”
荀天工脸色蓦然一沉,低声道:“这事完了,我还得把这螺盘拆了,否则回去被师兄看见,又要说我。”
温恰恰笑道:“为何要说荀先生?这世上的材料若是放在一边不用,又有什么意思?”
荀天工道:“山中大半人都会做这东西,除了材料稀罕,实在没什么趣味。师兄知道我做了这无用之物,必定要说我浪费时间。”一挥手,螺盘从半空中坠下,落在他身前。
“除了之前说的,这东西材质要比刀剑柔韧,若没有特殊技巧,是砍不动的。即便卫崖主力大,爪牙锋利,也拿它没什么办法。”
沈丹霄心想:能守能攻,即便不能奏效,也能做个试探。
计议既定,众人为了以免出现上回事故,因而也不分开了。此时离落雪还有五六天,不长不短,他们大多功力高深,不惧寒暑,便在这厅堂内待着,若感疲惫,便假寐片刻。
如今风雪崖上,除了他们,余下人都在观瀑楼里。
观瀑楼有张灵夷坐镇,只需小心以待,不会出大事。他们这里每隔一会儿便几人结伴,出去探看情况,因知晓了卫天留能潜在地下,他们尤为注意泥土新旧。
唯有荀天工不与众人在一处,仍待在自己屋内。他有蛛丝做耳目,又有螺盘在侧,许是众人中最有把握的。
连着两日,风雪崖上不见一点异动。
观瀑楼上的弟子原本被吓住,这会儿缓过神,恐惧略消,竟有几个提出要回去的。幸好孙斐也在观瀑楼上,及时压制住了,只有一人混在拿取食物的人中,见机跑出来,撞上守在门口的张灵夷。
每日进出的人都需报备,那人不在名单上,见了张灵夷难免心虚,却又觉得她是个女子,心慈手软,即便有些声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蒙混过去。
张灵夷实记性极佳,尤其楼内也没几个人,见他鬼祟,一剑砍下头,叫顾灵光将头颅悬在门上。
如此,纵是没有起异心的弟子,一时也噤若寒蝉。那日楼中进出紧然有序,没有人发出丁点声响。张灵夷站在门前,头顶上的头颅滴着血,落在雪白的玉阶上,似是一丛丛梅花。
她低头观赏半晌,无声笑了笑,又侧耳听崖下轻微的云气流动。
第32章
往年落雪多在九月十五,今日已是九月十一日。温恰恰懂得看天象,但此时时候太早,尚且判断不出初雪时间。
他们与观瀑楼中的弟子不同,时日愈是推后,愈是慎重,早先薄雪漪还会与殷致虚说笑,这会儿一日下来也说不了十句话。
沈丹霄一人独坐,青云与鲸吞一齐摆在身侧。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轮到他去外头探查,其余时候,他便在这处擦拭长剑。
青云之后是鲸吞,鲸吞之后又是青云,循环往复,若是有意,当真可以至天荒地老。
他擦完青云,若有所觉,将剑放下,抬起头正看见岳摩天。
风雪崖上,只岳摩天与碧环夫人两个魔道中人,但如今情势容不得生出什么龃龉,一直都是相安无事,不论各人心里如何想,表面倒是融洽。
岳摩天微微一笑,冲着他缓慢地眨了眨眼。
沈丹霄知道他是提醒自己,但他并不确定之后会发生什么,因而只当不知,又取了鲸吞来擦。
鲸吞粗重似刀,风雪崖上没有相匹配的鞘,他找了熟牛皮,粗制了一个,便于携带。
转眼入夜。
荀天工的屋里透出微微烛光。
这是风雪崖的斋舍,原本并没有多余摆设,现在却堆满了零零碎碎的物件,金铁木石都有。崖上东西不多,他都翻拣了一遍,所有能用的都拿上了,剩下一些,有他随身所携,也有相里奚带来的。
相里奚除了是他同门师侄,与他并没有太过亲近的关系,此次两人随行,别人以为他不知道,他却清楚对方是为了照顾自己。
若他当真愚笨,如何取得天工之名?只是这世上之事太多无关紧要的,能让他放在心上的更是少之又少。
相里奚死后的第二天,他忽地心慌起来,想:我回去要如何与师兄说?
