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是古化松。
“纸上的字迹确实是师父的……”沈落道。
“师父离开了?”凌孤月疑惑道。
他接过纸,迎着光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师父他老人家是在开玩笑吗?”
沈落皱眉不语。
反复看了几遍,凌孤月的笑意淡下来,在桌上翻了翻,却没有找到其它留书。
“师兄不必着急,”沈落扶住他的肩膀,将温暖的气息渡过去,“也许师父过一会就回来了。”
那一日,他们一直待到深夜,最后困意袭来才在雪夜里离开。
第二天,大雪未停,两人冒着风雪登上屏翳峰,又等了一整天。
第三天的时候,凌孤月道:“或许是师父下山游山玩水去了,他定是嫌屏川冬天冷,等到春天暖和了就该回来了。”
几个月后,雪融冰消,他们再次来到屏翳峰古化松的居所前。
凌孤月失望地道:“师父还回来吗?”
沈落看着他不语,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第二年冬天,沈落成为屏川掌门,凌孤月做起了闲散师叔,两人又一起来到古化松破落的旧居前。
“下雪了。”凌孤月伸手接住一枚晶润的雪花。
紧接着,一片片的雪紧锣密鼓地飘落下来。
雪花簌簌,铺在地面上,覆盖住了来时的脚印。
屏翳峰上,沈落与他并肩而立,看着上下连成一片的苍茫天地,幽幽道:“师兄,别等了,我们回去吧。”
凌孤月怅然道:“以后就只有我们了。”
凌孤月一坐就是半晌,浑然不觉时光流逝,他的红衣染上夜色,几乎与周围的草木融为一体。
就在此时,静悄悄的后园中两道脚步声跫然响起。
凌孤月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隐了气息。
只见花丛中,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相缀而行。后面那人身影苗条,娇娜大方,正是青蝉。
而前面的人却面容模糊,眉眼让人分辨不清。
“三爷,这么晚了还要去找楼主,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青蝉问道。
“我有几天没回来了,楼主可还好?”嘶哑的声音让凌孤月一下子想起那日在码头的车夫。
“楼主一切都好,只是病还是老样子。”
“嗯,那就好,这几日有什么人来过没?”
“这个……应该没有,也许楼主私下召见了别人,我却不知道,三爷还是回头问问绿鸢吧。”
三爷脚步微顿,“不必,待会儿我问问楼主便可。”
青蝉见他走的急,一边追一边问道:“三爷,慢些,你几次问我绯衣公子的事,为何不去见见他呢?”
“只是好奇,并无多大事。不过好几次听你们语气惊为天人,不知他究竟长成什么样?”
“嗯……怎么说呢,”青蝉想了想,含笑道:“绯衣公子不像男子的刚健,也不似女子般柔弱,脸蛋比我嫩,皮肤比我白,凤眸长目,笑意迷人……”
三爷亦笑道:“我还没见过有这样的完人,看来改天确实要见识见识了。”
两人说笑间朝清雨轩走去。
凌孤月愣了片刻神,不久就见青蝉原路返回,少女轻盈的身姿很快消失在僻静的后园里,而那位三爷却并未跟出来。
凌孤月暗道:或许他还留在清雨轩,只是这深更半夜,他跟林珏还有什么要事相商呢?当下起身,行至清雨轩外的那片湖泊前,见他足尖轻点,踩着水近了楼,而后腾空一跃,便稳稳地落在了楼顶。
霎时云破,银月如钩,浩渺的苍穹下,一道红影静静地立在楼顶,风吹柳梢,带动红衣烈烈。
凌孤月轻手轻脚地来到屋檐边,身影一闪,便跳到了檐柱上,几番跳跃,终于进了清雨轩中。凌孤月在屋椽上站着,脚下是无数重帘幕,渐至中心,只见帘幕下的榻上有一人,榻前还有张椅子,椅子上也有一人。
榻上的人自然是林珏,他已脱去平时紧裹的狐裘,穿着单薄的衣裳,散漫地坐在榻上,两只脚垂在空中前后晃悠。
而椅子上的就是那位神秘的三爷,此刻正背对着凌孤月。
两人聊得融洽,似乎毫无防备,显然是未发觉还有第三人在场。
凌孤月在半夜做起梁上君子,起的却不是偷窃之心,看着下方的情景暗道:疏影楼楼主果然是装的,他跟我说话时一句三喘,在亲近的人面前倒是个正常样子,我且看看他有什么目的……
林珏道:“三叔,你为何对屏川那么上心?我都要吃醋了。”
三爷道:“楼主,你又在耍小孩子脾气了。”
林珏轻哼一声,“三叔整天东奔西走,都不回来看我,我才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
三爷笑道:“楼主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我再看着了,再说,我在外面也是为了处理疏影楼的一些事。”
他那笑声尖利刺耳,似是刀刮喉咙一般,极为难听,林珏却毫不在意,撅着嘴,像是向长辈撒娇置气一般,“三叔肯定是嫌我没用……我没有沈落的天资禀赋,甚至连花拳绣腿的凌孤月都比不上。”
梁柱上的凌孤月眉尖一皱,暗道:怎么忽然提起我的名字?还说我花拳绣腿?一时气愤,按住了梁柱,又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三爷摇头叹道:“楼主,我从你十岁就在你身边,你自小身子骨弱,经脉奇缺,不适合练武,老楼主也不希望你涉足江湖,见你如今这样已是倍感欣慰,又怎么会嫌弃你?”
