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胡木朵还不知道,终其一生,他都没能从这个阴险狡诈的夏人首领那里讨到一丝好。这一仗后来在历史上被统称为圣城大捷,成为大夏军事课上必讲的经典案例,而整件事情最富传奇的地方,在于统帅这一年刚刚满十八岁。
贺言春部在白石郡休整的同时,得胜的捷报被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一路跑死了两匹马,终于在十天后抵达京城。在听到捷报上写的“斩敌八千余人、俘虏一千余人”时,整个朝廷都沸腾了!
这可是大夏立国以来,对匈奴作战的头一次胜利!头一次啊!连皇帝都忍不住起身,夺过捷报自己看,险把案子都撞翻了,一边看还一边手直抖。等看完后,一向伶牙利齿的皇帝,也说不出话来了,单知道颤着声音说好。连说了十几声好后,皇帝虎目蕴泪,扫视着群臣,这回腰也直了,气也足了,声如洪钟地开了口,道:“上回是谁说,对付匈奴只宜守不宜攻?是谁说,对蛮子要以德服人?放!屁!要我看,朝中要是多几个像言春这样的将领,早就天下太平了!蛮子们不是不服吗?打到他们服,不就行了?”
平时动不动把祖训抬出来教育皇帝的几位老臣,此时都不敢作声,程平李更等人却喜气洋洋,都撩起襟袍跪下,齐声恭贺皇帝。皇帝越发心情大好,也不追究以往那些烂账了,只让众人商议如何赏赐立功之人。
朝臣们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后,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妒,有人纳闷有人愁。历来大夏对匈作战,从来没讨过好。别的不提,就说这回,一同出征的邝、姚、程三位将军,谁不是资历深厚守边多年?不都折进去了?可偏偏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去大漠遛了一趟就立此大功,说起来真是没天理啊!
但再想不通,赏肯定是要赏的。毕竟砍了这么多人,还能全甲兵而返,这可是实打实的战功,这立功之人还是皇帝的小舅子。所以不止是要赏,还得是重赏。于是,经过一下午的商议,皇帝在大朝会上宣布,册封贺言春为平虏侯,赐千金,赏食邑一千五百户。程孝之、邱固为关内侯,赐五百斤,赏食邑两百户;其余人等如胡十八、齐小白俱有封赏。皇帝还下了旨,骑兵营回京那天,自己要亲自出城迎接,并让大鸿胪寺提前准备,一回来就要行册封之事
之前被一片愁云惨雾笼罩的京城,此时如同拨开云雾见青天,茶坊酒肆、闺阁秦楼,无人不在议论那位十八岁的将领及手下几位年轻校尉。贺言春离奇的身世也迅速在京城传开了。出生时为私生子、幼年在父亲家放羊、少年时独自进京寻找母亲……,种种往事说起来,只给他增添了更多传奇色彩。
而在得知此人家中尚无妻妾时,那些有女儿的豪门大户们,更是生出多少花花心思来!白老夫人托病不出,不便拜访,浩命夫人们便频繁进宫拜见皇后,宫里门槛都险被踩断。皇后欢天喜地之余,对此事也乐见其成,暗地里留意了好几个人品相貌家世不俗的闺阁女儿,请人把自己老娘叫进宫来,要商量兄弟的亲事。
谁知白氏听皇后评点完各家女儿后,脸上并无多少喜色,沉默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道:“娘娘,此事还是缓缓再说罢。春儿年纪还小,正要建功立业,若急惶惶成家,恐怕他心思都被儿女情长栓住了,哪还能做事业去?”
皇后笑道:“阿娘,他如今都封侯了!满朝文武,有几个能封侯的?到时另起了侯府,家中不要人打理么?再说十八哪里小了?阿兄十七岁时,不就有了石头儿么?”
白氏脸上便有些难色,皇后何其精明,立刻猜到别有隐情,忙斥退了宫人,拉着母亲的手道:“阿娘,你实告诉我,春儿是不是外头有人了?便有了人也无妨,大户人家哪里没个三妻四妾的?咱家又不是那等刻薄人家,进了门,一样地金尊玉贵,难道还辱没了谁不成?”
白氏犹豫良久,才吞吞吐吐道:“实不瞒娘娘,他在外头确实有个相好,那人却是不便迎娶过门,只因……只因那是个男儿。而且,我瞧春儿那意思,似乎是日后也不打算娶亲了,要一辈子守着那人呢?”
皇后听了,不由变了脸色,道:“阿娘,你糊涂!这种事怎可由着他性子胡来?那些喜好南风的,谁不是年轻不懂事时玩两年就散了?难道还为这个耽误娶妻生子不成?”
