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自小服侍他,哪有瞧不出来的?遂叹了口气,朝外面扬声道:“墩儿,把咱们从家里带的菜拿一坛来。”
不一会儿,从外头走进来一个小厮儿,跟柱儿差不多年纪,人如其名,生得墩实憨厚。进门也不说话,只把怀里抱着的小小一个陶罐递给胡安。胡安便珍珍贵贵地接着,揭了盖子,挑了双干净筷子,从里头扒拉出一碟酱菜丁来。
那酱菜乃是蕺菜丁拌着干兔肉丝,淋上油,闻着喷香。出发前方犁的奶母特意做着路上吃的。外边吃饭的伙计们闻到香气,不免朝这边望了两眼,连店家也忍不住夸赞道:“好香东西!”
胡安拨出一小碟,便要收坛子,方犁却道:“都倒出来,让伙计们也尝尝。”
柱儿忙拦着,低声道:“吃你的罢!路上日子还长着呢,阿娘笼共只做了一小坛,够给谁吃?”
那边伙计们忙也都说:“赶路的人不挑,吃什么都香。三郎自家吃,不要总想着我们。”
方犁却笑道:“东西不多,一人尝一筷子罢。都是出门在外,怎么好叫我一人吃独食?”
胡安听他这样说,便把坛子里酱菜又拨出一碟来,叫柱儿端过那边桌上去,柱儿骨都着嘴去了。
胡安把罐子摇摇,里头已是所剩无几,便遗憾道:“再吃一顿,可就没有了。”
桌上那一小碟酱菜,就一开始时伍全尝了点,胡安和柱儿都不动筷子,显见得是要留与方犁吃。方犁不由好笑,这酱菜在家里不过是佐粥的小菜,此一时彼一时,到路上却变得如此金贵。又想起家中何等锦衣玉食,如今不过几天,竟已经恍若隔世了。
颓唐了片刻,忽然想到刚才遇到的那叫贺言春的孩子。别人吃个黍面饼子都那般香甜,自己眼前有饭有菜,却还只嫌不够精细。男子汉大丈夫,日日只在饮食上挑剔,也难怪胡安要担忧唠叨了。
正自反省,见胡安盛过来一小碗新蒸的黍米饭,方犁忙振作精神,就着桌上菜蔬勉力吃完。却嫌那肉太肥腻,一筷子也不曾动。
一时饭毕。伙计们歇息片刻,又纷纷喂马整货,准备上路。方犁坐车腻烦了,便想骑马。胡安忙将自己骑的那匹花青马牵过来,扶他上去,又叫他路上慢慢走,不要跑快了,密密地嘱咐了一通才罢。
方犁和柱儿骑马走在前头,商队行人在后头跟着,一路穿过集市,走到一家茶棚前,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叫骂。他坐在马上,看得清晰,就见一个店小二模样的半大小厮,正叉着腰,大声呵斥着一个灰衣少年,正是先前告辞的贺言春。
贺言春显是找水洗过,衣裳还是灰扑扑的,手脸却干净了许多,露出了漆黑眉眼,看着也算有个人形了。他不知为何触怒那小二,小二便站在茶棚前檐下,日娘捣老子地骂个不休,贺言春也并不回嘴,只默不作声地站着,神情又倔犟又疲惫。
方犁正要叫柱儿过去看看,就见茶棚里一个老者听不下去,出来道:“小二,他一个少年人,出门在外,必是有什么苦楚。人家只想在你店里寻个活路,又不是讨饭吃。你不允便罢了,何苦在这里辱没别人?”
店小二看是位年长客人,不敢得罪,便一边小声诅骂,一边讪讪地转身进屋去了。那老者见贺言春还站着,便道:“你休理他,那小二刚才在后面打破了碗,被店家骂,一肚子气没处撒,这会儿看你一个孤身,寻机欺负你罢了。”
贺言春便朝老者作了个揖,又缓缓朝前走了。那身影瘦小伶仃,孤零零的,说不出的辛酸可怜。
方犁远远驻马看了片刻,回头朝伍全道:“咱们早上的干粮不是还剩了许多么?左右吃不着,把些给他罢。”
刚才那一幕伍全也看到了,叹了口气,想着帮人到底要帮到底才是,便叫墩儿从车上拿了些饼,又添了几十个钱,让他送去给那贺言春。墩儿便抱了一袋干粮,跑去赶上他,站着和他说了两句话。那贺言春便回过头,远远地看着方犁一行。
方犁却已转头打马走了,后面商队诸人紧紧跟上,墩儿也忙丢了贺言春,去追队伍,不多时,便把客栈和那少年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路上非止一日,说不得旅途劳顿。
方犁因为是头一次跟着商队出门,刚开始几天,因为路途颠簸,不免筋酸骨疼,浑身难受,晚间也睡不踏实。但他性子倔强,既然进了商队,便没有为自己一人拖累大家的道理,每日便咬牙忍着,跟着众人鸡叫头遍起床,天黑才找地方落宿。
苦熬了一段时间,人看着瘦了一圈。胡安生恐他生起病来,想歇两天再走,他也不肯,不愿意让人小瞧了他。没想到十来天后,竟渐渐好了,身上也没起先那么疼,人也有了精神,饭也吃得下了。胡安这才偷偷放了心。
伍全便道:“怎样?我说你是瞎操心!初上路的人哪个不是这样打熬过来的?三郎在家也曾上树下河地淘气,又不是那等吃不得苦的人!”