林珏拧眉道:“就算三叔不嫌弃我,我也嫌弃我自己。我不服!凭什么我堂堂疏影楼楼主连普通的拳脚功夫都不会!凭什么我身为鸿影双侠的传人连把剑也握不住!我也想学盖世武功、天下绝学,像爹一样独步武林,当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而不是像现在,”他冷笑一声,锤了一下榻上的木几,“除了待在这水轩中,哪里都不能去……”
“小玉……”三爷见他神色愤愤,也不顾主仆有别,叫起了他的小名,“你想去哪可以跟三叔说,天下名山大川,古都旧城,我都可以带你去。”
“难道三叔想让我永远活在孩提时期吗?”林珏反问道,“一辈子活在别人的羽翼下……”
三爷一时语塞。
林珏微微昂首,神色倨傲道:“我是疏影楼的楼主,论天下财力,我疏影楼可独占三分,那么多人觊觎我的家产,那么多人想谋害我的性命,还有更多的人不把我这个弱公子放在眼里……我就只能靠别人了吗?”
凌孤月暗暗咋舌:想不到林珏的野心还不小……
林珏说到激动处,握拳道:“我已经找到了爹曾练过的秘籍,待到我重塑筋骨,定能练成神功,将那些阻挡林家的人……一个个除掉!”
“小玉!”三爷皱眉呵斥道:“不要心生魔障,误入迷途!”
林珏对他一笑:“三叔,我整日对外缠绵病榻,以弱示人,不理杂事,这样就不会误入正途?”
三爷道:“你可记得,终生不练武功,这是你爹的意思……”
“我爹早都不在了!”林珏将脸扭到一边,满脸痛苦,“他若是知道自己的儿子像个窝囊废一样只会躲在青楼里,定会耻笑我的!”
三爷摇头,眼中流露出悲悯,“我懂老楼主,他宁愿看到你这样。”
“我意已决,”林珏转头对他道:“三叔,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一定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三爷见他目光坚定,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了头。
凌孤月看着三爷的背影越发觉得熟悉,只是左思右想也记不得何时见过此人,正盯着他的灰白色的头发发愣,原本坐着的人陡然站起身来,环顾了一番屋宇。
凌孤月躲避不及,纱幔扬起,霎时四目相对,两人心中皆是一震。
林珏见三爷盯着屋顶,好奇道:“三叔,你在看什么?”
三爷回过神来,上前有意挡住他探究的视线,道:“没什么,我还以为有个鬼趴在梁上,原来是看花了眼。”
林珏松了口气,道:“三叔你又来了。”当下笑笑,也没有再说什么。
凌孤月则趁机逃之夭夭,一路踏叶点水,直走到园外,惊魂甫定,刚一进前楼,一道醉醺醺的身影便栽倒在他身上。
“绯衣公子……我……我来找你了……”赵意欢仰头看着他的脸,痴痴傻傻道。
凌孤月闻到他一身酒气,又被他的浑身的横肉挤到了墙角,不禁想推开他,“赵公子,你喝了多少酒?”
赵意欢伸出两根手指,“一……一杯。”
凌孤月打量了他一眼,看着他犹如醉虾一般的红脸,将他往墙上轻推去,卸下浑身的重负后松了口气,“赵公子,看来你是喝多了。”
“我没有……”赵意欢扁扁嘴,“我……我是来找你的……”
这时,从旁边跑来两个姑娘,边跑边喊道:“赵公子!赵公子!”
