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能懒惰。”宋孤鸿忽然道,语调没有什么波澜。
忽然,谢珉行面前被扔过来一本书,他低头一看,正是《漱雪集》。
自从他变成那副怪异模样之后,再也没有修炼漱雪决,他之前练到第七层就停滞不前,后来又有了那番变故,他以为自己资质不佳,天命难违,不能再修炼漱雪决了。
可是他的师叔却说,“你现在修炼漱雪集,真是最好的时候,可不能懈怠。”
他神思恍惚,还没有理解他宋师叔的意思,却听宋孤鸿又说,“事了之后,立即回白鹿门受罚,在外面不要丢了白鹿门的脸。”
谢珉行心中一阵狂喜,忙谢过两位师叔,信誓旦旦做了保证。
饭后便送两位师叔上路了,临行前,朴道之一连开了好多个药方给谢珉行,并叮嘱他一定要抓来吃,谢珉行好笑,怎么在朴师叔眼里自己忽然成了药罐子了。
他本就觉得过了一夜,朴道之对他的态度十分奇怪,却也不知道为什么?
朴道之忍无可忍,涨红着脸道,“没心肝的死小子,别人家的媳妇坐月子可不让下床的。”
“……”
这下换谢珉行红着脸,欲哭无泪了。
朴道之心里也很别扭,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臭小子,忽然被师兄告知像闺女一样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男人生了孩子,实在是太奇怪了。不过,后来他还是没有难为看着冷面高寒其实是面皮子薄容易害羞的大弟子。
谢珉行把两位师叔送上马车时,宋孤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那把类似知寒的废剑,我知道后来在谁手上了。”
“当年,同枯锻造知寒剑送给我师兄沈临鹤,那时我们三师兄弟都也在场,那时候那把炼废的剑就被扔进了熔炉,后来我们都出了练剑房,我却因为寻找小师妹中途返回,却在门缝里看到小师妹冒着火,将那把剑取了出来。”
“那时我想着小师妹爱利兵宝器,也是一时贪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没有拆穿她。知道前两天,那把剑重出江湖,还成了凶器,才想起来这件旧事。”
“所以,”谢珉行问,“那把剑应是落在了姚千机手上?”
“应是。”宋孤鸿答道。
可姚千机确然已经死了。
又有谁在这青天白日浩浩人间装神弄鬼,肆行作恶呢?
他想得深切,两位师叔离开许久,他仍旧站在原地,连裴子浚站在他身后也没有察觉。
裴子浚的脸色很不好看,阴沉至极。
“谢兄,阿衣发热了。”
第51章
106
谢珉行回过神来, 问, “怎么回事?”
裴子浚怕他太过担忧,避重就轻, 道,“也是怪我, 一路上带他风餐露宿, 昨夜又在门口立了大半宿, 应该是感染了风寒……”
谢珉行盯着青年的眼睛看了几秒, 知道这不是实话,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阿衣是我的命, 你一定不会瞒我的,对不对。”
裴子浚张了张唇, 终于道,“阿衣体内,似乎有不明血气涌动。”
谢珉行听得一句盖棺定论,悬着的心反而沉了下去,他想,果然如此。
裴子浚看他脸色都失了血色, 就要站不住,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赶紧扶住他, 竟然摸到了手心俱是冷汗, 他仰起头,唇紧紧抿着,许久才找回冷静,“阿衣不是怪物。”
自从阿衣出世以来,他们就被命运逼在刀尖上奔波,一直没有好好照顾阿衣,好好看看阿衣。他一直不敢想,为什么他的一身蛊毒和不明血气会凭空消失,更不敢想的是,从他这样怪异的身体里出来的,会不会也是个小怪物?
他的阿衣那样好,小小的一团缩在柔软的襁褓中,还不知道世事险恶,在刀口生死中掠过也只会笑。他以为不去想,阿衣就能平安喜乐。
可是事与愿违。
说到底是他惑于心魔,痴心妄想,逆风执炬,迟早要报应的,为什么要报应他的孩子身上。
裴子浚带他去看孩子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看,他一低头就能看到,他的阿衣正攥着小小的拳头,忍受着他父亲带给他所有的苦楚。
裴子浚道,“他刚才已经运功给他疏通了经络,但是它实在太小了,我不敢多运功,只能让这冲撞的血气自行过去,这阵痛应该就快过去了。”
两个人看着出汗又发热的阿衣终于睡着了,才长吁了一口气。
可这不是长远之计。
谢珉行亲身经历过那种痛,知道蛊发作之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他以为雄蛊和雌蛊交、合之后,就不会发作,慕容狐当日所说也是此意。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雄蛊和雌蛊交、合后,他会孕育一个胚胎,而雄雌蛊会寄居在这个胚胎内。
裴子浚看了谢珉行一眼,知道他又在自苦煎熬,温暖有力的手扣住了他的手,也不说话,他知道再多的言语也没有用,谢珉行这样的人,不需要那些虚言安慰,他的手能握着他,无论是一时,还是一世,都足够了。
只是在最后,青年忽然道,“我知道。”
“嗯?”
