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孤月微微颔首,又问道:“林楼主说,每个来此地的姑娘都有选择留下或离开的机会……这里的姑娘都是自愿留下的吗?”
青蝉点头道:“确实如此,楼主从不强迫任何人留在这里。”
“但据我所知,几乎所有的姑娘都很在意自己的清白,没人会愿意留在青楼,你们……”凌孤月看着青蝉,“你们为何不离开呢?”
青蝉一边摇头,眼神中充满了对林珏的敬意,道:“疏影楼是我的家,楼主是我的恩人,青蝉哪都不去,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这里。”
凌孤月沉默了片刻,岔开话题道:“……在下打算明天就去城南,只不过我不精于架马,可否请姑娘帮忙请一位车夫驾车?”
青蝉笑道:“自然没问题,我们这原本也没有专门的马夫,只是楼里的三爷闲来无事喜欢架车,明日我去问问三爷有没有空,若是三爷不便,我再雇一个人便是。”
凌孤月点头道:“有劳。”
青蝉提着裙摆,起身笑道:“公子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公子若没有其它事,青蝉就先下去招呼客人了。”
翌日,青蝉唤凌孤月出门,楼下果然停着一辆马车,车架上坐着一个车夫,看身形,却不是那日在码头接他的那个。
青蝉微眯笑道:“三爷今天有事,我便为公子找了其他的车夫。别看这人其貌不扬,跟我吹嘘半天了,说自己驾车技术高超,平生讲究二不:一不颠,二不晃。公子可要好好试试,若是车摇晃了一下,回头我就去找他麻烦!”
车夫满口应下,笑道:“青蝉姑娘,我的技术可是连王老板都称赞的,怎么会跟您说大话呢!”
凌孤月点头称是,掀开车帘,步入了车里。
车夫抖抖缰绳,马蹄在石板路上踩出哒哒的声响,随即小跑着向城南奔去。
凌孤月在车厢中稳坐着,一路七拐八绕,一马一车在城中的大街小巷中奔了这么久,竟还是如履平地一般。
“这位公子,您要去找杜王爷做什么?难不成也是去求这疯子的一卦?”车夫坐在前面,心情颇好地哼着小调。
凌孤月心中一动,问道:“他会算卦?”
“对呀,这疯子天天躺在家门口,既不干活,又不读书,天天摆弄着他那罗盘、龟壳,逢人就说自己是王爷,还拦住过路人非要给人家算命,翻来覆去也就那两句话,要不就是‘你印堂发黑,最近有血光之灾’,要不就是‘你天生命硬,是克死亲朋的凶星’……”车夫啧啧两声,接着道:“不过也巧,凡是被他拦住的人,无一不应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来二去,人们都不愿意从他门口经过,生怕沾染了他的霉运。”
“有那么准?”凌孤月皱眉道。
“可不?”车夫略得意地笑了两声,随后配合着所讲的内容适当地压低了声调,“杜王爷从不算吉卦,只讲凶兆。好几年前从外地来了个叫花子,刚流落到王爷府门口就被杜王爷拦住了。杜王爷拍手大笑他不久就会横尸街头,没想到第二天那个叫花子果然就一命呜呼,躺在大路上,七窍流血地死了。这件事城南的人都知道!”
凌孤月暗笑这个车夫危言耸听,并不把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快到了的时候,车夫急急勒马,“这位公子,前面就是王爷府了,您还是自己过去吧,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得不小心点。”
凌孤月只得下车,顺着车夫的手指看去,一座破败的府第出现在不远处。
“就是那里,公子小心些,我在这等您出来。”车夫把马拴在一旁的树上,目送凌孤月朝那间房子走去。
眼前说是王爷府,连宅门、影壁也不剩,破落得只剩下两间漏雨的厢房,枋柱上红漆脱落,屋脊坍塌,像个乞丐窝似的。
凌孤月站在黑洞洞的门前犹豫了片刻,一股混合着朽木的霉味扑面而来。就在他想踏进没有木门的门框中去时,前脚未落,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传来:“绯衣公子!好巧,在这里碰到你!”