见到赵意欢后眼中一亮,“赵公子在这!叫我们好找。”
谁知赵意欢见了她们忙躲到凌孤月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伸手指道:“都怪她们!非……非逼我喝酒!我不喝……她还笑我!”
凌孤月见他眼中泛着水光,一脸的委屈,不禁也朝两个姑娘看去。
两名姑娘连忙解释道:“公子误会妾身了,我们姊妹只是想和赵公子开个玩笑。赵公子进门说他要找人,我们便哄他喝一杯,赵公子推辞说不会喝酒,我们自然不信,就递了一杯给他,谁知……赵公子真的是一杯就醉,还耍酒疯,在楼里到处跑,我和姐姐担心他出什么事,才赶紧找过来……”
凌孤月点点头,想到赵意欢口口声声说是来找自己的,目光微变,转身对他道:“赵公子今日不适,还是先回府吧,改日再来。”
赵意欢却连连摇头不肯,“我不回去,今天我爹好不容易不在……我不回去……”
“莫非赵公子今晚要留下?”
赵意欢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人,只觉他连开阖双唇都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凌孤月眨了眨眼,对两位姑娘道:“赵公子既然不想回去,请二位姑娘替他找一间空房。”
姑娘对视了一眼,点点头,道了声:“请随我来。”
凌孤月暗暗使劲,提住赵意欢的后领,把他带到房间中去。
“姑娘稍等片刻。”凌孤月掩上门,揪着赵意欢一直走到床前。
赵意欢像是身处云里雾里,双脚挨不着地面,只是拼命地侧头想看向凌孤月。
“赵公子,你该休息了。”凌孤月将他放在床上。
赵意欢忽然挣扎起来,想伸手去够他,却怎么也碰不到凌孤月的衣袖,不由焦急喊道:“绯衣公子……绯衣公子!”
凌孤月见他在床上扑腾,微微皱眉,手刀扬起,只听一声沉闷的声响,已劈在赵意欢的后颈上。
赵意欢两眼一翻,软绵绵地倒在了床上昏睡过去。
凌孤月舒了口气,这才推门而出,对门口的姑娘道:“赵公子睡着了,我们走吧。”
两位姑娘听到房间里静悄悄的,不疑有他,提着裙摆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凌孤月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屋内来回踱步,又在床上小躺了片刻,待到三更漏响,一个鲤鱼打挺地从床上跃起。
楼中客人渐稀,凌孤月翻窗又至后园。夜凉星寒,他却浑然不觉,一颗心在胸腔内快速地跳动着。
走到一座凉亭前,忽然听到一阵呜咽似鬼哭的声音。
凌孤月停下脚步,只听有人掐着嗓子道:“杭人李元珪,馆于沛县韩公署中,司书禀事。偶有乡亲回杭,李托带家信,命馆童调面糊封信。家童调盛碗中,李用毕,以其余置几上。夜,闻窸窣声,以为鼠来偷食也。揭帐伺之,见灯下一小羊,高二寸许,浑身白毛,食糊尽乃去。李疑眼花,次日,特作糊待之。夜间小羊又至……”
那声音本就喑哑难听,加上刻意的沉声拖长,在黑黝黝的夜里更显阴森。
凌孤月走上台阶,此时并无月色相照,但他的脑海中已逐渐勾画出一张清晰的面孔,他没有打断那人的言语,只是静静地待他说完,才开口问道:“葛三叔,我的鹿皮靴呢?”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的那段鬼故事摘自【子不语】
零点前的更新,感谢观看~
☆、第 14 章
亭中人与他相视半晌,半灰半白的发在夜风中蓬乱如枯草,他感叹道:“小孤月,你都长这么大了……”
凌孤月冲他一笑,“葛三叔,你没什么变化,可讲的故事再也吓不住我了。”
“是啊,一眨眼就是十五年,你已经变成个大人了,”三爷叹了口气,而后也笑道,“难得我们还能一眼认出彼此。”
凌孤月眨眨眼道:“事实上我在码头就觉得你很熟悉,只不过没想到……”
“没想到我还活着?”三爷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还能在有生之年见到你。”
“葛三叔,当年你说去林子里捕鹿……”凌孤月迫不及待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既然没出事为什么不回来?”
三爷摇摇头,转身背对他道:“当初我确实是命悬一线,只不过强撑着逃下了山,才侥幸活了下来。”
“逃?”凌孤月眉头一皱,“为何要逃?有人追你?”
三爷道:“唉,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不想再提。”
凌孤月直觉此事古怪,但见他不愿说,只好压下不提,又问道:“那后来呢?下山之后为什么去了疏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