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夫子, 求求你给点儿吃的吧。”穆彦感觉自己的裤脚被谁拉了下,他低头看去, 见徐刘氏满脸菜色,眼睛深陷到眼眶里。坐在一棵树下,挺着个大肚子, 一手还抱着个孩子,正期盼的望着他。
那孩子也瘦得可怜, 不停地哭着。
徐刘氏轻轻地拍了她几下,像是说与穆彦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都没了,什么吃的都没了。”
穆彦心中一阵发痛, 他还有吃的, 他还有廪米, 他的廪米还在家里。
可是家在哪呢?他怎么找不到?
穆彦再抬起头四处看去, 见远处薄雾弥漫之处隐隐约约出现一座村庄,那村庄不正是西泽村!
穆彦高兴坏了,急急地朝那个方向跑去。
只要回到家,拿到廪米,徐刘氏和她的孩子就都有救了。
他跑得急了,竟没注意到地上的那块大石头,等他从地上起来时,哪里还有什么村庄?满眼里全都是尸体,密密麻麻的尸体。
他回头看去,徐刘氏坐在那棵树下闭上了眼睛,怀中的孩子也已没了生息。
“啊——”穆彦痛苦地大声喊着。
他猛地从炕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浸满了汗水,连亵衣都湿透了。
纪柴也从睡梦中惊醒,看他这个样子,知道是做了噩梦,将他揽在怀中:“别怕。”
穆彦回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腰,纪柴怕他着了凉,用被子将两人裹得严严实实的。
“纪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刚才的那个梦太过于真实,好像就是几十天后的西泽村,“我好怕西泽村会是第二个清河府。”
那种人间炼狱的惨景,他不敢再看第二次。
“别怕,别怕。”纪柴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咱们还有时间,只要这几日下雨,就没事。”
纪柴又说了些话哄着他,外面还黑蒙蒙的,穆彦在纪柴的安抚下慢慢地睡着了。
听着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纪柴轻轻地把穆彦放到了炕上,拥着他也沉沉的睡去。
又过了三天,天依旧是响晴响晴的,半点儿要下雨的意思都没有。
整个西泽村都被一片愁云所笼罩着,村口那大柳树下聚满了人,穆彦和纪柴也在。
有人问穆彦道:“穆秀才啊,你可是咱村最聪明的,又是个秀才,你说这雨一直不下,咱们可怎么办哪?”
纪柴替穆彦答道:“穆秀才再聪明,也不能知道下雨的事啊。这皇帝再大,也只能管地面的事,天上的事他也管不了不是。”
既然皇上也管不了天上的事,那就找一个可以管天上的事的。
受灾的不仅是西泽村一个村子,整个川宁县城都遭到了波及。
各地的里正将灾情不断地向上报,县衙给出了两个主意,一是组织村民挖井灌溉,二是筹集钱款,请法师作法祈雨。
上面的命令一下达,下面的人就轰轰烈烈地干起来了。
挖井倒是好说,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有都是。这是这祈雨却有些难了,缺银子啊。
请法师需要银子,买祭品还需要银子。西泽村家家户户穷的叮当响,最缺什么?也是银子啊。
穆彦现在也是个有功名的人了,就帮着里正一起处理这些事情。
里正带领着村里的年轻力壮的人打井,穆彦让邱岳拿着个小盆,他拿着笔和纸,挨家挨户地去筹集做法事用的钱。
一个上午过去了,穆彦和邱岳坐在地上休息,邱岳摇晃着装银子的小盆,里面的铜板刚刚把盆底盖上。
“就这点儿银子,也只够买只鸡的。”邱岳哭丧着脸道。
穆彦看着远方,安慰他道:“别急,咱们这才走了一半儿,还有一半儿没走呢。”
“把那一半儿走完了,这盆里的钱也就再多那么一层。”邱岳懒洋洋地道。
穆彦摸着他的脑袋笑道:“总会有办法的。饿了吧?我给你烙饼吃好不好?”