他是师叔,理当护师侄周全,师兄或许能原谅他,他却觉得这种原谅难以接受。
此时荀天工的面前放着原本背在身上的竹笈,这是方寸山弟子第一件亲手打造的物件。
山中大多人的竹笈只有五十四个格子,他却做了百零八个,且下头还有一层,总共两百一十六。这两百多的格子里,放着他十几年收集来的珍贵材料,又或图谱,每一件都是他的心血。过去的几天里,他用掉了大半藏品,因而里头大部分是空的。
他困得睁不开眼,全靠薛神医的药剂顶着,却有预感,今天就是结果之日了。
蛛丝预警的确厉害,但那人若懂点金法,想来也会懂些千丝术,要破解并不难,稍费些功夫,便能切断他耳目。
荀天工是个聪明人,他的聪明并不表现在为人处世上,相里奚死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做这么多事。
他将房里东西收了起来,屋里齐整得像是没人住过,若他师兄见了,必定要骇到的。
将至卯时,他若有所觉,站在屋子正中,面朝向门口。
默数到十二的时候,有风拂来,门向两边打开。但风雪崖上只有劲风,门也落了闩,只可能是来人隔门将之震裂了。
此时将近黎明,正是人最疲乏的时候。
荀天工早料到今日之事,别人或许也想到了,却放任其发生。敌暗我明,若对方不主动出面,他们极难寻见人。
月影沉在天陲,天空的颜色半明半暗,卫天留身材高大,原本赤裸的躯体披上了一件简陋的外袍,腰带系得松松垮垮,露出一点苍白的胸膛,半张面孔隐于阴影下。
荀天工第一回 见他是在棺中,第二次是在敌对中,对方威风赫赫,但缺了点气度,此时他神情看不分明,倒有了点从前模样。
然而对方越像从前,荀天工胸中的怒火烧得越炽。
他很少愤怒,因而没有学过如何控制好这种情绪,几乎在二人打照面的第一时候,便有一团物事从地下冲了上来。
——正是那只螺盘。
螺盘本身是漆黑的,因表面光滑如镜,折出光来。
天上的月相只余一抹淡痕,反倒是地上的螺舟更像弦月,螺舟冲出之时,卫天留正好低头,这半轮弦月便映在他眼中。
他的眼是鲜红的,折出的月光入了他眼,被原本的血色侵染。荀天工看见他眼中漏出的一点红,心头一悸,螺盘狠狠咬向卫天留的脚。
对方与惊吓这种情绪已然不相干,却见他仿佛寻常人遇了蛇,一瞬间往后弹出丈许,竟是半点不想招惹。
只是螺盘受荀天工操纵,身在局外,看得清楚,紧随其后,追咬上去。
若说经验,卫天留的背后人许有不足,荀天工出身方寸山,更是不足,螺盘飞至半途,卫天留脚下一蹬,迎头撞了过来。他撞的自然不是螺盘,与其擦肩而过,直往荀天工来。
荀天工脸色一变,往后退步,只是屋中地方有限,纵然要退,也没有多少余地,眨眼间卫天留已到了他眼前。
卫天留早已死了,身体虽能动弹,却无真情实感,他身材高大,比荀天工高了一个头,此时居高临下,抬手抓来。
他手掌比寻常人大,手指苍白,被紧致的皮肤包裹,抓下的时候荀天工眼前一暗,仿佛乌云罩头。
如琇等人与他有共识,双方虽然不在一处,但在卫天留出现时候,荀天工已经将消息送了出去,不消一时半刻,友方便能赶到。
前有螺盘牵制,后有诸多高手助阵,即便拿卫天留无法,也能摸些底细,在下次遇见时占得上风。而在这计划之中,绝无一照面荀天工就身殒的。
当那片乌云笼在头上的时候,荀天工心内毫无起伏,只想起自己初至方寸山时,同每一个刚入门的弟子一样,由师门长辈领去看一眼天工图录。