谢珉行抬起头看向他。
“阿衣不是怪物,我知道。”
他郑重其事,又说了一遍。
“无论他从哪里来,都不是怪物。”
强大而又温柔的气流穿透他的耳膜,不过是简单的话语,他起初不以为意,可却因为是他那个人,从耳廓烧到了心尖上,他想,他知道阿衣不是怪物,他……都知道,他信我,就够了。
他几乎艰难的回握了青年,青年却把他的手放在阿衣小小的手,然后用自己的手包裹着两人的手。
他的手心似捧着雪中的火,望着睡得毫无知觉的阿衣,很想告诉他,握着你的手的这个人,就是爹爹的心上人。
他没有千里走单骑。
他的心上人,陪着他风雪兼程。
107
两人为了阿衣的病,寻医问药耽误了两三天,阿衣的病症实在是古怪,城里的郎中,看了都束手无策。
又是一天的一无所获。
日暮归晚,两个人在街上并排走着。谢珉行对于抱孩子实在没有天赋,所以大部分时间是由裴子浚抱着,谢珉行有些惭愧,倒是青年一脸的理所应当。
谢珉行道,“把阿衣给我吧。”他想起中午的时候,青年收到的家信,他虽然口中说无事,但是谢珉行岂能不知,他出来这么久了,想必是家中催他回去。
他记得他家里有位未婚妻,在等着他回去成婚。
他大概要回家了吧,谢珉行毫无波澜的想,总不能让阿衣太依赖他。
“你抱?”裴子浚觉得这话十分稀罕,很不可置信的意思,手上没有把阿衣给他的意思。
谢珉行也没有勉强,又走了一段,他忽然道,“其实阿衣的病都是因为我。”
裴子浚眼里掠过一丝惊讶,这么多日谢珉行都守口如瓶,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要说出口了。
“也和阿衣的另外一个父亲有关。”
裴子浚眼神一暗,一点也不想知道阿衣另外一个父亲的事情,还是耐心的听下去,“谢兄想说便说吧。”
“我误食了七心莲。”
“现在七心莲的蛊在阿衣体内。”
“我做了悖逆人常的事情,都是报应。”
他闭了眼,绝望道。
裴子浚心火骤起,没有来由的恼意如星星之火,席卷了他的整颗心,他想,为什么要让那么喜欢那个人?甚至为了他悖逆人伦?为什么不能稍微喜欢自己?他珍之重之的谢珉行难道不值得自己喜欢吗?
他的胸口像被什么碾过一般,又酸又疼。
已经分不清在为谢珉行委屈,还是为自己委屈。
“所以,阿浚。”青年哑然,他第一次听他唤他阿浚,却是说,“我便是困于心魔才到现在这个境况,可是你要好好的,说起来,什么时候能喝你一杯喜酒呢?”
他心底又酸又软,想起千里之外等他回去的小柳姑娘,他自嘲的想,那才是他的一生,只不过是与谢珉行毫无关系的一生。
“好啊。”
洛京城不安定,因此宵禁特别早,才不过酉时,已经全城戒严,这一日却有一群人举着火把,浩浩荡荡的进城来。
裴子浚觉得奇怪,这人马不是官兵,城门却为他们破例而开,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是夜霭沉沉,他没有看清楚来人,也没有多想。
第二日,裴子浚得到一个消息,城北的百草堂有南疆巫医坐堂,巫医善蛊。
裴子浚觉得百草堂怎么这么耳熟。
他们快赶到百草堂时,他终于想起,百草堂是天子盟的产业。
第52章
108
裴子浚和谢珉行站在百草堂前, 心里怀的是司马当活马医的心思。
因为他都知道,天子盟不靠谱。
天子盟之所以敢取这么霸气的名字, 据说是象征着“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傲气,可是全江湖都知道,这是鬼才信的屁话。
其实无非是因为, 天子盟就是用钱堆出来的。
据说天子盟新入门的弟子, 一入门就会发从头到脚,从衣服到兵刃一整套的装逼神器,连剑穗上镶着的小珠子, 都可能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裴子浚少时随父亲游历,耿直清正如裴门主也时常教导儿子,见到天子盟的弟子,切不可意气用事,随意和人较量, 否则会酿成大祸。
那时他十分不解, 问, “他们的武功十分高强?”
