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还是没听到……”赵意欢怕自己真的错过了什么,赶紧站起来出门张望去了。
赵意欢一走,凌孤月睫毛如蝶翼,扑扇了一下,逆着光的面容显现出一丝冷意,只见他右手如风,一指便点碎了面前的青砖。
“公子若是去拆房子,定是一把好手!”杜王爷看着漫天飞扬的青砖粉末,依旧是嬉皮笑脸。
凌孤月见他不为所动,目光落在角落里他的那堆宝贝上,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逆着光,刚要扬起……
杜王爷忙扑到旁边,护住了他宝贝,“别动这个!”
师弟说得果然对,威胁往往比言语有用。
凌孤月淡淡地吐出几个字,“阁下肯开尊口了吗?”
“唉,我说你非要打听这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做什么?”杜王爷不悦地道。
“有事要请教他们。”凌孤月默默收回手指。
杜王爷叹了口气,半晌才道:“有什么事就问吧。”
凌孤月眨了眨眼,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你是……邱承姑还是白头灯客?”
杜王爷不悦地盯着他,装模作样拈起兰花指掐着嗓门道:“奴家是邱承姑!”
凌孤月愣住了,“那你是白头灯客?”
“怎么?”杜王爷轻哼一声,张开手臂低头自顾,“我不像个才华横溢的写书人吗?”
在凌孤月的印象中,白头灯客或许是个沧桑的耄耋老人,或许是个落寞的中年才子。若真让他想象出一个人来,便是在金陵古渡接引他的那个车夫,有着古怪的性格与神秘的身份,不缺衣食,经历丰富,这种人才符合讲故事者的形象,怎么也不该是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人。
凌孤月环顾这间破屋,甚至连张书桌也没有,笔墨纸砚更是难寻,这让人怎么伏案写书?当下便将疑惑问出:“阁下说自己是白头灯客,为何不见家中有文房四宝?”
杜王爷慢悠悠道:“现在撂笔了,不想写了,就把东西都扔了。”
“那可有手稿?”
杜王爷眯眼笑道:“我每写完一本就会烧掉原稿,从不保存。”见凌孤月一脸为难,接着笑道:“你有话问便是,我保证所言属实。”
凌孤月对此人虽然十分怀疑,但也是无可奈何,只好问道:“第一,《金陵十三世家》的邱承姑报完仇后是不是跟杜王爷回王府了?”
凌孤月本以为这是最简单的一个问题,没想到杜王爷却沉思了很久,“怎么?你对自己书中的情节也不知道吗?”
杜王爷啧了数声道:“这个……邱承姑最后确实回王府了。”
凌孤月点点头,看来他是承认了邱承姑与杜王爷的关系,又问道:“第二,邱承姑为了报仇练了一种特殊的武功,我十分感兴趣,阁下可否告知……”
杜王爷摆摆手打断他道:“那是我杜撰的,压根没有那种武功。”
“哦?我倒觉得阁下所写的招式与在下的一个故人有些像……”凌孤月想到了十年前的静山老人,沉吟道。
“什么故人?他现在如何了?”杜王爷眸光一寒。
凌孤月摇摇头,“应该算是仇人,不过他许久以前就死了。”
杜王爷好似松了口气,“天下武学是一家,相似也无可厚非。”打了个哈欠道:“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凌孤月微微带着希冀道:“不知阁下可有想法再写新书?”
杜王爷笑道:“不了、不了,白头灯客已经封笔,现在只专心给人算卦,若是你有朋友想测测命途,带他来找我,不收银子,管我一顿酒菜就行!”
凌孤月暗道:你这卦只知凶祸,不问吉福,任谁来找你,不发火就算好了,还想要人请吃酒菜?当下只是轻笑,也不回应。
这时,赵意欢折返了回来,挨在凌孤月身边问道:“绯衣公子,你真的听到有人在叫我吗?”
凌孤月冲他一笑,“或许是我听错了,真是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赵意欢看到他的笑容,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一般。
临走前,杜王爷叫住凌孤月,“可否请公子帮我一个忙?”
“什么?”凌孤月不解地问道。
杜王爷挠挠头道:“嗯……我很不喜欢王爷府里的青砖地,你能把它们毁了吗?”
赵意欢一脸迷茫看向他:“你不喜欢这地便去找民夫,喊绯衣公子做什么?”