凌孤月默默收回伸出的脚,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赵家小公子。
赵公子额角挂着汗珠,胖乎乎的脸上潮红一片,□□骑着一匹马,马儿嘶鸣不已,在原地焦急地来回踱步。
凌孤月见他明显是刚赶过来的,便问道:“赵公子来这里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碰巧路过……”赵公子翻身下马,因为紧张,一个不稳差点摔下来,幸亏抓紧了马鞍才不至于出丑,抬头见凌孤月正嘴角含笑地看着自己,一脸赧然地丢掉了缰绳,小步走上前来。
那马儿没了束缚,撩开蹄子疾跑,扬起一道烟尘,便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
“赵公子,你的坐骑……”
赵公子忙摆手,“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家还有好多马。”
凌孤月见他下巴几乎都要埋在衣领里,笑道:“赵公子……”
“我叫赵意欢……”赵公子抬眼瞄了一眼凌孤月,小声道。
凌孤月不知道他怎知自己会来此地,要说是巧合,他还真不信,便问道:“赵公子是否刚去过疏影楼?”
“你怎么知道?”赵意欢睁大了眼睛,被夹在横肉间的两道缝终于能有正常人的眼睛大小了。
凌孤月看他反应,便明白了是疏影楼的人告诉他的,想到自己与林珏的交易,也不再像那夜般恼怒,淡淡道:“我来这里找杜王爷,赵公子有什么事?”
赵意欢忙道:“真是巧,我也是来找杜王爷的!”
“那就一起吧,赵公子,请……”凌孤月与他一起跨进了那道门。
屋内视线昏暗,堆着不少杂物,但无床无桌,怎么也不像是有人生活的样子。
“听说有人找我……谁啊?”一个身着破破烂烂的中年人从墙角坐起,挠了挠那头灰白的枯发。
赵意欢惊呼了一声,不自觉地挡在凌孤月身前,“你,你是杜王爷?”
中年人古怪地笑了两声,“我是杜王爷,你们两位是来找我喝酒的还是算命的?”
凌孤月突然想起,《金陵十三世家》中也提到过杜王爷好酒,他郁闷时常常通宵饮酒,后来还是因为酒才与邱承姑结识。
书中的杜王爷丰神俊朗,与眼前的杜王爷虽然差距颇大,但也有许多关联之处,便问道:“你可看过《金陵十三世家》这本书?”
杜王爷嗤笑道:“看过如何?没看过又如何?”
“那就是看过了?”
杜王爷轻轻扫了他一眼,啧了一声,“你问这个做什么?这种破书烂书,你去问桥头的乞丐,他们也会略知一二。”
凌孤月道:“在下是想打听两个人。”
“谁?”杜王爷抓了抓衣服,把从里面掏出来的草叶吹了出去。
凌孤月道:“一个是白头灯客,一个是邱承姑。”
杜王爷听到这两个名字突然大笑起来,“这两个人我确实都认识,不过你要是想跟我打听,就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让我为你卜一卦。”
凌孤月没有犹豫,掀开衣摆坐到他身前,“好。”
听到有人愿意让自己卜卦,杜王爷兴奋起来,从角落里拖出珍藏的甲骨与罗盘,点燃了一支小指般短的白烛,挪到凌孤月面前,“把你的手给我。”
赵意欢在旁边看着,有些担心这个疯子会对凌孤月不利,急得又是围着两人打转,又是蹲在一边探头看。
杜王爷收了诞笑的表情,严肃地将凌孤月的手放在那张破罗盘底下,同时将甲骨置于蜡烛上烤,只见指针飞快转动,甲骨上的裂纹也越来越密。
“好了,”杜王爷让凌孤月收回手,“另一个过来。”
“我?”
“他?”
凌孤月看了赵意欢一眼,“你不是说只要我测就可以了吗?”
杜王爷嘿嘿笑道:“买一赠一,你们又不亏!快点,测好我就告诉你他们两人的下落。”
凌孤月心道此人故意透露信息,引我上钩,只是我让他测测也没什么,赵家公子……这时他看了一眼赵意欢。
赵意欢见凌孤月看他,当下头脑一热,拍拍胸脯,盘腿坐到凌孤月身侧,“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测完之后你一定要遵守诺言!”
杜王爷呵呵笑了两声,“当然!”
又是一连串的重复步骤,赵意欢手上的罗盘指针也是转个不停,甲骨的裂纹又深了几分。
凌孤月心道:我倒要看看这破罗盘能测出什么来。
就在他注视着甲骨上裂纹的走向时,一阵青烟升起,杜王爷吹灭了蜡烛,面上浮出笑意,“好了。”
赵意欢忙问道:“卦象怎么说?”
杜王爷笑东倒西歪,得不能自已,过了许久才拍手道:“你们俩真是绝配!一个是天煞孤星,克死所有亲近的人,一个不久就要家破人亡,孤独潦倒一生!”
赵意欢的胖脸皱成了苦瓜模样,双手握拳,愤愤道:“你胡说什么!”
