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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掌柜摇摇头,“这位巫医是从大老远从南疆请来的,已是非常不容易,又怎么能有两位巫医?”
可是裴子浚那天明明看见了那双眼睛,苍老又诡异。
他说阿衣会蛊死魂灭。
可是百草堂的人却没有人认得他,他的出现忽然只是为了告诉他们阿衣的命运,他思索着,谢珉行已经率先开口,“能不能带我们去二楼看看。”
掌柜说,“当然可以。”
他领着裴谢二人上了楼,果真如同他所说,墙面斑驳,柱子上还留着烧痕,的确是走水后的模样,可是那一日裴子浚见到的黄条符咒,却连鬼影子都没有见到。
黄桃,黑屋,还有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南疆潮气,似乎从人间凭空消失了,又或者,那一日裴子浚其实进入了一个并不存在的虚无幻境。
从百草堂出来,他们便领顺利完成试药任务的唐不弃回去。
裴子浚有些郁闷,他觉得这个魔星徒弟实在是讨人厌得很,自从他来了,阿衣似乎也不怎么依恋他的怀抱了,他不哄着他睡他也不哭得厉害了,把他忘得九霄云外去了。
小没良心的。
他戳了戳怀里的阿衣,他此时正睁着大大的眼睛,抓住自己的小手吐泡泡,完全不能理解眼前这个大人伤春悲秋的醋泡泡。
是夜,谢珉行练功苦思无果,裴子浚便说,“不如我与谢兄一起参谋,兴许能忽然茅塞顿开呢,索性阿衣那个小没良心的,也把我忘得九霄云外去了。”
谢珉行有些好笑,想着裴公子癖好真是十分特立独行,不爱吃大姑娘的醋,专门爱吃小婴儿的醋,淡淡说了一声好,只给两个小孩盖好被子,熄了灯,走了出去。
已是季春,空气里浮动着细碎的花瓣,馥郁的气味如同海啸般袭来,青年站在他身后,充当人肉靶子给他喂招。
谢珉行后悔了,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这个魔障在这边,他还练什么劳什子功,他觉得自己像个色令智昏的昏君,什么都乱了章法,可是他一靠近,却又觉得自己,还可以更荒唐一些。
他的心跳如鼓点一般,脸上却冷若冰霜,他平静道,“离我远点,刀剑无眼。”
青年却跟没有听见似的,配合他的剑法出招,招式又疾又准,又完美无缺的绕开了他的要害。他不信谢珉行会真的失了内力,他的剑气只是蛰伏着,需要外部的力量把他激发出来。
裴子浚这样不管不顾,谢珉行也被激得动了真格,知寒剑招本就凛冽,裴子浚却是手无寸铁的陪他喂招,眼看着剑尖就要刺上裴子浚的胸膛,谢珉行吓得扔了剑,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往前横冲直撞过去。
电光火石间,青年借势抓了他的手腕,将他辖制在怀中,在海棠树下滚了几圈,稳稳的把他护在身下。
“你让我离得远一点,自己却这样靠过来,”他在他耳边呼了一口气,轻笑,“所以谢兄,你这算不算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谢珉行感觉空气中翻涌的青年的气息让他喘不过气来,只想这个魔障离自己远一点,推开他,仍心有余悸,“刚才我差一点就刺上你了,裴子浚,你不要命了。”
“不怕。”青年不知道为什么谢兄忽然变得这么凶,委屈道,“刀剑无眼,可是谢兄却有,谢兄舍不得我受伤。”
谢珉行讷讷无言,气仍旧没有顺过来,可又不能拿青年怎么办。
他有些丧气,虽然刚才他仍旧把漱雪决的剑招使得行云流水,可是却光有剑招,没有剑气,这样的剑,即使耍得再好看,都是花架子。
“没有想到,当年的南裴北谢会到现在这个境地,”他苦笑着,“只怕以后北谢之名该换人了,这个江湖新秀频出,又怎么会需要一个没有剑气的剑客?”
裴子浚盯了他看了一会儿,心里发了狂的想,你还有我啊,我会护着你和阿衣……他苦心孤诣的维持着道德的底线,谢珉行一句话,就被炸得分崩离析,灰飞烟灭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许久才道,“如果真的有那一日,我废了这身武功陪你,好不好。”
谢珉行一愣,也没有理会青年的胡言乱语,只望着剑怔怔的出神。
忽然,远处传来的唐不弃的哭声。
他飞奔过来,几乎要哭断气了。
“弟弟,弟弟不见了。”
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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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原本睡得好好的, 我一觉醒来, 就看见窗户边有个人影掠过,再一看被子里,什么也没有。”
他原本抽抽搭搭的,说完了话反而止住了哭声, 大概是觉得不能再哭了,他攥了拳头,道“我没看好弟弟,我要把弟弟带回来。”
“有人带走了阿衣。”
“他带走阿衣做什么?”