裴门主看了一眼他年幼不知世事的小儿子,坦诚道,“不。他们的衣袍和兵刃, 赔不起。”
就是这样靠着有钱闻名于江湖的门派, 却比风雨骤变的江湖屹立了近百年,甚至日益成为大晁武林一隅的定海神针, 它开山立派, 也南北经商, 他的弟子桃李天下,他的生意也遍布江湖,天子盟门生尚武,武却不是手里保命的雪刃。
武只是绣在他锦衣华服袖口的一朵金银花,熠熠生辉,可是即使拂去了这朵花,也不会丝毫影响。
因为在那些不可考的传言中,天子盟是商,也是官的爪牙,和大晁朝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裴子浚想纵然是天子盟又如何,只要真的有南疆巫医坐堂,能治阿衣的病,试一试也无妨。
可是他们一到门口,就被药堂的小二请到了偏厅,他们有些不解,却听小二笑眯眯道,“我们家主人有令,凡是给儿童看病者,都免费且要优先招呼,怠慢不得。”
两人面面相觑,惊诧,这是什么道理?
他们一到偏厅,就看见偏厅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带着孩子来看病的父母百姓,而在喧嚣人群的背后,坐着一位南疆人士,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巫医了。
人还真不少。
他们以为要看上病要等些时候,那小二哥又说,“裴公子家的小公子有恙,自然无需等待,请随我来。”
裴子浚转头看了谢珉行一眼,握了握他的手心,示意他安心,便抱着阿衣随小二进入了里间的小黑屋内。
周遭黑漆漆的,空荡荡的,贴满了各种黄条符咒,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觉得贯穿于空屋子里的风都带了南疆潮湿暧昧的气息——和他五年前下南疆除五毒时并无二致。
就在他以为黑屋里没有人时,他猛然听见一阵金属器皿碰撞的声音,他一抬头,对上了一双浑浊苍老的眼睛。
那蛊器摇晃了一阵,啪的一声压在案桌上,缓缓打开。
里面是一对死蛊。
裴子浚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看那隐藏于黑暗中的唇舌张张合合,毫无波澜的吐出一句话来。
“蛊死魂灭。”
“小公子,夭。”
109
自从从百草堂出来,阿衣就开始哭闹不休,小脑袋嚎得快了断气,甚至连裴子浚抱着怎么哄也不行。
谢珉行想着百草堂里发生了什么,阿衣的样子,明明是受了惊吓。
裴子浚晃过神来,笑说,“没有什么事,巫医不是开了药吗?不过,你看阿衣这么能嚎,是不是随了谢兄你?”谢珉行知道青年又在胡说八道,他觉得自己有些冤枉,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分明是个一棍子打不出半个响屁的闷葫芦。
随谁,不言而喻。
阿衣哭了一阵子,似乎已经知道了他再怎么哭,两个愚蠢的大人也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撇撇嘴,只得悻悻的作罢。
当晚阿衣依旧由裴子浚带着入睡,谢珉行一个人辗转难眠,就翻出了宋师叔留给他的《漱雪集》,试着重新修习。
时隔一年,他终于重新拿起了知寒剑。
剑诀早就熟烂于心,一招一招的剑式在他走马观花而过,可是每一招,都空有剑式,他手里的知寒剑全无剑气,价值连城的宝剑在他手里生了锈,跟废铜烂铁没有什么区别。
春夜的院落里飘着春日细密的海棠花瓣,不知觉落了他一身。
“蹭的”一声,归剑入鞘。
他单膝跪下,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水,嗤笑一声,他知道,他如今这副模样,只怕比刚入门的孩童还不如。
看来还是不行。
可是宋师叔却说,他现在这副身体,是修习《漱雪集》的最好时机。
他不解,他全然没有内力,怎么会是修炼漱雪决的绝佳时机,如果没有内力是绝佳时机,那新入门的弟子,岂不是更加适合?
他不明白,师叔为什么要诳他?
他痴迷擦拭着知寒剑的剑身,想着当年师父把这把剑交给他模样,他那时年纪尚幼,还不知道剑对于剑客的意义,郑重其事的接了,从此有了一个相依为命,肝胆现照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