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古代架空]——BY:tangstory

作者:tangstory  录入:06-16

  “……我没有!”驴说。
  僧人心中莞尔,笑意及不到面上,却漫漫沁入眼底,也不再说什么,竟就这么站直身子,径自转身走了。
  剩下挽江侯一个人,心神不属地坐了起来,背靠着床头左看右瞧。
  看摆设布置,此处应是一间寺庙中的禅房。
  房中燃着佛香,窗外慈竹青郁,细听还有潺潺流水之声。
  窗里窗外俱瞧遍了,挽江侯才觉出身上清爽整洁,并无一丝不适——他那时痛得汗湿重衣,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现下身上却觉不出一丝粘腻,且换了身细软干净的里衣。
  此处若是一间寺庙,想必没有什么下人仆役,昙山怕也不会支使别人为他净身换衣,那……
  挽江侯一念至此,刚凉下去的脸又腾地烧了起来,呆呆坐在床上,终于像个晕了三天的人该有的模样。
  昙山跨进禅房便见这人发癔症一样坐得笔直,面若桃花,呆若木鸡。
  “涌澜,过来吃点东西,”昙山把手中端的食盘放在桌上,又递了一套常服外袍给他,“吃完随我去和此间住持道个谢。”
  “…………”
  边涌澜魂飞天外地接过袍子,耳听僧人续道:“此处在峨眉山中,寺中住持对温养魂魄一道颇有研究,他早先为你看过,应是没有什么大碍。”
  “…………”
  “涌澜?”
  “…………”
  “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昙山见这人接过衣服就不动了,跟他说话也没什么反应,不由抬手试了试他的额头。
  “……没什么不舒服,”挽江侯闷闷开口,把和尚的手从额头挪到了自己的眼上,两眼一抹黑道,“就是得缓缓。”
  “…………”昙山也不知他又在闹腾什么,见他面色虽红,额头却也不烫,便不再管他,拿过外袍上的发带,趁空为他绾起头发。
  和尚庙里自然不会有什么梳子,昙山以指代箅,细细理过身前人的发丝——佛子手指修长,那是一双诵经念佛的手,执过木鱼,捻过佛珠,现下却自三千烦恼中徐徐穿过,手持发带一圈一圈绕紧——束了一个七扭八歪的驴尾巴。
  “你……”挽江侯缓了半天,似是终于缓出了门道,面上红晕一分分褪了下去,不回头地问道,“……你把印拿回来了?”
  “嗯。”昙山随口应了一声,也觉得自己束发的手艺不太过关,便又伸手整了整。
  “你自己没头发,瞎摆弄我的干吗,”挽江侯似有些不耐烦,把发尾从僧人手中拽了回来,自己三两下重新束好,口中轻声嘟囔了一句,“……
  我说怎么无缘无故对我这么好。”
  寻回长安印之际,怕就将是分别之时——说话人的口气并无丝毫责备,只有一分掩不住的心酸。
  “…………”昙山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静了静,伸手在被中摸索了一下,拎出一只睡得热乎乎的小东西,放到边涌澜怀里,“狸奴好几日不见你,便非常想你……它化为本相,真识耗损太过,现下还醒不过来,再过十天半月也就醒了。”
  小兽四仰八叉地仰躺着睡在挽江侯怀中,是个最安心、最不设防的情态。
  边涌澜低下头,鼻尖轻轻蹭了蹭狸奴一起一伏的肚子,才发现自己竟这么容易流泪——他想问他,狸奴会想我,那你呢?你会不会想我?