邱岳一听有饼吃,高兴地马上从地上站起来:“我还要喝一碗鸡蛋汤。”
当走完西泽村最后一户村民家中,果然如邱岳所言,那盆里的铜板只多了那么一小层。
“夫子,你信不信,就连那乞丐一天讨得的银子都比咱俩的多。”邱岳有些郁闷地道。
穆彦笑道:“那不如明天你去讨讨看?像你这么大的孩子,讨钱最容易了。”说着还上下打量着他,那样子真像要把邱岳送去讨饭似的。
邱岳连连后退几步,满脸堆着笑道:“别,别,我就是开个玩笑。”
穆彦笑了笑,慢慢地往家走去。
“夫子,你真的相信有了法师就能求得雨吗?”邱岳跟在他身边,仰着头问道。此时太阳正下山,残留的余光渡到穆彦的脸上,使他看起来有些虚幻。
邱岳不得不承认,夫子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此时的夫子尤为好看。这样的人就像神明一般的存在,要是说他能求得雨,邱岳也是信的。
“自然不信。”穆彦轻飘飘地回答。
“不信?”邱岳从穆彦的话里回过神来,“那你为什么还要筹款祈雨?”
“自然是为了村里的人求个心安罢了,”穆彦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明知不可能也要去做,看起来是不是很傻?”
邱岳心中有千万句话要说,可到了嘴边只说出:“不是的。”
穆彦笑笑,夕阳西下,洒落的金光照在二人的身后,好似一地的鎏金。
穆彦回到家后,纪柴也刚好回来。
穆彦让纪柴在屋内休息,他来到厨房里做饭。
纪柴哪能休息地住,见穆彦在往锅中添水,从后面搂在了他,将脸深深地扎在他的脖颈里。
穆彦手一顿:“一身的汗味儿。”
纪柴迅速地松开穆彦,闻了闻自己的衣服,确实有些味道,上面还沾上了不少的尘土。
他知道穆彦素来好洁的,就打算到院子里用井水冲冲身子。
“快回来,”穆彦看了他一眼道,“天气这么凉,你是诚心要冻出病来吗?”
纪柴又讪讪地回来了,想帮穆彦做饭,又怕他嫌弃自己身上不干净。
况且,穆彦忙忙活活,时不时地弯着腰,他这心里就痒痒,总想扑上去。
纪柴又进了屋,看不见他总行了吧?看不见了就不想扑上去了。
纪柴刚要坐在炕沿边上,又猛然看着身上的泥土,顿时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他四处张望了一圈,干脆坐在了地上。
穆彦端着饭进来的时候,看着像犯了错误坐在地上的纪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你坐在地上干什么,快来吃饭。”
纪柴站起来:“我去烧点儿水洗洗身子。”
穆彦一把拽住他。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炕上:“都累了一天了,吃完饭了再洗。一会儿我给你烧水,嗯?”
“可是我这身上。”
穆彦一笑:“逗你玩儿呢,怎么就当真了,你什么样我都喜欢。”说完在纪柴的脸上亲了一口,又笑吟吟地到厨房端菜去了。
两人对坐在炕上,穆彦给纪柴倒了杯酒:“今日累了吧?”
“不累,我干这种活都习惯了。”
纪柴说着,一眼就看到了放到一旁的装着铜板的小盆:“这是今天筹集到的银子?”
穆彦点点头:“有些少,还差着远呢。”
纪柴这才仔细瞧了瞧穆彦,也是一脸的疲惫之色。
虽说他今日没做什么体力活,但这与人打交道,挨家挨户地筹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心里上承受的压力大,丝毫不比干力气活轻松。
纪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我也是西泽村的人,自然也要为村子做点儿事情。”
吃过了晚饭,穆彦烧了锅水,给两个人洗澡。
纪柴泡在澡盆里,闭着眼睛,舒服地享受着穆彦给他搓背。穆彦那指尖若有如无地撩过他的身体,撩拨地他心里直痒痒,真想把他就这么拽进来狠狠地疼爱一番。
纪柴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再次后悔这浴桶实在是太小了。
“明天还要继续筹集银子吗?”纪柴问。
“嗯。”穆彦舀了一瓢水倒在他的头上,又轻轻地为他搓洗着头发,纪柴的头发浓黑又茂密,穆彦很享受每天早上为他挽发的乐趣。
纪柴继续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主意。”
第62章 祈雨
纪柴自打看见那薄薄的一层铜板时,就在心里想着主意, 直到现在才想出了一个。
穆彦慢慢地帮他梳开打结的头发, 笑笑道:“愿闻其详。”
纪柴把两只胳膊搭在浴桶边上,舒服地享受着穆彦为他的服务:“虽说咱们村是不怎么富裕, 但也不至于就拿出这么点儿银子。”
“你是说——”
“现在的募捐只是自愿的,每个人都想花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 便都不想往出拿银子。”纪柴继续道,“但请法师这事受益的是整个村子的人,这个时候容不得谁偷奸耍滑。咱们倒不如把这自愿捐银子的钱数变为有规定的,就按照人头来定怎么样?每个人必须出多少银子。”
穆彦在为纪柴洗发的手稍稍慢了动作, 他沉吟了片刻后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但是不能根据人头来定, 要根据每家地的多少来定。”
纪柴仔细想了想笑道:“还是你考虑的周到。”
像赵财主家有良田千亩,但家里人口却不兴旺,算上仆人, 也才那么十几个人。但有些人家孩子一大堆,可能也就两三亩地。
地的多少决定了用水量的多少, 需要用水多的人,自然要多花些银子。
纪柴又问:“那没有地的人家要怎么办?”
