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幻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万山横

作者:万山横  录入:07-06

  胡安也担心前院里伙计们吃醉了闹事,和贺言春交代了两句,便起身出去了。走出房门时,他回头望了望,就见贺言春坐在灯下,低眉垂眼,神态安详,正拿小剪儿拆衣服下摆。
  胡安不由冒出个念头,若贺小郎是个女子便好了。一双手生得巧,能做饭会缝补,性格又安静贤淑,这般人品,便有钱都没处寻。相貌虽比不得三郎,那也只怪自家三郎生得太好,比他强的女孩儿只怕也难寻……
  万般都好,只可惜美中不足,是个男儿身!胡安摇着头,十分遗憾地出去了。


第三十一章 春带愁
  贺言春独坐灯下,一边拆衣裳,一边不由自主想到刚才胡安的话。
  照他那意思,过不了两年,三郎便要娶亲生子。一想到这个,贺言春心里就一阵阵地茫然,升起了巨大的恐惧。
  阿爹娶亲前,也曾有仆人告诉他,等贺家女主人进了门,便会有人精心打理照顾他了。可若说他对“女主人”这三个字有什么印象的话,只有无尽的辱骂、鞭打、尖利的指甲,和冷得像刀子一样的眼神。
  那女人打他,向来不拘什么东西,手边抄着了什么,拿起来就是一顿。如同看到了眼中钉肉中刺。小时他每每挨了打骂,还会委屈流泪,觉得自己并不曾做错什么。如今他长大了,想起那些毫无由来的辱骂和鞭打,才渐渐不再像以前那般难过了。
  是从跟着方家商队起,他才有顿饱饭吃,有件像样衣裳穿,活得有了个人样儿。三郎虽只比他年长一两岁,照顾起人来,却如兄如父。商队里别的伙计们也无不对他和气亲热。
  在他心里,真正的家人,也就是这样相处的了。即便后来找着了娘亲,商队也还是他最眷恋、呆得最自在的地方。
  谁知道现在,这家中马上也要多个女主人了。到那时,三郎必定不会再和自己、和伙计们这般亲厚了。
  若是从前,他没过过好日子,也不知道好日子是什么样儿的,也就罢了。现在他好容易尝着了甜头,又要被人夺走,心里便份外凄凉不舍。
  他无法阻止三郎成亲,也没什么理由阻止一个女人嫁进来。三郎于他有恩,他甚至连这个念头都不该有。可是,为他自己作想,这女人最好永远也不要出现。
  贺言春停下手中活计,望着面前灯盏发了会儿呆。屋里一片寂静,榻上方犁的呼吸缓慢悠长,大雪落在院子里,不时簌簌有声。他手里拈着针,却仿佛只身站在大雪地里,不知何去何从,心里一片哀伤和淡淡的绝望。
  正在发愣,身后却有了动静。贺言春忙闭了闭眼,凑到榻边去看,就见方犁蹙眉躺着,似乎不大舒服,鼻尖上亮晶晶的,竟出了点细汗。
  原来他喝醉了,本就身体发热,偏胡安百般怕他冷,抱了床十几斤重的被子给他盖,屋里又拢了旺旺的炭火,竟把方犁热醒了。
  他迷迷糊糊翻个身,把被子一脚踢开,生气地喊:“热!”
  贺言春便忘了刚才的失落,又有些好笑。忙把炭灰拨上来些,把火压住了。又想到他出了汗,睡着必定难受,便去厨下打了盆热水来,给方犁擦洗手脸,完了又把里衣撩起来,打算给他擦擦前胸后背的汗。等掀了衣服,就见里头肌肤如嫩豆腐一般,白生生掐得出水。
  贺言春愣了愣,梦里那些断断续续的情形,忽然像自己长了脚,跳进他脑子里来。
  他手里拿着绞好的毛巾,却不敢下手。心里怦怦乱跳,也知道应该擦完了立刻给人盖上被子,只是身子像麻痹了,动弹不得。
  偏那白晃晃身子跟有磁力似的,吸着人眼睛,叫人挪不开眼,叫人嘴里发干。
  贺言春慌了,再顾不得擦洗,把被子给方犁兜头盖上,自己背对床榻,脸红耳赤地出了一头汗。坐了片刻,只觉得全身如在油锅里滚过一遍,火烧火燎坐不住,后来索性一挑帘子,到院子里去了。
  外头已经落了一指厚的雪,空中还在纷纷扬扬地下,天地都是苍茫一片。贺言春在雪地里站了半晌,把自己冻成一根铁硬的冰棍儿,方才好受了些。
  他一方面觉得无地自容。自己定是中了邪,竟对三郎冒出这些龌龊想法来,简直同禽兽一样。
  他想,当日在常平城时,三郎受了郭韩欺侮,自己嫌恶郭韩,恨不得砍死他,谁成想,现在自己竟和那下流胚没什么两样了。
  另一方面,一个声音却在心里反复地说,三郎若是他的,该多好啊。
  贺言春绝望又向往,在雪地里反省了许久,才带着一身寒气,垂头丧气地进了屋。一进门,就见他家三郎正在被子里瞎扑腾。
  原来方犁被他拿被窝盖住了脸,生生闷醒了。他把被子揪扯下来,露出脸透了口气,看到贺言春站在一旁,含糊着问:“你怎么在我房里?”