☆、第 12 章
杜王爷渐渐止住笑意,身体向后仰,靠着墙懒洋洋地翘着腿,朝赵意欢投去轻飘飘的一眼,“可不是我胡说,”他伸出食指朝上指了指,“这都是天意。”
赵意欢不服气地扬起下巴,“你这个疯子,满嘴胡说八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杜王爷抱着手臂眯眼道:“你是谁?”
“我是赵府的小公子,整个金陵没有人不知道我家的!”
“呦,我当是谁,”杜王爷又笑起来,“是赵家小公子那就更好了。”
“什么意思?”赵意欢气呼呼地瞪着他。
“你在赵家过了半辈子,锦衣玉食,丫鬟奴仆,也该享尽福了,就算到时候你爹没了,树倒猢狲散,这辈子也值了。”
赵意欢咬着下唇,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握拳道:“你再乱说……我要叫人来教训你!”
杜王爷满不在意道:“尽管来便是,若是我一命呜呼见了阎王,我倒要谢你成全了我的心事,但倘若仅仅让我伤残,我便到你府门口趴着去。赵家世代生意人,讲究脸面,到时候讹你个百八十两银子,叫我不愁下半辈子的吃穿。”
“你……你……”赵意欢见他一副泼皮无赖样,气得手直哆嗦,指着他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杜王爷睁开半只眼斜看了他一眼,又起身慢吞吞地将他那些宝贝收回角落里藏好,盖上七八层衣物砖块,转头盯着凌孤月道:“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凌孤月道:“方才阁下说知道邱承姑及白头灯客的下落,现在可否告诉在下?”
杜王爷重新挨着墙根靠好,摇头晃脑道:“这是自然,只是你就一点都不好奇的你的命运?”
凌孤月笑道:“在下虽然自小离开家门,父母缘淡薄,但我知道他们在家乡过得安稳,你说我会克死所有亲近的人,我不认同,也不相信。”
杜王爷听言却又哈哈笑了起来。
凌孤月道:“阁下为何而笑?”
杜王爷就势躺在地上,笑道:“你有多久没回过家乡了,你怎么知道双亲还健在?况且,亲近的人不止是指血亲……恩师同门朋友也会殃及。我这卦象显示,破军不单,凶星上位,你身边的人正在一个一个地离开……直到一天,只剩下你自己。”
凌孤月看着他,抿唇不语。
杜王爷见他神色微变,接着道:“想必你也隐约感受到这点了吧?”
凌孤月心底略感不安,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沈落提起的那件事,虽然自心底仍相信师父是云游四海去了,并非是遭到三大长老暗算,但怎么也解释不通师弟在天玄峰山脚所听到的那些话。
烦恼一番,抬眼见杜王爷正饶有趣味地打量自己,心中笑自己怎么也信起这种玄黄之术来,师父自小教道:‘成败由己,与人无尤,与天无尤’,若是被旁人知道岂不是会笑掉大牙?暗暗将这些思绪甩去,正色道:“杜王爷,人有生死祸福,也许非人力可以阻挡,那么他人的死又与我何干?只要不是因我而死,我不认为过错在我。生死皆有缘故,不是一个‘克’字就能解释的了的。”
杜王爷愣了一会,笑出声来,悠然坐起身鼓掌道:“说的好,”他笑意盈盈,但并未深达眼底,“希望有朝一日你还这么认为,并且那时候还不算太晚。”
凌孤月不想再跟他就此事说下去,直问道:“现在阁下可否将那二人的下落告诉我?”
杜王爷见他不在意,也觉得没意思起来,撇撇嘴道:“邱承姑死了,白头灯客……也死了。”
“死了?”凌孤月直视他的目光,见他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皱眉道:“什么时候死的?”
杜王爷随口说道:“五年前。”
凌孤月拆穿他道:“不巧,在下刚看过白头灯客一年前写的书。”
杜王爷又改口道:“那就一年前吧。”他盘腿坐在地上,似是感到无聊,用手抠着地上的泥土,直到露出了地上原本的青砖。
凌孤月皱眉道:“阁下未免太敷衍了吧。”
“爱信不信,事实如此。”杜王爷把土里的那块青砖拔了出来,拍了拍手叉在胸前。
凌孤月眼眸低垂,脸庞微侧,低声道:“赵公子,我怎么听到有人在喊你?”
“有吗?”赵意欢侧耳细听了一会,嘀咕道,“我怎么什么也没听见?”
“你听,又在喊了。”凌孤月面不改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