“阿衣还那么小他还不会走路。”
谢珉行听了丢丢颠三倒四的叙述,只是这样冷冷的想着,裴子浚看他不说话, 按了按他的手,觉得手里一片冰凉,道,“别胡思乱想, 会没事的。阿衣会没事的。”
谢珉行抬头看了一眼, 忽然又想起那双藏在海棠花树里的眼睛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多虑多思, 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噩梦成真。
“是他。”他没有波澜的想着。
“谁?”
“元卿。”
裴子浚看了散落在被窝里的信纸, 脸色就十分难看, 可是谢珉行的脸色更加难看, “你还记得玉门关分别的时候, 他说过会回来把我的孩子带走, 现在他果然来了。”
裴子浚盯着那右下角那龙章凤姿的署名,心口被豁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口子,那些不见天日的妒火和记恨几乎要淹没他的心智,他想为什么又是这个人?这个人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向来脾气最好的裴七公子,不会想到,自己会因为某些人,某些事,生出遇佛杀佛,遇神杀神的煞气。
他拈了信纸,除了元教主留下的那戳瞎狗眼的大名,还有这样一句话,“镜中美人,空中楼阁。”
这是什么意思?是元大教主在透露阿衣的下落,还是在故意消遣他们?
自从去年玉门关一晤后,元卿就没有在江湖中再露过面,如果不是清楚元卿的野心和性子,都会以为这位教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是要在北邙山上孵蛋呢,可是这一次来洛京,真的只是为了带走了一个小婴儿?或者炫耀一番他写的那一手好字?
镜中美人,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空中楼阁,看得见却触不及,这两句诗讲得,都是虚无之境,谢珉行琢磨了一番,那张纸忽然碰到了鼻尖,一股熟悉又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
药味?
两人目光相触,同时想到这一点。
“准确的说,是百草堂配的那服药。”
裴子浚先说了出来。
元卿在暗指百草堂的事。
那他人一定在洛京城,可是洛京城那么大,藏一个人简直跟一根针掉进软绵绵的棉花堆中,哪里还找得出来?
可也幸好元卿是根针。
他忍不住想。
只要靠近了就会扎别人的针,即使藏得再好,也忍不住跳出来扎人。
这一夜,两个人虽然在同一个被窝里,却谁也没有睡着。
谢珉行想着这一年来的经历,跌宕起伏将半辈子都过去了,从唐丰夫妇惨死丢丢失怙,到师姐中勾魂失踪,再到最近这家武林大家的惨案,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推动这些毫不相干的事件。他遇到了那么多不好的事,连他那颗常年风雪刮刻的心,都被这红尘烟火泡软了,知道了七情六欲爱不得,也知道了人生在世有憾事。
“我们明日再去一趟百草堂吧。”黑暗中谢珉行忽然说。
对面的青年闭着眼,似乎懒得答应,只用鼻音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来拉他外面的手,拉进被窝里,又用五指扣牢了。
他之前不知道为什么青年这么执拗固执的喜欢扣住他的手。
他危难时,被误解时,想放弃时。
现在他觉得他可能知道了。
缠绕在他手上的手指修长而温暖,正在告诉他,“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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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出现了疯孩的事情后,不仅是百草堂,洛京城中许多药铺都大受影响,不是关门歇业,就是趁着此番淡季好好装修一番。
两人又站在百草堂的门口看。
这实在是一间再寻常不过的商铺,可是又处处透露着不协调。
“空中楼阁……”这几个字在裴子浚舌尖萦绕,“谢兄,你觉不觉得它比其他相邻的商铺造得都要高,有些浪费?”
明明都是二层阁楼,百草堂的商铺比其他的商铺要高出半层来,可是他们上过二楼阁楼,却不觉宽敞,仍旧觉得十分狭窄昏暗,那么,多出来的空间去哪里了呢?