  又想问,要不你把狸奴留给我,有它陪着我,兴许就没那么想你了。
  但终是什么都不肯再问,默默按下眼中热意,拿过外袍穿戴整齐,笑了笑道:“走,我们去谢过此间住持。”
  寺名普贤,庄严古朴,前殿有香客人语,后殿却只闻鸟鸣禅声。
  昙山许与此间住持有旧,又或天下佛子本就不分你我亲疏,那老僧人慈眉善目,待人极是和气,先道不必多礼,又一字一句为边涌澜讲解温养魂魄之法,最后笑言道:“小施主无需多虑,你这魂魄本就较常人凝实许多,命格更是万中无一的富贵吉祥,老衲看你此生定平安康健,无苦无忧。”
  边涌澜方要道谢,又听老和尚道:“小施主莫当自己是客,寺中可随意走动,不妨事。峨眉山中清净,灵气纯澈,若无要事不如多住几日,把身子彻底将养好了再启程。”
  挽江侯一时无言,只觉这话自己不便作答,却见昙山颔首行礼,代他应道:“便劳烦了。”
  峨眉天下秀,物华天宝,凝翠叠绿。寺中有一溪活水,逆水而上,出了后山门,便见曲径通幽,一条小路石阶和缓,蜿蜿蜒蜒,也不知通去哪儿。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半步,沿路走了片刻,便已身在山中。挽江侯离了山路,循水声来到溪边,随着溪流漫无目的而行,眼见满目青翠,山花烂漫,偶有小兽跃出林间,到溪边饮水嬉戏,许因在这不杀生的人间仙境里呆久了,见了人也不大惊慌。
  “涌澜,你身子还未好全,莫要走得太远。”
  昙山陪他走了大半个时辰,见天色将暮,终于出声劝了一句。
  “我没什么事,只是躺松了筋骨,有些气闷。”
  边涌澜走了一圈真气,只觉身上没什么大碍,身随意动,翩若惊鸿地掠了出去,在溪中捞了尾活鱼上来,掂了掂,又轻轻放回到溪中,可见也是手闲。
  “夏春秋那老头儿也不知是死是活,”挽江侯想到落入人手的囚龙,冷哼一声道,“待本侯回京……”
  他本想说,待到回京向天子禀明西南王的所作所为,再带齐兵马去找那两个老头儿的晦气,却又想到昙山多半不会和自己一起回去,剩下的话也就不想说了。
  “他还活着,这峨眉山中他不敢来,待你……”
  昙山想道,待你回京后,并无需挂心此事,他既曾是我师门中人,贫僧自会善后,却也不知为何没有把话说全。
  暮色渐起,溪上浮出薄薄的水雾,两人隔着一丈之距,片刻相对无言,却又在下一刻,同时抬头看向天边——普贤寺的晚钟敲响了。
  梵钟不急、不徐,沉稳端穆地,一声连着一声,从山下遥遥传来,乘着晚风薄暮,遥遥攀上天际,回荡在群山之中。
  十八响后,钟声暂歇,昙山重垂下眸,开了心识观想,望向自己的指端。
  红线尚在,却不复千里之遥,延出一丈便到了头,系在另一个人的指尖。
  钟声再起,亦是十八声响,声声都似佛问,问他最虔诚的孩子:“你可愿放下?”
  五日不眠不休的追行中,僧人心中未曾片刻有佛——他不敢有。
  只怕念起了佛,便放下了人,断了一条因果红线。
  但现下这线已用不到了——佛说:放下。
  不爱一个人难吗?
  若愿意放下就不难。
  梵钟时起时歇,反复六次,每次十八声,共计一百零八响。
  离得远了,钟声并不十分洪亮,却因山中回音,入耳更为深沉绵长。
  挽江侯不礼佛,从未向菩萨许过什么愿望,却也知道这一百零八响的意思——一年有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这一百零八声钟鸣,便是愿人间一年轮回,地久天长。
  佛家慈悲,不仅愿人平安,也愿人快乐——传说人活一世,有一百零八苦,便亦愿以这一百零八声钟鸣,度去世人烦忧,只留欢喜在心头。
  边涌澜静静立着,垂眸听完一百零八声暮祷梵钟,眼底又在不知不觉间蒙了一层水汽——天长地久、平安喜乐,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得来的。
  他不怪天,不怨地,不责备什么人,只道是自己太贪心。
  “涌澜……”
  钟声彻底止歇,便连回音也再听不到一分,天地间唯剩下一方暮霭,和两个相对而立的人。
  边涌澜抬起眼,便见僧人穿过暮霭向他行来,一身再简朴不过的灰色僧衣,却似隔开了万丈红尘。
  “涌澜,我想对你好一些,不是你想的那个缘故。”
  可是僧人却开口,站在他身前,轻声低语,一字一字地告诉他:“我想对你好一些……只因为我想对你好一些。”
  双手交握,十指纠缠,一段姻缘红线,短到不能再短,便由线化结,结在两个人的指端。
  边涌澜怔怔地看着僧人牵起他的手,十指交握,而后倾身而前,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佛问他最虔诚的孩子,问了一百零八遍:“你可愿放下?”
