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玉关怔怔站着,见他面上犹有泪痕,但瞳孔已散,竟是死了。
如时小树所说,薄雪漪沾上了血里的毒,活不多久,他哭笑道:“你救我做什么呢?”
又道:“我知道你笑什么,你笑我也丑了,可容貌算什么,二十来年了,你怎么从来看不透?”
深深叹了一声。
游玉关知他二人斗气多年,面上水火不容,实际却非如此。此时见殷致虚过世,悲从中来,觉得少了一个可亲的长辈。
他伸手搭在师父肩上,“师父节——”
话未说话,手下的身躯倒了下去,与殷致虚一道跌在地上,却是情绪变动下,没有压制住毒性。
游玉关脑中一片空白,气力更如洪流一泻而尽,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重重磕下头。
“师父!”
其余人长剑损毁,唯有鲸吞因形制特殊,还未断裂,沈丹霄不遗余力,持剑与卫天留相抗。少了一只眼睛到底是有差别的,尤其他也是如此,更知道哪里吃亏,反而能抓住空子。
他见殷致虚与薄雪漪先后殒命,心内痛楚难当,岳摩天却道:“小心!时小树要跑!”
果见对方背起卫夫人,遁入林中。时小树在风雪崖待了几年,熟悉无比,若真被他跑了,不一定能捉住。
岳摩天道:“你们去追他,卫天留交给我!”
沈丹霄道:“太危险!”
岳摩天摇头:“我没那么容易死。”
沈丹霄却道:“我留下。”
温恰恰与张灵夷不敢耽搁,道了声你们小心,追着时小树去了。
若论实力,崖上诸人之中,沈丹霄并不比谁差,加上卫天留瞎了眼后行动不便,反倒遂了他意,总能抢得一步先机。他与岳摩天之前并未有过配合,这会儿倒是默契,竟将卫天留压得手脚凌乱,显出几分不支来。
其实时小树分心两用,自然有影响。
沈丹霄起初不在意,后发觉身边风声呼啸,响动越来越大,才见岳摩天长发飞散,周身气劲鼓荡,不知用了几成内力。
他身负的无咎天有些特殊,虽是一等一的内功心法,却也是一等一易走火入魔的,有一避忌便是内力不能抽出太快。沈丹霄见他眼角发赤,暗道不好,不及多想,伸手搭在他臂上,送了一缕内气进去。
这一缕内气不多,却是个引头,此时岳摩天身体里内力乱撞,又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相持不下。若他还有一分理智,便知道要借沈丹霄的内力,来打破平衡,收拢自己的。可无咎天移人神智,他不仅没将这点内力用上,甚至将之吞噬了,其后回传了一缕内气,竟是要进一步吞吃掉沈丹霄的内力。
沈丹霄内力不及他,纵在此时,也几乎无有还手之力。幸而此时不只他们两个,卫天留虎视眈眈,岳摩天戒心犹在,半途收手,才没叫沈丹霄折在这里。
岳摩天却是越战越勇,身在半空,内力似深不见底,一掌接一掌拍下,几乎无有间隔,借着反冲之力,自身悬而不坠,加之衣衫飘荡,长发飞扬,当真魔焰滔天,便连卫天留在他映衬下,也算不得可怖了。
沈丹霄见他如此,不敢相帮。他知道无咎天的特性,岳摩天已在走火入魔边缘,若强行抑住,反会经脉寸断,无有活路,倒不如等他内力殆尽,再作打算。
风雪崖上土质坚硬,这会儿却被这两人砸得烟尘弥漫,更有许多细小的石块四处飞溅,沈丹霄举剑前后挡了不下十数次。待他抖袖拂开尘土,岳摩天人在上方,头脚颠倒,左手不知何时取了分水剑,右手按在卫天留头顶,看神色必然是全力以赴。
卫天留气力大,但他视力受损,看不清头上情况,只凭着感觉甩着头。
只是岳摩天手掌似粘在他头上,外面衣衫越涨越满,“嘭”地一声,那件大氅碎成小片,化作漫天黑色蝴蝶,徐徐飘落。
沈丹霄视线被遮挡,再看时,卫天留一双小腿活生生被压进了土里。他的姿势不便使力,不稍时半身都进了土,纵然他能在地底下呼吸,这会儿也难逃脱。
岳摩天这般威势喧天,也没讨得好,耳中已渗出血来。
卫天留仅剩的那只眼睛原本是血红的,这会儿血色消退,缓慢地转了一转。他喉间发出一声冷哼,身体内发出咔咔的声响,似是每块骨头都在移位,忽地一震肩膀,竟将岳摩天震了出去。
这一声冷哼,加上后来分明已用上了内力,哪里还是那个受**控的傀儡!