  贺言春心里有鬼,答不出话,痛苦地想,他果然嫌弃我了。难道他晓得我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了?……恨不能逃出屋去。
  方犁问是问了,却并没有听他回答的意思,只嫌灯光晃眼,把脸转往里间,嘴里咕哝道:“还不睡?快吹了灯上榻来。”
  贺言春听了这话,才松了口气,转念又羞愧交加,想到三郎是如此光风霁月的人物,若知道了他刚才动的那些念头,不知要怎么生气。
  心虚地站了好大一会儿,看到桌旁衣服,才想起自己呆在这里原是为了改衣裳,忙坐到灯下,拿起剪子,像是为自己辩白一般,道:“你先睡,我把这衣服改好了就来。”
  方犁本已迷糊着要睡着了,听了这话,却又清醒两分,扭过脸来看他。果然见贺言春凑着灯光拆衣裳,旁边还有个针线筐儿。
  方犁便嘀咕道:“这般多事!丢着明儿缝罢。”
  贺言春头也不敢抬,只说:“你睡你的。”
  方犁已是合上了眼睛,嘴里却轻声咕哝道:“这般贤惠,嫁了我罢!”
  声音极小,贺言春却是听得浑身一震,抬头看他,却见这人已经呼呼大睡,大概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屋里寂寂无声,灯花偶尔噼啪一声,清晰可闻。贺言春看他睡得无知无觉,这才轻轻道:“……好,好啊。”
  说完自己脸红了,做贼似的看看四周,只觉得口干舌燥,又羞又愧。顿了好一会儿,才强自收敛心神,低头去缝衣裳。缝一阵,又停下来出一会儿神。
  在大雪纷飞的深夜里,贺言春坐在方犁房中,忽然想起他们初相识时,在河岸边过的那一夜。
  那天早上,他在河边叉鱼,看方犁拄着棍子,慢慢走到坡上废宅里去了。他守着水里的游鱼,不放心方犁一个人上去,不时回头看。有一次回头时,就见半山坡上,树下一个小小的人影朝自己挥着手。
  如果说此前贺言春对“家”还毫无概念,那么,水边的那一刻,他模模糊糊生出点念头,觉得这辈子要是有间屋子,有人守在那里牵挂着自己,大概就死而无憾了。
  如今他想起那废旧的荒宅,想到树下的身影,那天早上的一点心思膨胀开来,变得具体起来。那个叫作家的地方,有牛有羊,有狗有马,还有个最最重要的人。他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一面觉得自己满脑子痴心妄想,一面却又忍不住。
  等他把方犁的衣服拾掇好了,叠放到一旁,已经是三更天气,前院里喧闹声不知何时早就歇了。
  贺言春吹熄灯,在屋外透进来的清白雪色里,悄无声息地坐着,坐到外头公鸡打头一道鸣儿时,才悄悄儿起身。他披了自己斗蓬,也没跟人说,踏着一地乱琼碎玉,独自回家去了。


第三十二章 感恩多
  开春过后,方犁日渐忙碌起来。
  他虽有钦赐的名号,又成了官身,毕竟是刚进京的外地人,根基未稳。如今正要趁热打铁,与京中各商会大贾拜会拜会,熟络关系。从初一开始,不是去东家吃年酒,便是到西家拜赴筵席,整日里忙个不休。
  一直到元宵过后,才好容易得了闲。这天他也不出门,也不在家请客,独自坐在廊下喝茶,份外惬意。看看院墙上荼蘼架儿,密密地长了些新芽儿出来,点点黄绿,十分清新好看,便掐指算了算日子,等花开时,只怕他还带着商队在路上。届时这满院繁花,终究是赏不成,只得便宜了蜂蝶。
  正自叹息,就见六儿嘴里嚼着春饼,脚上盘着一个鞠球,跌跌撞撞地进来了,在院中站定了,才嘟嘟囔囔道:“三郎,胡爷爷说,有一笔账没弄清楚,叫我请你过去呢。”
  方犁只得放下茶盏,从席上爬起来,边往外走边想,自己整日东奔西走,活得竟不如小厮自在了!