至于那没有地的人家,穆彦笑了笑:“只要他们还喝水,就要交银子。”
转过天来, 穆彦把昨晚与纪柴商定的计划说与邱岳听了, 邱岳一听, 两眼笑的眯成了一
条缝。
这银子终于是凑得差不多了, 请法师这事穆彦不懂,也不知该找个什么样的,就去与里正商量。
里正派了个人,特意去川宁县城找了个法师。
到了祈雨的那天,井也暂时不打了,整个西泽村的人都去看。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和尚,长得倒是慈眉善目的,拿着个念珠总是念念叨叨。
将所需的东西准备好,那和尚就开坛做法。
纪柴与穆彦站到了和尚的斜对面,那里有一棵树,邱岳就跳到那树上看。
看着前面人头攒动的,邱岳小声道:“夫子,你也到树上来看呀?”
纪柴道:“你自己待在那吧,夫子在树上摔着了怎么办?”
邱岳瞧着纪柴的神态,硬是把不会的三个字咽到了肚子里。
其实这祈雨仪式也没什么可看的,无非就是那和尚念念经,又朝天舞弄了一会儿。
看得邱岳竟躺在树上睡着了,当他被穆彦叫醒的时候,看着散去的人群,惊讶道:“这就完事了?”
穆彦笑笑:“那你还想怎么样?”
邱岳从树上跃下,声息皆无,像一只猫似的。
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道:“那个大师呢?已经走了吗?”
穆彦道:“自然也走了。”
邱岳大惊:“不能就这么让他就这么走,要走得等雨下了再走,咱们银子都花了。”
纪柴朝他头上弹了个脑瓜崩:“就你心眼多,他要走也要过几天再走,现在去了里正家。”
穆彦现在有功名在身,在西泽村也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里正设宴款待法师,他自然也去了。
纪柴叹了口气看着邱岳:“今晚就我自己吃了,走啊,到我家里吃啊。”
邱岳学着大人说话的样子:“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你的邀请吧。”
也不知是不是祈雨作法有了效,穆彦一觉醒来就见外面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他高兴地推推在一旁睡得正香的纪柴:“快醒醒,你看是不是要下雨了?”
纪柴揉着眼睛坐起来,向外望去,连续晴朗的天空终于有了乌云,他高兴地抱着穆彦猛亲了一口。
二人吃过饭什么也不干,就坐在外面的小凳上眼巴巴地望着天空盼下雨。
但这天上的乌云却越来越少,到了下午时,乌云全散了,阳光又从乌云里露了出来。
穆彦轻叹了口气。
院门外一群人脚步匆匆地走了过去。
纪柴疑惑地道:“他们要去干什么?”
穆彦道:“咱们去看看。”
纪柴拉住了一个人问:“你们这是要去哪?”
那人回道:“去找大师,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纪柴和穆彦相互对看了一眼,决定跟着这些人一道去。
到了里正家,那里已经来了不少人了,吵吵嚷嚷地要和尚给个说法。
那和尚倒也临危不惧,站在一众人群中念了几声佛号,才做了一个肃静的手势,方缓缓地道:“这祈雨不是没有效果的,今天早上明明是阴云密布的,但这雨却是没下下来。实乃贫僧之过,阿弥陀佛。”
和尚又念了声佛号。
人群中有人沉不住气大声道:“大师,那你说这事怎么回事?”
“贫僧刚才掐指一算,发现这次旱情来的蹊跷,”和尚又道,“似乎是这里有谁做了有违天道之事。”
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用眼睛飞快地在纪柴和穆彦二人的身上扫了一眼。
人们面面相觑,有违天道之事?这是什么事?又是谁做的?
有人又问道:“大师,什么有违天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