沈丹霄道:“小心!他恢复神智了!”卫天留这一身铜皮铁骨极是可怕,若还有生前的意识,便是一等一的凶人,无人可阻!
岳摩天置若罔闻,也冷哼一声,身体在半途中又折了回去,仍将手按在对方头顶。
只闻得一声惊天巨响,沈丹霄躲在一块石后,却不想巨石被他二人气劲所冲,又迸裂开来。他发觉早,疾步后退,险险避开冲击。
待得烟尘平息,岳摩天长发披散,负手而立。他外边的大氅已然碎裂,这会儿身上是件玄衫,上头不断淌下血来。
沈丹霄见了心惊,再看哪还有卫天留的影子,只剩残肢断腕,满地血腥。那血因为毒性还未全散,尚且是殷黑的,浸润泥土,仿佛是一条条长虫。
岳摩天站着没有动,沈丹霄急奔过去,见他面上尽是鲜血,也不知是谁的,赶忙帮他抹尽了。
若在平时,岳摩天哪会任他这般动作,沈丹霄此时也无暇他顾,见他面上擦净后仍旧白皙,反而更是担心,细看就见对方各处肌肤都有血渗出来。
岳摩天睁着眼,虽看着他,却没看进眼里,过了一会儿,一头向后倒去。
沈丹霄把过脉,发现他丹田空虚,内力如丝如缕,将断未断。练武之人习惯了内力,一朝散去,却连寻常人都不如,需得一段时间调理,只是这会儿哪有时间给他休息。沈丹霄手也不挪开,传了些内力给他。
起初如石沉大海,他便又加了点,仍不见反应,直追到九成,才被对方一股脑卷走。
只是下一刻,他便觉出不好来,对方竟有意地牵引他的内力。
此时不能松手,沈丹霄身体里内力生生不息,但生的速度远逊于被吸走的速度,才过了十数息,便觉经脉里的内力几乎被抽空了,后续省出来的堪堪吊着,才没叫他经脉因此萎缩。
沈丹霄面色惨白,知晓再下去恐怕自己要死在他前头,对方那边牵引渐弱,将他放开了。
“岳宫主!”他喜道,见对方目光黯淡,想来情形极是不好。
岳摩天却笑道:“多谢沈盟主了。”
沈丹霄见他衣上有些地方颜色较深,怕他沾了血,道:“你可还好?”
岳摩天脱下外衣,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抖了抖外衣,穿了回去,方道:“无事。”
沈丹霄见他脸色极不好看,有些不信。
岳摩天道:“无咎天反噬,我好险才捡回性命,这会儿内力却用不得了。”
沈丹霄心道:这才对。
“我带你去寻薛神医。”
岳摩天道:“不急。我这伤并非寻常的伤,他看不好的。”
若无咎天的反噬能轻易看好,也不会有那么多人闻之色变,沈丹霄思之有理,道:“只是岳宫主最好还是与薛神医待在一道。”
岳摩天笑道:“这可不成。这伤薛神医无有办法,唯有沈盟主可以在危急时候襄助于我,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
“这……”沈丹霄无从拒绝。
殷致虚与薄雪漪身死,幸而还有游玉关在。
赵旸也在远处观战,只是他年纪太小,哭得险些昏厥,派不上什么用途,多是游玉关同顾灵光来处理后事。
沈丹霄道:“张掌门与琢玉郎去追时小树了,也不知情况如何。”
岳摩天道:“那便去看一看吧。有沈盟主在,我也是放心的。”
沈丹霄并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想了一会儿,道:“若金石瘴气果真是时小树动的手脚,他若要跑,岂不是……”
岳摩天道:“那便提前等在那处好了,他若不想死,总要想法离开的。”
第50章
时小树背了卫夫人一段路,将人放下,拉了她手,一起往崖下走。只是为了不被人提前捉住,免不了绕了点远路。
他怕被捉住,却也得意:“夫人瞧见了吗!任他们在江湖中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也被我耍得团团转!若我运气再好些,定能将他们全杀死在这儿!”
卫夫人道:“我知道,夫君也是你杀的。”
时小树从未与她开诚布公,却知道她什么都知道。此时听她忽然这么一说,心中一紧,道:“你莫非想为他报仇?”
卫夫人道:“若要报仇,我早报了。”
时小树唇角微微牵动,露出个不算好看的笑容,心道:她与那卫天留果然没什么情意!