女儿威势日重,说出话来白氏也不敢驳,只得顺着道:“娘娘说的何尝不是?我也明里暗里劝过他,只是他性子左犟,既认准了那人,便再无更改的了。况且这相好之人,待他也着实情深意重。我便想着,左右咱们郑家还有石头儿,也没有十分强逼他……”
皇后皱眉打断母亲,低低地道:“阿娘,哪朝哪代的太子,是只靠一位表兄扶持的?咱们郑家本就人丁单薄,阿兄惧内不肯纳妾,这也罢了。好容易一个兄弟出息了,却又不肯娶亲,这如何能成气候?皇上又不是只有獾郎一个儿子,如今皇子们还小,那些人尚不肯消停,等皇子们都大了,那还不得为皇位争个你死我活?若不早作安排,到时外戚力弱,不能借重,却叫獾郎借谁的势去?”
白氏听罢,瞠目结舌,良久才道:“皇上不是最喜欢獾郎么?难道……难道……”
皇后微微叹了口气,道:“眼下是喜欢,但谁保得住往后?男人哪有个长性的……,是了,春儿那相好叫什么?您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难道春儿告诉了您?”
白氏被女儿震住了,便老老实实把自己如何发现幺儿在外有人的事说了,又把方犁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最后道:“前些日子春儿领兵出征,我去柏荫台烧香,也碰上他了。我瞧他瘦得脸儿尖尖的,眼睛下头都是青印,显见得也是日夜惦记言春安危。看着倒不是那薄情的孩子。”
皇后点头,心里暗自盘算,白氏又道:“娘娘想也知道,春儿亦是个重情义的孩子。那年他回家时,您亲手为他做了双鞋,他心里惦记了多少年!后来不是把命舍了,都要救您和太子么?那方犁又是他救命恩人,两人好了这么些年,一时半刻,只怕难以分离。娘娘若要劝他,可缓缓地来,休逼急了他。毕竟那孩子自幼受苦,又没跟咱们长久在一处。说来我真后悔,当初怎么就糊涂油脂蒙了心,让贺家把好好一个孩子带走了……”
皇后低头沉默不语,白氏又说了两句闲话,外面便报太子来了,就见獾郎和郑谡走了进来。白氏有段日子没见两个孩子了,自然是心肝儿肉地叫着,拉着两人的手问长问短。皇后又命摆饭,一家子坐着吃饭时,郑谡眉飞色舞说起小叔要回京的事,苦苦请皇后帮着说情,要皇帝去西郊劳军时,务必带上他和太子。皇后也答应了,郑谡这才欢天喜地,连扒三碗饭,吃完就带着太子练箭去了。
第九十九章 王师归
元始十年十月上旬,贺言春部从白石郡班师,要回京郊驻地。京城人本就格外喜欢看热闹,打听到王师归来的日子后,合城人都跑去西郊路边守着,一来想瞧瞧这些刚扬了国威的大夏好儿郎;二来,听说那匈奴小王也被带回京城,大伙儿也想开开眼,看看欺负大夏这么多年的狗蛮子们生的是个什么模样。
皇帝正巴不得让满世界人都晓得自己打了胜仗,因此吩咐下去,这一天京郊驻地周边不禁百姓,由着人看,又派了卫尉府人马在此维持秩序。那天天不亮,就有人去了西郊,一边等候一边大发议论。又有那头脑活络的商贩,挑了各色小吃来叫卖,顿时把一向偏僻的郊野变得熙熙攘攘,热闹得如同东西两市。
众人从清早守到日中,也不觉得疲倦,远远就见一停停车马从车里出来,都往骑兵营驻地去了,便晓得是朝臣们陪着皇帝去劳师。便有那消息灵通的人士,把皇帝要给几位将领封侯的事说了,引得周围人艳羡不已,一个个咂嘴啧舌,深恨自己不能跟着去从军。
其中一人叹道:“多少老将打了一辈子仗,也搏不到这份荣耀。这几位儿郎,年纪轻轻就封了侯,真真前途不可限量!可恨不是我家亲戚,沾不到半点光!”
旁边立刻有人接口道:“你怎么沾不得光?你老兄不是有个妹子么?也叫媒人朝平虏侯府里去一趟,敢就看上了呢?到时你老人家可不就成了皇帝老舅的舅家?”
周围人哄然大笑,那人也撑不住笑了,道:“你道我不想?只恨阿妹貌丑!如今京中但凡女儿有几分颜色的,谁不想嫁与这般英雄汉?又年轻又富贵,听说长得也是一表人材呢!”
先头那人忙道:“你也不想想,人家亲姊姊是皇后!但凡长得略差些,能进宫当皇后?既是一个娘生的,能差到哪里去?别说是骠骑将军,就是他手下校尉,哪一个不是仪表堂堂?太原邱家子孙,郎中令程家五郎,端的是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公主也嫁得了!这番立功回来,还不晓得要惹多少女儿家害相思病咧!”