凌孤月掩唇咳道:“此行匆匆,不便帮阁下这个忙,在下先告辞了。”
“也罢,去吧、去吧,反正你还会再回来的……”说到此处,杜王爷面朝墙躺下,声音已是模糊不可闻。
凌孤月并不在意,拱了拱手,走出了王爷府。
出门不远有一棵古柳,柳荫阵阵,树下系着一辆马车。车夫躺在车架上,嘴角叼着一根草,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赵意欢四顾一番,见自己那匹养不熟的马早都不见了踪影,忐忑道:“绯衣公子,可否让我跟你一起回疏影楼?待我找人回家通报派车来接我再回去……”
“也可,你的马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不如就先与我同乘。”凌孤月道。
赵意欢面露欣喜,如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多谢绯衣公子。”
“不客气。”凌孤月邀他上车。
车夫见他回来,呸呸几声忙吐出草叶,“公子,您见着杜王爷了?”
凌孤月点点头,掀开帘子道:“我倒觉得杜王爷不像众人口中说的那般疯癫。”
车夫好奇地问:“他有没有要为你算命?”
凌孤月点头不语。
车夫看他神情已明白七分,瞪着眼道:“你让他给你算了?”!
凌孤月又点点头。
“哎呀!”车夫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公子龙章凤姿,若被他那乌鸦嘴给毁了岂不可惜!那他怎么说的?”
“什么天煞孤星、什么家破人亡之类的……”凌孤月笑道,“我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车夫已是一脸惊惧,“我说什么来着?这……这个疯子嘴里真是没好话,金陵留他不得!公子,你还是到宝刹道宗里找个高人祛祛凶煞吧!”
赵意欢白了一张脸,探头问道:“难道他算的都是真的?”
“可不是!”车夫摊手道:“他可算死过两三个人了。”
凌孤月见他着急,只好道:“算卦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我是不相信的。”
车夫叹道:“年轻人不知道事儿啊……” 见凌孤月不听劝,摇摇头,便驾车驶离了王爷府。
随着车轮碾过青石砖路,车帘微动,凌孤月与赵意欢坐在车厢里,一片静默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凌孤月阖着眼佯装休息,却忽视不了那道逡巡在自己脸上的目光。
赵意欢顺着光滑的额头扫过他薄软的嘴唇,又见他光影下的鼻梁散发出白玉一般的光泽,畏畏缩缩地开口道:“绯衣公子……燕子坊的疏影楼是座青楼,你在那里是……做什么?”
凌孤月依旧是闭着眼,淡淡道:“疏影楼的老板是我朋友。”
“哦……”赵意欢低下头,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意,“我还以为……”
凌孤月睁眼道:“以为什么?”
“没什么!”赵意欢忙道。
“对了,听闻赵府有座珍宝阁,里面许多世间罕见的宝物……”凌孤月瞥了他一眼,见他听得认真,接着道:“不知有没有传说中西王母用过的青鸾瓶?”
赵意欢道:“我爹的确喜欢收藏古董宝贝……他那珍宝阁我去过几次,不过里面堆着的东西的我却都不认得。绯衣公子说的青鸾瓶……我想想……”赵意欢盯着车篷想了会儿,摇头道,“我没印象……”
凌孤月又旁敲侧击道:“那里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或者是你爹珍爱的东西?”
“特别的东西?”赵意欢拍了拍脑袋,笑道:“有啊!”
