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身剑气是深眠着还是彻底不见了,历劫归来, 生死大门他溜达了一圈, 他反而比之前都要想着开了, 以前他总害怕自己不能用剑了会如何了,可是真的要到那一日, 他倒也放开了, 他想着,如果这一身剑气真的回不来, 等师姐回来,所有事情都结束了, 他也不习武了, 就带着他的阿衣去做普通百姓。
白鹿门自有命数,他也想同气连枝,也想风雨同甘, 可若天命让他做普通人, 他也不会苦心孤诣去强求。
他没有了剑, 却还有一个小阿衣。
他还不曾仔细看过阿衣的模样,他不知道阿衣会不会像他,还是像那个人多些,他觉得无论如何都很好,阿衣不想学剑也可以,如果他的手像那个人,拿纸笔也很不错。
他这样想着,心里焦急,忍不住把那朵被他蹂蹑千百遍的绸花拿出来看了又看,明明时辰尚早,他却觉得异常煎熬,忽的,门吱呀的一声转开了。
谢珉行心头一跳,才想毫无道理的埋怨青年不守时辰,却又觉得这样不妥,敛了神色才转过头来。
却撞上宋孤鸿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谢珉行立马变了神色,恭敬道,“宋师叔。”
宋孤鸿看了他一眼,说,“你身体还没养好,就迫不及待的起来?莫不是有什么事吧”
谢珉行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只想着裴子浚不要早不到晚不到现在来,忙道,“无事。”
宋孤鸿坐了下来,似乎并不打算走了,道,“你大概还在怨恨我吧,半年前不由分说把你关进藏书楼。”
“弟子不敢……宋师叔是为了我好。”谢珉行道,“那时我犯了错,又是……那副怪模样,本就不该……我本该谢宋师叔成全的。”
宋孤鸿叹了一口气,“那时我确实是气坏了,你潜入藏书阁,那样东西又不翼而飞了,又听了你和青羊教教主的风言风语,我以为你会……重蹈她的覆辙……”
她?是谁?
谢珉行抬头,看着这个常年冷心冷面的师叔第一次露出那种孤独迷惘的神色,夜色沉沉中,他和宋孤鸿谁也不说话,就在他以为他这位师叔快要入定了之时,宋孤鸿忽然道,“你偷入藏书楼时应该看到了吧……我们的小师妹。”
谢珉行蓦然想起了画像里的红衣女子来。
“都说白鹿门有三圣,其实并不是的,当年师父总共收了四个弟子,可是后来就剩下我和你师父,还有朴道之,而我们的小师妹,并不是如同传言中的夭折了,而是她……走了歧道。”
“她是师父的小弟子,她年纪很小,她入师门的时候,是被师父裹在红色的襁褓里抱回北邙山的,那时我们三个都已经是少年,只把这个小师妹捧在手心里疼爱,她自小天赋极高,便是我们三个师兄加起来也及不上,她就这样如珠如宝的长大了——”
“后来呢?”。谢珉行想不明白,如果她的前半生是这样顺风顺水,喜乐无忧,没有半分挫折,为什么后来是她,成了那个人神共愤的魔头呢?
“后来,她长到十八岁,我们带她下山游历,那时,我们不知道,这一去,山高水长,就是一辈子再也回不到白鹿门。”
在宋孤鸿的记忆中,那一年是大晁的战乱年,青黄不接,饿殍遍野,小师妹前半生顺风顺水,哪里见过这样的人间地狱,在生死之间,没有什么道德伦常,易妻食子也屡见不鲜,他永远都记得,那个红衣小姑娘哭着求着她的师兄们,救救她们吧,大不了我以后可以少吃些糖。
“那时候她如此天真,总以为自己牺牲了一些东西,就可以就所有人,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是那么渺小,人性又是这样贪婪,吃饱饭了就会想要更多东西,饿着肚子的时候他们膜拜给他们饭吃的仙女姑娘,吃饱了却想要把他们的仙女姑娘给……那时我们便看着小师妹一日一日的失望,郁郁寡欢,她不再问她的师兄们,人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呢?我明明是好意啊?”