正议论纷纷,旁边忽然有一个老儿冷哼了一声,愤然道:“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这话一出口,立刻让周围人不高兴了,一个个七嘴八舌地道:“老丈,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那是实打实的军功!又不是仗着祖荫得的侯印!”“是啊是啊,谁是英雄谁是竖子也不是您老说了算,战场上才能显真章!您老不服气,也去砍一个蛮子试试?”
那老儿捋着胡须,义正辞严道:“老夫句句属实,有什么说不得?此番出征,若非邝、程、姚三位将军把蛮子主力部队都引开了,那贺言春怎有机会立此功劳?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趁着蛮人后方空虚,杀了些老弱残兵而已。更何况,西郊骑兵乃是我大夏精英,只要统帅不犯糊涂,谁带出去都能打胜仗!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旁边立刻有人大声驳斥道:“老丈此话差矣!西郊骑兵是我大夏精英,难道天水甘州等地骑兵就不是了?姚将军所领,正是甘州骑兵,不一样战败了么?莫非您老比姚将军英明?还有,什么叫运气好?身为统帅,本就该领兵避其锋芒、以实击虚!砍了蛮子八千余人,人家贺将军靠的可不只是运气!”
那老儿闻言,也脸红脖子粗地喊道:“若非姚怀山鲁莽,邝实不走运,怎会把大夏一万兵马葬送在大漠里?那程光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蜡枪头,换几个人去,早把蛮子们教训老实了,偏他们连人都找不到!若不是这堆窝囊废,怎能显出姓贺的小子那点聪明来?”
这话顿时惹了众怒,尤其旁边还有程姚邝三将军的几位拥趸,纷纷冲过来,有的说:“哪里来的老匹夫!姚将军为国赴义、战死沙场,纵然没能立下不世军功,却也理应受万人尊崇!你这酸儒做过些什么?”有的道:“他能做什么?只会一味在这里放屁!似这等人,就该将他送去边郡,也与那蛮子打两回仗,便晓得厉害了!”还有的指着鼻子骂:“就你这夹缠不清的老鬼,怎有脸面说别人鲁莽不中用!我瞧你便是天下第一等不中用之人!”
更有那脾气暴躁的,早过来揪了他衣襟要揍人,路边顿时闹作一团。旁边卫尉府侍卫看见,连忙过来喝开,又有怕惹事的,也帮着把双方劝住,这才逐渐安静了。那老儿兀自不服气,整着衣衫边往外走,边道:“那姓贺的小子是我教出来的,他见了我也得叫一声夫子!我有什么说不得的?我句句属实……”
旁边人纷纷嘲讽道:“您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模样儿,平虏侯是什么人家?您是什么人?您去教他?您也就只配到义舍里给夫子们倒倒茶水罢了!”
正说话间,忽然前面的人群骚动起来,好些人弃了这边的热闹,跑去路边引颈眺望,边看边问左右:“来了不曾?”过得片刻,前边人传过话来,都道:“来了来了!”
就见路尽头,身着甲胄的骑兵们,在秋日睛空下,汇成一条铁甲长河,朝骑兵营驻地奔腾而来。马蹄震震、旌旗猎猎,瞬间点燃两旁人群的热情,纷纷都欢呼起来。
骑兵一路疾驰,沿途并未多作停留。两旁观众欢呼的声音却丝毫不减,又有人见马上儿郎个个英武不凡,也认不出谁是平虏侯,便挥手朝队伍大喊着“将军!将军!”
前面队伍过了,后边人马还望不到头,人群中有人唱起了大夏流行的一首猎歌,那歌曲调高亢,语音铿锵,配着如雷蹄声,听起来格外令人振奋。
武士雄纠纠,狩猎到山中。
并驱逐百兽,敏捷又勇猛。
武士雄纠纠,狩猎到深林。
解箭射大雕,王室好腹心。
武士雄纠纠,狩猎到平岗。
金鞍调白羽,西北射天狼*
……
那歌起先只有少数人跟着应和,后来唱的人渐渐多了,道路两旁,人们也不管会不会唱,都跟着反复咏唱起来。一直到队列整肃的骑兵营尽数进了营地,歌声还未歇。
围观人群意犹未尽,都在路两边高谈阔论。不久便听到驻地里战鼓咚咚擂响,便都猜测这是在举行劳军仪式了。后来又听到鼓乐齐鸣,便晓得这是皇帝在授侯印了。快到日落时分,一停停车马又从营地里出来,纷纷回城去,大伙便晓得,劳军仪式结束了。直到这时,路边闲人这才逐渐散去。
夕阳西下,城外村庄渐被暮色笼罩,沉寂下来。这时,一阵急促马蹄声打破寂静,就见一行人骑马从西郊而来,匆忙进了城。领头那人不过十八九岁,身披一领灰斗蓬,生得修眉挺鼻,甚是英俊。路过城门时,两个行人匆匆一瞥,都觉得在骑兵队中看到过这人,正想细看时,人马却已经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