一句话引出胡安的牢骚来,道:“但凡家里有人撑腰,谁肯让小孩儿家家的去吃这份苦?论理这话也不该我们说,只是太爷耳根忒软了些,听了别人几句话,就把恁大家业,只留着给了长房,却把二房这一个小的丢去京里,莫非不是一样的方家子孙!话说得好听,是让他去京里做官!哪管他路上受过多少苦楚!倒是我们这些从小伺候的人,想着就替他心酸!”
说着便洒了两滴泪,伍全没奈何,只得安慰他道:“罢了!皇帝家有钱,也还有儿子不得娘老子的欢心,被封到那穷乡僻壤的呢。这也不算太偏心了,毕竟家里也给了这许多钱物车马。况且依我想,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三郎若总在家里,上头还有一位大伯、两个兄长,人人能干,什么时候论到他出头?倒是去京里,将来另有一番际遇也未可知。咱们这些人,只跟着老老实实干活就好了。”
两人私下议论不提。一路晓行夜宿,直到梧州郡城,商队才找地方住下,趁着天晴休整了几天,把那在路上受了潮气的丝绸宝货摊开来晒透了,这才又赶车上路。
这天伍全贪赶路程,过了午时还未歇下吃饭,一行人走在路上,天边忽然响起一个闷雷。伍全便道不好,怕要下雨,催着人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起初只是下些毛毛细雨,到后来,眼见着越下越大了。
方犁他们带的这□□车货物,装的都是上等丝帛。丝织品最怕受潮,一浸雨水,颜色便要发黄发黑,卖不出好价钱。虽然货物上都严严实实张盖着油布,伍全却也丝毫不敢大意。看到前面有一处镇落,当即带着车队忙忙地去了,问明这镇叫作清水镇,镇里有家客栈,便投奔去落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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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风波起
雨势愈大,胡安等人冒雨进了客栈,一叠声喊店家。店家早得了音讯,忙跑出来把胡安和方犁往屋内请,又朝后头扬声喊人。不一刻,后面跑进来一个店小二,几人见面,彼此看着都眼熟,竟是那叫贺言春的少年郎。
贺言春不复上次那般落魄,脸上尘土洗净了,身上穿件整整齐齐的蓝布衫,虽有补丁,却很干净,看着正是个清秀精神的少年郎。那贺言春看见胡安等人,又惊又喜,忙叉手作揖,道:“原来是各位恩人。快进屋里来避雨。”
柱儿在后面找了个僻静地方,寻出干净衣裳,让方犁换了。两人收拾好到前头来,就见贺言春不等人吩咐,正帮伙计卸下骡马,把货车推进院里,都停放在一处雨棚下,又把马匹牵去后院马厩。这边店主自去厨房里张罗饭食,忙个不停。
伍全站在门廊前,看了一阵雨势,进屋来说:“好大的雨!三郎,今天怕是走不得了,就在这里住下吧。”
方犁胡安都点头,道:“也只得这样了。”
一时饭蔬准备好了。店家和贺言春便用托盘端上来,众人胡乱吃了。贺言春极有眼色,见雨棚下还有两个看守货物的伙计,也盛了热饭热菜端过去。等吃过饭,他又手脚麻利地收菜碟抹桌子,酽酽地点上几碗茶来。
胡安这时才有功夫问他,便道:“贺小郎,你怎么又在这里做工?”
贺言春抿嘴一笑,神情有些腼腆,道:“我前天才走到这里,晓得店里差人,便和店家陆大郎讲好,在这里帮工几个月再走。”
伍全想了想,问:“看这方向,莫非你也是去京里?”