“后来她不再问了,我们那时不知道,也许那个时候,她已经对这个人间失望了,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爱任何人,只能爱自己。”
“我们就这样一路游历,一路行善,过了一年有余。到了来年早春,我们行过一处村庄,那里刚遭受了疾患,一贫如洗,我们照样的补药施粥,到了晚上,在村长的带领下,在村口的祠堂休息,那时我们都还年轻,竟然着了迷魂药,我们不知何故,原来是村民见我们四人衣着光鲜又乐善好施,没有感激,反而起了歹意,他们见我们小师妹生得好看,竟然想要……玷污于她……”
“我永远记得那个晚上,我们娇宠长大的小姑娘,就这样被我们弄丢了。”
“那天晚上后,小师妹就发了狂,她杀光了村子里所有的人,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她把他们的肉一片片的割下来,逼着他们的亲人吃下去,做完这些事,她就消失了,后来江湖上出现了一个红衣女修罗,你大概听过她的名字,叫做姚千机。”
谢珉行心中早有揣测,但是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心弦一震。
宋孤鸿嗤笑了一声,“那时我们几个师兄弟下山时还想着要带我们的掌上明珠去吃桂花糕,喝好酒,看皮影戏,见识她从没有看过的人间烟火,可是哪里会想到,我们就这样把我们的掌上明珠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们三人也曾问过她可愿回头,我们那样疾言厉色,问着她可愿回头,可是却从来就没有真的给过她一条回头的路。”
“后来我们三人想了想,其实是我们错了,我不应该让她在蜜罐子里长大,没有挫折,不知世事险恶,也不应该把这些人间的恶,陡然都展现她面前。”
“其实我们早就该想到,师妹她和别的小姑娘是不一样的,她不喜红妆锦衣,也不慕人间情爱,唯独痴迷至高武学,争强好胜,不疯魔不成活。”
“在她对所有东西都失望了以后,能抓住的,大概就是武功天下第一吧,后来她又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偷盗本门禁术,成立青羊教,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宋师叔,”谢珉行忽然说,“其实我见过姚……师姑。”
宋孤鸿有些错愕,抬起头来。
“姚千机,已经不在了。”谢珉行说。
她悄无声息的死在一个寒夜里,如同每一个消逝的生命一般。
宋孤鸿怔了一刻,又展开一个释然的笑来。
他说,“如此,便好。”
不管对于姚千机本人,还是那段纠葛里的人们,还是在姚千机手里死去的人,都是如此,便好。
愿来世,他们的小姑娘,知世事,明善恶,一生无忧。
103
“后来想想,大概就是因为小师妹的缘故,对你们都太严厉了。”宋孤鸿忽然问,“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吧。”
谢珉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会提起这件事,却也不敢隐瞒,点点头。
他又看了一眼谢珉行,道,“裴家公子手里抱着的那个孩子,就是你肚子里那个孽种吧。”
谢珉行闭口不答,宋孤鸿又道,“我不会对孩子怎么样的,不管他父亲做过多少孽,稚子总是无辜。”
“宋师叔,其实这孩子是……”谢珉行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想着,谢珉行啊谢珉行,你自己不要脸,何苦连累他。
“好了好了,你身体还没有恢复,早些休息。”宋孤鸿摆摆手,“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回白鹿门。”
“宋师叔,我不回去。”谢珉行急忙道,“我此次卷入这次事件,皆因为追随师姐下落而至,师姐还在他们手中,我又怎么可能走!”
“你以为你留下就有用吗?”宋孤鸿疾言厉色的呵斥道。
谢珉行被他一吼,反而平静下来了,他眼神幽远深邃,直视着盛怒下的宋孤鸿,宋孤鸿心里咯噔一下,眼前的年轻弟子孤冷单薄的魂在地上扎了根,发了芽,他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姚千机,纵然人间风雨多舛,他也不会走姚千机的路。
忽然,窗外一阵瓦片掉落的声音,他们下楼查看,却发现只是一只发/春的野猫踩落了瓦片。
等谢珉行一个人回到房间里,却看见青年坐在他的床上,膝盖上躺着瞪着大眼睛望着他的小阿衣,似乎已经恭候多时了。
见他进来,一大一小,两双眼睛,齐齐看向他。
裴子浚收起若有所思的神情,笑道,“谢兄,我和阿衣可是趴了一晚上的墙头啊。”
第50章
104
谢珉行望了胡说八道的青年一眼, 便不想理他,眼里心心念念只有他怀里的小东西, 他诚惶诚恐的接过阿衣, 他从没有抱过孩子, 一想到那团小小的肉是他的心肝宝贝,两只手更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偏偏这心肝宝贝还是极其难伺候的主,看了谢珉行一眼,委屈的嚎了出来。谢珉行怕把人引过来, 手忙脚乱,裴子浚忙把孩子抱过来, 摇了几下, 才止住哭声。
裴子浚奇道, “谢兄, 阿衣在我这里,可是从没有哭过,你是偷偷掐他了还是打他了。”
谢珉行甚为不悦,十分憋闷,只看着小没良心的东西赖在那个人怀里,抓着自己的小手吐泡泡, 他若有所思的想了一阵, 只听得裴子浚说, “谢兄, 目击者张屠夫死了。”
他有些震惊, 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张屠夫是在这场命案中唯一见过他真面目和怀胎时怪异身体的人, 他这个时候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够指认他,也算是死无对证。
似乎老天爷都在帮他?