“有夹层。”谢珉行明了。
空中楼阁,并不是虚无之境,而是被藏匿了起来。
这一日,百草堂所有的伙计和小二都在忙于清扫和搬运药草,这间商铺出了这样不详的事情,也没有办法再经营下去了,他们上头已经另寻旺铺,搬完这一次,这里就要关门大吉了。
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二楼的楼梯口站着两个年轻人和一个小少年,扳动了玄关的木门后露出的机关。
一瞬间,阁楼天旋地转。
原来的地板迅速的升起来,露出了藏匿在黑暗中的空中楼阁。
裴子浚终于又闻到了那股南疆潮湿阴冷的气味,这一次,他终于想起来,那不是潮气,而是……蛊的气味。
阁楼昏暗,他们便点亮了案桌上的煤油灯,垂下来的黄色布条上用朱砂写着他们看不懂的符咒,裴子浚便回忆起来了,那案桌,便是那一日那位神秘的巫医接待他并且预示阿衣会“蛊死魂灭”的地方。
他虽然想起了,因为没有跟谢珉行说这件事,就默默继续跟他们往深处走去。
忽然,唐不弃感觉有什么的东西从他的背后爬上来,正往他衣袍里的脖子钻,触觉柔软冰凉,他吓坏了,赶紧拉身边的谢哥哥。
谢珉行把那物抓下来,在油灯下一看,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的蛊虫。
不对,这太不对了。
羸弱的烛火慢慢照亮了这座空屋子,他们举头看去,发现这并不是一间空屋子,墙壁上,门缝间,横梁上,到处都爬着蛊虫,它们或蛰伏着,或蠕动着。
生老病死,生生不息。
这空中楼阁是为了养蛊虫而生的。
这也就是来过百草堂的孩子为什么会发狂了的原因所在了,那些孩子不是喝了药而疯的,而是因为楼上的蛊虫并没有非常严密的封锁在楼阁中,他们有一些通过墙壁,楼板的缝隙钻了出来,而其中恰好有一种蛊虫能够使小孩子神智失常,他们钻入了无知无觉的孩子体内……谁又能想到,这治病救人的药堂顶层,却是害人性命的蛊虫原生之地呢。
楼下的人在救人性命,楼上的虫却在害人性命。
谢珉行唏嘘不已,却忽然发现唐不弃离开了他的庇护,像阁楼角落走去。
这是他才发现那角落处摆着长长的一排玻璃器皿,里面黄浊的液体上浸泡的,竟然是人的心脏……以玻璃器皿的数量来看,怕是又上百颗心。
每个器皿上都贴着人的姓名。
那些人,有些他只听说名字,有些他见过,有些死于候潮剑派的那次屠杀,有些死在他亲眼见证的徐家灭门惨案,还有一些,默默无闻的死在某个日子里。
他们有些曾鼎鼎有名。
如果活下去,无名的他们或许也会名扬天下。
可是没有如果,他们鲜活跳动过的心,已经成了蛊虫的寄生物。
唐不弃终于在一堆心中,找到了他想要找的那颗心。
他看着透明器皿里的那颗心,终于泣不成声。
那是唐丰的心。
唐丰总是半夜而来,匆匆就走。
每一次,都给他带许许多多新奇的小玩意儿,他目不暇接,舍不得把目光从那些新奇玩意中移开,从没有想过要多看一眼把这些东西带到他面前的人。
他叫了他一辈子阿丰叔叔,长大了,懂事了,想要叫他爹爹时,却再也听不见了。
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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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珉行见到此情此景,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想起一年前, 阿轻死的时候,他因为私心蒙住了丢丢的眼睛。
他想, 丢丢,不要看。
可是如今他却再也做不出这个动作, 因为面前的小小少年抱着那玻璃罐子已经站起来, 他的眼睛漆黑明亮,眼里有一场漫无边际无遮无拦的风雪,他说, “我阿妈要是知道, 我带他回家,会不会高兴?”
再也没有人回答他, 可是谢珉行却知道, 他已不需要那双替他遮住眼睛的手。
唐不弃怀里玻璃器皿里装着那颗唐丰的心, 在蛊虫经年腐蚀下, 只剩下千疮百孔的半颗, 还有其他武林人士的心脏, 都或多或少的被腐蚀了——昔日威风凛凛的人物, 最后的命运竟是葬于蝼虫。
谢珉行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了, 谁也没有想到武林上近年来频频发生的血案,竟是为了炼蛊, 那么, 这些吞噬了高手侠士的蛊虫有什么用呢?
“谢兄, 看这里。”裴子浚道。
在玻璃器皿下面的柜子里,裴子浚翻出了一对蓝色封皮类似账本的小册子。
里面记的不是黄白物的账,而是人命账。
“梁千里,男,生于辛亥年五月,十四拜入销魂掌徐家,善轻功,绝学为飞花浮叶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