凌孤月眼中一亮,听他说道:“珍宝阁中有一张凳子特别奇怪,我爹宝贝得紧。不过我看它只是比普通的长条凳宽了些,再值钱的缘故也就是它是红木做的。”
“那为何能进你家珍宝阁?”凌孤月奇道。
“大概是上面镂刻的花纹比较特别吧……”赵意欢垂下头,胖乎乎的脸上浮上红晕,“凳面上有两个光溜溜的小人搂抱着……”
凌孤月想了想,顿时明白过来,耳尖微红,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欣赏起窗外的风景。
车厢内又陷入一阵可怕的寂静。
赵意欢咬着唇偷偷看了一眼凌孤月,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怅然。
终于到了疏影楼,凌孤月跳下马车,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提前一步进了楼,暗暗惋惜又没见到这位三爷的真容,转身对赵意欢道:“赵公子,请进。”
赵意欢因为太胖,颤颤巍巍地从马车上爬下来,不经意地看,还以为他是滚下来的。
青蝉刚巧和两个姑娘出门,迎上来道:“公子回来啦,”杏眼往后一瞟,看到赵意欢的目光紧粘着凌孤月,抿嘴一笑,“赵公子又来啦,欢迎欢迎,进去上座。”
赵意欢讪笑道:“我的马跑丢了,多亏绯衣公子送我一程,不过还是得麻烦姑娘叫人到我家找我那两名小厮接我回去……”
青蝉柳腰轻摇,用手帕掩唇笑道:“好说,赵公子先到楼里坐坐吧。”说着将人往里一推。
赵意欢见凌孤月仍留在外面,看了看青蝉,见她有话要对凌孤月说,只好跟着两位姑娘先去了。
“青蝉姑娘……”
不待凌孤月说完,青蝉敛了笑,欠身道:“对不住公子,今早赵小公子来问你的去向,我便告诉了他,公子若是不悦,责罚青蝉便是……”
凌孤月心道:我责罚你做什么,若不是有林珏的吩咐,你也不会如此。抬手冲青蝉回礼道:“我没有埋怨青蝉姑娘的意思,赵公子生性单纯,与他交朋友也没什么,姑娘不必自责。”
青蝉这才抬起脸,勉强笑道:“谢公子体谅。”
凌孤月一路回房,也没有遇到赵意欢,便知道是青蝉使唤人将他叫走了。
掩上门,突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里间的衣柜前,打开柜门看了看,一截明黄色布料包裹着的流光剑正安安稳稳地躺在衣物间。
凌孤月舒了一口气,将布料缓缓展开,露出流光剑纤长的剑身。
鹤影抟浮,红瞳异动。
凌孤月苦笑道:“师父,当初你将流光剑亲手交给我,是希望我用此剑传承屏川剑法,却不料……我如今连屏川也回不得,”叹了口气道,“再等等吧,弟子还有件事要弄清楚,待此事结束,弟子就回去将当年的事调查清楚……”
☆、第 13 章
云移星黯,月影朦胧,人间却是灯火通明。
若问此地何地?
此处是燕子坊,此楼是疏影楼。
凌孤月在房中坐着,实在听不惯那靡靡之音,故出门到后园散步。
后园此时并无一人,隐约能听到前楼传来的管弦之声,对比一番,倒生出一番灯火阑珊的清冷起来。
凌孤月沿小径向深处走去,不知不觉已远离了喧闹,耳边静得只能听到草中的促织与池塘里的蛙声。一路草木婆娑,枝影纵横,似水中疏影。行过花丛,抖落红药上的露水,顿觉凉意沁人。
最后坐在池塘边的美人靠上,见月色溶水,一尾尾锦鲤悠游自在,破银光,碎雪华,拨乱一池涟漪。
圈圈涟漪渐大,映着月光,将他拉回了五年前。
屏翳峰,连日大雪,皑皑白雪覆盖住连绵的山脉,一道纤长的红影伫立在雪中。
“师弟,你见到师父了吗?”凌孤月站古化松门前,看到迎面走来的沈落,笑道,“师父叫我来找他,怎么他人却不在。”
沈落摇摇头,“今天还不曾见过。”
“说好要考察我的屏川心法练到了第几层……”凌孤月掂了掂手中的流光剑,“结果一大早来也没等到他老人家。”
沈落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门上,“师父不在里面吗?”
凌孤月耸了耸肩,“里面没人,我正打算去后山找他呢。”
沈落道:“不用去了,我刚从那里回来,师父不在那里。”
凌孤月微微张口,“啊?”
沈落看着他发白的唇,上前握住他的手道:“外面冷,进去等吧。”
两人相携步入房中,只见房中陈的设依旧是数十年不变的模样,墙上数张古画,临窗一长桌,靠墙两书柜,墙角一床,屋内数把椅子而已。
师父果然不在房内。
又坐着聊了些闲话,沈落问道:“师兄昨日在做什么?”
凌孤月笑道:“我叫人在落英潭凿了个冰窟窿,穿戴着斗笠蓑衣在溪边钓了一天鱼。”
沈落抿唇一笑,“师兄可有收获?”
凌孤月摇头道:“几条小银鱼,我又把它们放生了。”
沈落沉吟道:“以前落英潭遍植梅花,现在光秃秃的一片,师兄可还想……”
凌孤月打断他道:“我是极为恋旧的人,若重新种梅,开得再好也不是当年的花了,倒不如空着。”
沈落只好作罢。
两人又等了一会,凌孤月出门看了看天色,进来冲着双手哈气道:“中午了,外面又下起了雪,师父到底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沈落在房间里走动着,突然发现纸镇下压着一张纸,拿起来一看,目光粗略扫过两行,神色微变,“师兄……”
凌孤月快步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雪白的纸上,留着简单的两行字:我已离开屏川,掌门之位传给弟子沈落,勿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