可是,这会不会太巧了一点?
“谢兄想得没错,此事的确古怪。”裴子浚为了不吵到阿衣,与谢珉行说话靠得极近,那灼热气息迎面而来,谢珉行也有些心猿意马,“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畏罪自缢而死。”
谢珉行偏过脸,道,“他这样的平头百姓,又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如何会自缢?”
“谢兄讲得极是。”裴子浚又把头凑过来几分,“你知道现在都怎么传吗?都说这张屠夫是因为栽赃嫁祸于你怕被报复畏罪自杀的。”
谢珉行笑了一下,“看来幕后此人实在歹毒,看似为谢某洗脱冤屈,其实,弄不好都是我的黑锅。”
他此时才注意到,隔着酣睡的阿衣,青年的大半身体已经倾到他的身上,半撑着身体若有所思看着他……这也太怪异了。
谢珉行干咳了几声,青年才反应过来,撑起身体,也觉得有几分尴尬,清了清嗓子,说,“谢兄,还有一事,十分古怪。”
裴子浚似乎觉得难以启齿,许久才道,“这些天,我带着阿衣,总觉得一直有人在盯着阿衣,我原本以为那个人是冲着我来的,可是我发现不是,”他顿了一下,最后索性豁出去了,“我在想,此事会不会和阿衣的另外一个父亲有关。”
105
裴子浚话音刚落,谢珉行便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撞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本来就想着历劫若能归来,就把此事告诉他,可是他却没有想到他会主动提起此事。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想着裴子浚知道了后会是什么反应,他还会喜欢阿衣吗?会和他抢阿衣吗?他家里本有如花美眷,他会有很多个孩子,可是他,却只有阿衣了。
还有我对他的那些龌龊心思怕是再也瞒不住了,谢珉行绝望的想,这一路上,他是怎么对我的?可谓是肝胆现照,舍生忘死了,可是我却时时怀着觊觎心思,就是刚才,他稍微靠近我一些,我便手软脚软,色与魂授了。
他难过的想,他一路上这样艰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才能维持着发乎情止乎礼的关系,今日后怕是要戛然而止了,他抬头看着也同样皱眉煎熬的青年,心如冰煎火熬,那是他的知己柔肠,却偏偏也是他的临渊心魔……
他横了心,咬了牙,“其实阿衣的父亲……”
“我知道。”他话没有说完,却听青年激动道,“刚才你与你师叔的话我都听到了,阿衣的另外一个父亲是谁都不要紧,我们只要知道,阿衣的父亲是知寒客谢珉行,他顶天立地,堂堂正正……”
“往事已经不可追,我们如今最要紧的,是要好好保护阿衣的安全。”
裴子浚又道。
“……”
谢珉行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已被裴子浚按进了被窝里,他给他掖了掖被子,道,“你太累了,不要多想了,好好睡一下。还有阿衣也睡着了,也好好在这里睡一觉吧,我明天再来接他走。”
谢珉行想到阿衣也在他的床上,离他如此之近,多日悬着的心稍微松懈了一些,一晚上倒也睡得深沉,什么也没有想,一觉到天亮。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一摸被窝,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躺过,只有枕头上一朵绸花,又被人扎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他走出房门,却看见两位师叔也向他走来,一副打点好行程要上路的模样。
他心中犹豫,此事真相未明,师姐也没有下落,他实在不想就这样就回到白鹿门,可是师门之命不可为,确实是他在受罚期间擅自下山,理应回去受罚,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心中有事,一顿饭也吃得索然无味。
期间,朴道之让他伸出手来给他断了一次诊,他捻着胡须,道,“阿珉现在的脉象倒是十分平和,就是太平和了。”
谢珉行笑了一下,他知道朴师叔的意思,可不就是平和吗?跟毫无修为内力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