通过相牵的心神,他借着卫天留的眼睛,看见岳摩天的模样,吓了一跳。只是这崖上谁都能放过,这人是他杀父仇人,万万不能放,心道:纵然卫天留毁在这一役中,我已经报了仇,将来下了九泉,娘亲也没法斥责我。
这一想通,便要与岳摩天决个生死。怎料对方越战越勇,竟是压制住了自己,卫天留身体里被他灌满了内力,暴涨欲裂,倏然爆开来。
时小树脑袋剧疼,抱头蹲下,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却开心地笑出来,脸上阴沉散了七成,似个寻常少年。
卫夫人道:“你笑什么?”
时小树不瞒她,道:“我报完仇啦!”
卫夫人柔声道:“他们……他们都死了?”
时小树道:“岳摩天死了就行,别的我管不了那么多,再待下去我也要没命了。”
卫夫人很少出门,不知他走到了哪里,这会儿却明白了他意思:“你要走?”
时小树道:“自然要走!”
卫夫人又道:“你要带我走?”
时小树大声道:“当然!”
卫夫人道:“可我不想走。”
时小树一把将她推了出去,见她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又怕她受伤,忙追上去,道:“不要与我闹。”
卫夫人撑起身,仍道:“我不想走。”
当年时小树的母亲也是这般决绝,不顾留在人世的人,自刎而去。时小树只觉多年未曾作痛过的心又开始疼痛,他喘息急促,愤怒至极,伤心至极,忽道:“由不得你!”
他功夫再弱,也比对方要强,此时既下决心,强行捉了她手,便要将她横抱起。
怎料对方身体轻盈,却也是个成年人,他一下竟没抱起来,只得又弯腰将她放在背上。
卫夫人忽然停止了挣扎,轻轻唤他:“……小树。”
她从没有喊过这名字,时小树听了,大受感动,不自觉眉开眼笑,回头道:“夫人想通——”
胸口冰凉凉的疼,他低头一瞧,一把匕首插了进去,虽非要害,鲜血却不断流出来。他脚下一软,跌在地上,卫夫人趁势落地,将匕首拔了出来。
她顾不得擦净匕首,走了两步,发现长发碍事,一把抓起割到了齐肩长,随手将断发扔在地上。
时小树躺在地上,见她头也不回,渐渐跑没了影,清醒过来,暂止住胸口的血。
对方没有半点江湖经验,他沉着脸,将割下的长发仔细收起,沿着对方留下的痕迹追索上去。
不多久,他便看见了卫夫人。
卫夫人慌乱之下绊了一跤。她原本便跑不过对方,这一摔,更没有出路。
时小树胸口血迹斑驳,脸色铁青,极是难看,眼中却含着泪水。
“我对你哪里不好了!为何不肯与我走!这里又有什么可留恋的!”
卫夫人手掌在地上胡乱摸索,向后退了两步。
“我小时候被爹爹卖给人牙子,人牙子把我卖进妓馆。后来有个武林大豪将我买了,把我送给了夫君。我在每一处待的时间都不长,甚至没人想起给我取个名字,将来阎王殿前,判官问我姓名,我也说不上来。”
时小树心里发酸,道:“你从前吃苦,但往后我不会叫你吃苦。”
卫夫人道:“从前那些人,都是我不愿意与之相处的,可我也不想与你相处。夫君死前与我约定,我为他守上半年,便能得自由。半年……不过半年,我如何等不了?今日我若跟你走了,与从前有什么两样?我总要自己选一回。”
她垂眸一笑,那尚且染血的匕首在柔嫩洁白的脖颈上一划,拉出一道血线,鲜血喷涌,片刻间香消玉殒。
时小树一时间心胆俱碎,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又看见与父亲依偎在一起的母亲。
“你们都不要我!都不要我!”
时小树眼睛发红,在原地转了两圈,几次去看倒在地上的尸身,嘶声道:“死了又如何!死了也好!死了正好!哈哈哈!死了也是我的!”
他袖中弹出一点金光,融进对方身体,又俯身将人背起,按着原先打算,往崖下去。
才要到地方,远远便见到了沈丹霄。岳摩天身体不好,坐在一块石上,也笑吟吟看他。
时小树回过头,温恰恰与张灵夷也正走来。
四人将他围在中间,插翅也难逃。
时小树慌了片刻,忽地镇定下来。
“沈盟主,我若死了,便没人知道越饮光的下落了。”
沈丹霄看了眼他背上已无气息的卫夫人,道:“……他在哪儿?”
岳摩天坐在一旁,听见越饮光下落时,露出诧异神色,一旁温恰恰与张灵夷更不知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