少年点头道:“我去长安寻亲。”
胡安见他言语清爽、礼数周全,心里暗暗诧异,几人闲话了两句,才各自走开。贺言春去干活,方犁胡安等自去了房里休憩。
那客栈不大,屋舍也极简陋,客舍里除却一张矮榻,只有一个矮几和两张席,却处处收抹得十分洁净。方犁进了屋,上榻躺了一会儿,终究担心自家货物,看房侧有个小小窗儿,正对着内院,便起身推开窗户瞧了瞧。
只见窗外尽是密密雨线,通天彻地地浇下来。那雨棚上毡着厚厚茅草,看着倒还稳妥。雨棚下,伍全带着两个伙计,正把油布揭了,翻检货物状况,等查看好了,依旧把油布覆盖整齐,留下两个伙计看着,才进了屋。
方犁略略放心,正要关窗,便见贺言春抱着一大捆草料,急急地往马厩方向走了。不一刻,空手回来,又从檐下接了雨水,拿着抹布,把方犁等人脱在檐下的木屐擦洗得干干净净。
雨天黑得早,商队上下赶路辛苦,当晚吃过饭,都收拾一番早早歇了。方犁夜里醒了两次,听外头一直有雨声,便起身推窗,看雨棚下边情形,只见风灯始终亮着,偶尔能听到守夜伙计小声说话,看伍全处处安排得妥当,才又上床安歇。
翌日清晨,他早早就起了床,柱儿和胡安就在隔壁,听见动静,忙赶过来伺候他洗漱。等收拾完毕出来,却见商队伙计都聚在客栈大堂里,眼巴巴地等雨停,伍全却不知去向,问了伙计,才知道原来他和墩儿出门打听前方路况去了。
店家已备好早饭,不一会儿都端出来。等吃完了,伍全和墩儿才回来。进门脱了蓑衣斗笠,伙计们捧上热毛巾,伍全接着抹了脸上雨水,道:“走不得了,下了一夜雨,前面溪水发洪,把桥都冲塌了一半,看情形,只怕要等雨住了,再晴两天,方能上路。”
众人无法可想,只得安心在客栈住下。伙计中为避免生事,向来禁赌,便都聚在客栈里面谈笑闲聊。这些人走南闯北,肚里装着许多奇怪故事,彼此说起来,也热闹得很。贺言春在前堂伺候着,一来二去都熟了,众人便晓得,他是定远人氏,个子虽矮,却已经快十四岁了。
贺言春整日端茶递水,喂马打扫,房前灶后忙得如陀螺一般,难为他小小年纪,竟事事都照料得精细,连伙计们都省了不少心,众人都喜欢。又见他人长得伶俐,看着又温厚良善,便常喊他道:“贺小郎,你怎么不晓得偷个懒儿?我刚看到店家出去了,你也来歇歇,吃一盏茶再走。”
贺言春大约正在变嗓子,声音粗哑,平素不爱说话,听了这话也只是抿嘴笑,转眼又钻进厨下,不知忙什么去了。
方犁却是很少出门,只呆在房里,从行囊中寻出些旧书,躺在榻上翻翻打发时间,伍全偶有空闲,便去他房里,两人凑在一处商量接下来的行程,连茶水都是柱儿送进来。
他并非不爱热闹,有时听楼下说得一团火热,也不免有些动心,然而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主人,若出去了,伙计们多少要受拘束,只得罢了。
过了两天,雨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方犁吃过午饭,回房歇了一阵,闲得发闷,想到自从到了这里,还未四处走动过,便起了出去溜达的心思。等进了前堂,正巧伙计们都聚在雨棚下拉家常,柱儿也不知哪里去了,他便独自一个,缓缓顺着门前街道往前走。
清水镇虽然不大,却地处要冲,两条官道从这里交叉而过,来往商旅也多,因而客栈店铺住家妓馆应有尽有。一条青石路,两旁商铺林立,店面后又有院落。那铺里伙计和街上行人看见方犁是生人面孔,长得又是雪玉一般的一个少年郎,都不住眼地盯着他看。
方犁也不理会,只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一边在心里盘算,到了京城要作哪些打算。偶然抬眼远眺,就见一条官道直通向前,无休无止,不远处青山连绵,云遮雾罩,心里忽然惆怅起来。
他这次进京,乃是方老太爷的主张。老爷子有两个儿子,长子十分能干,打理着偌大家业,家中人丁也兴旺;次子却二十出头就得了痨病,早早去世了,只留方犁一根独苗。幸好方犁母亲十分刚强,守着孩子并未改嫁,方犁又自小有神童之誉,得老太爷另眼相看,这才叫人不敢小看了二房。谁成想两年前,方犁母亲感染风寒一病不起,也撒手去了,方犁处境越发艰难。
去年老爷子动了心思,想在京里开设一家丝绸行,在家里子弟中挑来选去,最后选中了方犁。这也是老爷子一点私心,怕自己有朝一日闭了眼,二房这点骨血被人容不下。不如趁早打算,让方犁离得远远的,去京里另辟一番事业。再者,自古士农工商,商居末位。方家虽富,商贾人家却没什么好名声。如今方老爷子听人说,京城富户若纳了定额钱粮,也可以买个郎官当当,便想让方犁到京里,也去捐一个官。虽只是个虚衔,然而族中有人做官,说起来脸上到底也体面些。
方犁自小聪明,哪会不明白太爷的苦心?也知道这头一趟进京事关重大。开头若顺了,日后才好在方家立足。临行前他细细挑选了跟着进京的人。管家胡安是伺候了多年的老家人,行事细致周到,心里眼里也只有一个方犁,是头一个要带上的。刚好胡安有个关系好的义兄弟,叫作伍全,是外出行商跑惯了的,他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彼此知根知底,也好相互帮衬。其他人也是方犁跟胡安伍全商议好的,都是忠厚得用之人。一朝议定,众人便都弃了家小,跟着方犁奔赴京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