  佛子便一遍一遍,一遍比一遍坚定地,告诉他的佛:不愿。
  作者有话说:好了,这就走上HE的康庄大道了。开坑前想了很久,要如何让大师这样的修行人去爱一个凡人,结论是,没有点特殊的原因是不可能的……==于是才有了“千里姻缘一线牵”的设定。不过大师早晚有一天会明白,他拿参佛那套去爱人是不行的。爱不提拿起放下,不计前因后果,不和你讲什么道理。所以离大师真正完球还有四万字吧,科科。又及,存稿基本没有了,本周是二四六更新,其他时间不用等,啾啾哒。


第二十四章
  欲海如镜,不起波澜。
  僧人立在海上,宁静地望着眼前这方水镜——临水照影,他在海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这片欲海从未像此刻这样顺服过,它敞开怀抱,接纳了他的影子,也接纳了他。
  爱欲私情,红尘人间。
  ——来。
  便在这一瞬间,僧人蓦然发现,他那门久久未能再得一线精进的功法,竟于这一瞬,晃摇欲动。
  “……涌澜,天晚了,我们回去吧。”昙山压下心头异样,牵起身前闷头不语的人,并肩走回来路。
  “大师,你本是一个方外清修之人,”一路无话,直至已能遥遥望见寺院山墙,边涌澜突停下脚步,放开僧人的手,开口说道,“如若有朝一日,你后悔了,哪怕现下进到这寺中就后悔了……”
  以这位君侯不管不顾的脾气,僧人本以为他会说,如果你敢后悔,本侯定要提刀追杀你至海角天涯,却未想到,他只低声道了一句:“如若你后悔了,我也绝不会怪你。原本罪就在我,是我太贪心。”
  有道人活一世,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潇洒自在——求不得是憾,求得了,却又有愧有疚。
  槛内槛外,僧俗有别。几十年几十面,发乎情止乎礼,这才是最好的下场。
  待到真于不知何时将佛子拖入红尘,那伸手的人,却又觉得心口闷痛,方知恣情纵欲,罪在何处——便是有罪同承,他也觉得对不起他。
  “…………”
  昙山是个生来冷清的性情,不擅吐露心意,也不擅劝慰之言,半晌无语,再开口时,话意仍是清淡,语气中却带了深的、沉的温度,便如数九隆冬,端一碗热汤在手,指尖尚未暖起,入手的重量已熨帖心肺。
  僧人抬起手,抚过身前人轻抿的唇,对他说:“涌澜,笑一笑。”
  这人世间总是有喜有忧,有人笑,就有人哭——位高权重,荣华等身的西南王,恐怕是眼下这人世间最愁苦的一个,愁得几乎要流出两行老泪。
  他本自诩天生贵胄,手握精兵数万,夏春秋有求于他,“仙师”本事再好,也多少要看他的眼色行事——但经此一役,生死关卡走了一遭,这位脑子不清楚的老王爷才看明白,在真正的佛魔手段、妖神之事面前,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没有半分挣扎的余地。
  夏春秋带他从不知哪处的深山中走出来,迎上四处搜寻他的兵马,老王爷才找回一点底气,却再不敢对老僧有半句忤逆,一口一个“仙师受惊了”,恭恭敬敬地命人送仙师回府洗漱歇息,自己却火烧屁股一样回了王府,脸都不及擦一把,便急急召了心腹谋士关门密谈,共商脱罪大计。
  主上昏庸,谋士也不是什么有能之辈,说来说去,只道今上如若问起这事,只推到“被妖人所惑”上便算了。
  西南王再昏庸,也觉得这说辞搪塞不过去,正自皱眉苦思,又听另一谋士道:“又或说有山贼作乱——王爷调兵围剿山贼,不仅无过,而且有功啊!”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老王爷摆摆手,也觉得这法子有可行之处,“只是这说法总要抓些山贼交差……哪里来的山贼?”
  “王爷治下封地万顷,总有些无亲无故的流民乞丐……”谋士附耳过去说了几句,便定下了一个漏洞百出,却也没什么更好法子的计策。
  夏春秋在府中闭门不出两日,细细推算昙山和挽江侯的去处——他所习得的推演之术不如昙山精湛,但一个大致去向还是推得出的——这两人竟未往京城方向而行,看那方向,倒像去了峨眉山中。
  老僧也曾以附识之法操控鸟兽往那方向寻了寻,自是寻不到什么,倒是见到王府戍卫四下抓些街头流乞,不知在搞什么事端,却也无心去管,量那老王爷也翻不出天去。
  两日之后,老僧去王府面见西南王,刚迈进正厅,便见这老王爷正在怒发冲冠地骂人:“本王让你抓人,抓的是那些死了也没人管的乞丐!你瞪大你的狗眼看看,这人哪处像个叫花子!”
  他骂完了奴才,又竟以亲王之尊,向厅中另一位站着的青年男子赔笑问道:“这位小公子,你是何处人士?家在哪里?本王这就命人送你好生回去,都是一场误会。”
  只见厅中那两个人,一跪一站,跪着不敢出声的是抓错了人的王府戍卫,站着的那位年轻公子,倒确实不像什么乞丐——他看上去至多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虽有些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但那衣服即便脏污破损了,也看一眼便知不是普通的料子。再看这人的脸,亦是蓬头垢面不掩面如冠玉的姿容,一双桃花眼本应是个不笑也带笑的情态,可惜此时双目无神,口中含混低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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