  嘀咕归嘀咕,还是往前头和胡安看账去了。看了半日,才查出来,原来墩儿买东西时漏记了一笔。幸而方犁记性好,不仅知道这笔银钱出入,亦且想起当日在旁边的还有谁。被他这一提醒,墩儿也想起来了,忙满面羞愧地提笔补记了上去。
  等查出来改好了,方犁才又往后院去,心里想,墩儿事事稳妥,就是算帐差了些。若他有贺言春一半聪明,北边的商队就只管交给他,再不须自己操心的。
  这一想,才觉得贺言春好久没来了。他年前虽从商队辞了工,却日日过来,学写字算账,跟着大伙儿到郊外蹴鞠。如今却大半月没见到人了。细想了一回,又发现自打上回他大清早走了后,便再没个消息来。
  方犁不由担起心来,怕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便叫胡安备了份精致吃食,命顺子送过郑宅去,顺便打听打听消息。结果顺子一去半日,回来时打着饱嗝,道:“今日过去,没碰到贺小郎,说是一早便被石头拉着,两个去蹴鞠了。再过几天,两人便要去公主府里上学去了。那边大爷和老太太留我吃了饭才让走。叫问三郎好,多谢三郎惦记。盒子里是老太太做的年糕,让带过来给三郎尝尝。”
  方犁听了大为惊奇,道:“你听真了?春儿要去公主府里上学了?”
  顺子道:“真得不能再真了,老太太亲口告诉我的。还说多谢三郎教导,若不是你教他识字,只怕还进不到那府里去。”
  方犁这才放心,让顺子把年糕拿去给大伙儿吃,自己回了房。想了一会儿,却又怅怅的,觉得少年人便是这样,一时亲热得如同至亲兄弟一般;再过一时,各自都有各自的事,只怕渐渐形同陌路了。
  那边贺言春下午回家,才晓得方犁遣人来过了。恨不得立即骑马到方犁这边来,想了想,却又强忍住了。
  自打那日从方家回去后,贺言春便陷入混乱当中。睡里梦里,时常见到三郎,且两人多半要做些见不得人的羞羞事体。这让他一面对自己深为鄙夷,一面却又魂不守舍,完全控制不住。这般日夜操劳,又兼不停长个头,越发形容消瘦。
  他也不晓得要如何排谴,只知道白天若累得狠了,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便少些,于是整日给自己找了事做,劈柴遛马洒扫练字忙个不休。得空又和石头出门蹴鞠,累出一身汗才回来。
  白氏见他天天没个歇息的时候,只以为他是以前做惯了闲不下来,不由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偶尔见他在教石头写字,还写得像模像样,白氏问了几句,才晓得他自己在商队里学起了识字算账。白氏心中暗喜,把这事掂来倒去地想了一番,过年时去府里看望安平公主,便开玩笑似的提了一句,说是自家幺儿是个有悟性的,三不知的悄悄学识字,比正经上学的石头还强,倒不是那愚笨的孩子。
  谁想公主本就有心栽培郑家,听了这话,立刻便问两人在何处上学,得知贺言春并不曾正经上学,石头也不过是去了一家普通书馆里,公主便叹气道:“咱家的孩子,请了多少有名的夫子来教,只是学不进去!这没学可上的孩子,倒悄悄儿学起来了。”
  感叹完了,又吩咐旁边人,等过完年就叫郑家两个孩子进家学里来,陪着世子等人一道上学。
  白氏喜之不尽,连忙跪下磕头谢恩。一回到家,便把郑孟卿和李氏都叫了来,把公主的话告诉了他们,郑孟卿和李氏亦是欢喜异常,都去府里谢了恩。
  原来大夏朝崇文尚武,朝廷为选拔人才,鼓励兴办学校。官办有太学和各地官学;私学有精庐、书馆,教学生辞赋经典、礼御射乐。除此而外,王公贵族多设有家学,请了文师傅启蒙识字,武师傅教习弓马武艺。那家学里的文师傅,虽比不得太学和精庐里的讲经博士,却多半在辞赋、术算、书画、占卜等方面均有造诣。所以贵族之家的子弟,纵然浮浪纨绔,却较常人见识更为广博,与基础教育做得好不无相关。
  晚间郑孟卿回到家中,喊了贺言春和石头两人来,把进公主府里上学的事说了,又给他二人讲了些府里的规矩,密密地叮嘱了一通。末了李氏把石头领走,叫人给他们准备上学的东西,郑孟卿又留下贺言春,苦口婆心和兄弟两个说了些贴心话。
  郑孟卿道:“春儿,你和石头两个都聪明,只是不合生在我们这等家中,也没个得力的人提携指望。今日阿娘既然给你求了这极好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住了。公主也说了,当今圣上最重人材,只要有真才实学,哪怕奴仆家子弟,也不怕没出头之日。阿兄没能耐,这辈子在府里做个管车马的小吏,已经心满意足,家里以后要指望你们了。你休嫌识字练武辛苦,在学里若有人瞧不起你,你也要耐些烦,总要自己有所进益,才对得住阿娘操的这份心。以后若有机缘,能搏个一官半职,便连祖宗面上都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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