方寸山与寻常门派不同,没有私藏秘籍的做法,每一个弟子都有参悟图录的机会,但有这份天资的人却少,大部分人学了半辈子,也不过得了十之一二。
而荀天工看着打开的图录,从第一页起始,便物我两忘。原本看完图录后,便要去拜师,因他看得入神,无人扰他,足足看了一日夜,终因年纪尚小,又饥又渴,昏厥过去。
醒来时,他正搂着一人脖颈,倚在对方怀中。
耳边声音此起彼伏的,似有许多人,只听抱着他的那人说:“……我代师收徒,从此他便是我的小师弟。”
有人问:“他年纪还小,也不知看懂了多少。”
那人说:“那也没什么。他若愿意,便看一辈子好了,我方寸山也不强求弟子做什么。”
之前问话那人听了,大声笑起来,他一笑,又有许多人也在笑,一时热闹极了。
笑声太过吵闹,荀天工睁开了眼睛。
待他养好了身体,新得的山主师兄除了许他借阅山中所有书籍,更抄了份天工图录与他。
自此他全心投入学习之中,除此外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山主怕他又伤心神而遣了人看护,确如他之前所言,从未强逼他做任何事。如此七年之后,他看完了天工图录,也彻底吃透了,终于得了天工的名号。
那时他才知道,山主此前竟没有将他名字录上。
山主道:“我方寸山立派九百年,冠以天工名号的弟子未及一掌之数。我无甚野心,只希望在世时,能见山中再出一个。今日我将你名字录上,往后的弟子见了,便知晓当年有个惊才绝艳的前辈。”
荀天工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看名册上别人的名号。
方寸山弟子并不多,这么多年下来,只攒了三寸厚的一本帛册,其中经历过十七次誊抄。那一夜,他将名册从头翻了一遍。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记在了心里。
方寸山弟子极少出世,而出世的那些弟子会带着同门的成果,或入朝,或行遍天下,一面对机关造物加以改造,一面将外界变化记下,待回山后交给同门传阅。摘星高楼又或钉耙水车,劲弩石车又或掌心玩物,日常所见又或百丈巨船,天下每一个角落都有方寸山弟子的影子。他们留名甚少,因为那些东西并非一人之功,一个方寸山弟子的身后,是整个方寸山。
方寸之山,可鉴天下。
山中藏书虽多,也有看尽一日,荀天工知晓不能闭门造车,却多年不与外人交接,不通人情,他有心作为这一代的出山弟子,却不知从何下手,今次来风雪崖,是他向山主师兄主动求来的,也是他头回出门。
真是难忘的第一次。他在这瞬息里,想过了自己短短的前半生,确信每一份心得都记录下且留在了方寸山,终于释怀一笑。
天底下没有散不去的云,他抬头见着那云,面上却无所动,一拳打了过去、
这云乃是卫天留的手掌,自然是穿不透打不烂的,而且他力大无穷,荀天工与他正面碰上,无异于以卵击石,一时被力道反震向后跌倒,又因力道没有泄去,身体重重砸进墙里。
他背上作痛,却也仅止于此,左手撑地,微有摇晃地站了起来。
卫天留一击建功,低头瞧着方才与对方碰撞上的手臂,即便没有半分情绪显露,也看得出有些意外与茫然。
他手臂上的袖子尽数被撕烂,露出大半个膀子,苍白的肌肤上有数道血淋淋的痕迹,尤其是手腕位置,更是血肉模糊,隐隐能看见雪白的骨头,仿佛刚从野兽口里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