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犁笑道:“青天白日,又没个土匪盗贼,有什么不放心的?”
郭韩挑眉道:“你少蒙我!那醋瓮可不是防我跟防贼似的?”
方犁略感歉意,正要劝解,却见郭韩得意洋洋地吃着茶,道:“咱就是要让他嫉妒!好兄弟,当初是哥糊涂对不住你,这些年里,你也没忘了哥罢!”
方犁哭笑不得,正色道:“阿兄!你若再说这话,小心我大耳刮子抽你!为了你,干娘险些不曾急死!阿嫂一个妇道人家,千里迢迢地赶到我这儿容易么?费了多少心血和银子钱,才保住你一条命。你个没良心的,转头就拈花惹草,你对得住她们么?”
郭韩见提起老娘和娘子,这才有两分愧色,忙瞥了一眼旁边站的小殷等人,低声笑道:“好兄弟,你休气恼。我来京里时,已是跟媳妇和娘亲都起了誓,等以后把她们接过去,保准一心一意过日子,再不到外头招惹是非了!我不过是看你后边那小子像个耳报神,心里替你不忿,这才多嘴闲撩了两句。你说你也是当家理纪的人,凭什么要处处让着那什么平虏侯、让他拘管着你?他往日还是你家小厮咧!这屋里到底谁说了算?谁大谁小?你给我先把规矩立起来!”
方犁听了他这番窜掇,只觉得头大,心想难怪贺言春提防着他,果然都不是什么安份的好人,忙道:“我俩的事,你就休要操心了!等清水镇上房子修好了,你却要好好想一想,到时过去了,要做什么营生?虽是当一辈子富家翁也过得,但我却晓得你是个闲不住的!”
郭韩听他这般说,倒是真认真想了一番,道:“去了镇上再说罢。说起营生,我却有话要对你说。”说着又看了看他身后。方犁道:“这都是自己人,你但说无妨。”
郭韩便道:“我也晓得,你当官后府衙里事多,家里商队都交给奴仆们去打理了。只是你也不想想,奴仆们靠不靠得住。我素日冷眼瞧着,那几个伙计倒是好样儿的,只是那叫李财的却是个心思活络之人。这些年下来,只怕没少给他自己挣体已。若是你在商队里,量他没那个狗胆,你却又顾不上。墩儿虽忠心,毕竟老实,经商的年头又短,哪里防得住他一个奸似鬼的老滑头?再者,过去我在常平时,还能帮衬帮衬你,如今那里也不是我地盘了,只怕你家往北那条商队,再不如以往那般平顺了。”
方犁也早知道李财夹带私货的事,只是路上还要靠他出力,只能瞅着机会敲打几句,未曾十分追究。听了郭韩的话,便点头道:“阿兄说得是!依你看,往后这条路线是不是就走不得了?”
郭韩点头道:“若无得力的人帮衬,不如这条商路就别走了,省得你跟着操心,还挣不着什么钱。如怕墩儿没营生,不如花钱到别处买几亩地去,交给他去打理。他行商不够机灵,管田庄却尽够了。”
方犁默然不语,心里暗暗思量,觉得郭韩说得不无道理,便道:“既如此,阿兄你去了清水镇,若有合适机缘,便在那里替我置些田产罢。我两个都在一处,等几时厌烦做这官了,也不用回颖阳,直接到清水镇去陪你和干娘就是。”
郭韩听了,甚是欢喜,道:“好好好!你放心,既信得过我,这事便包在我身上。我京城里逛两日,便动身往清水镇去了。”
方犁忙道:“慢慢来,哪里就急在这一时?等我把商队的事处理好了,干脆让墩儿和你一道儿回去,路上也有个照应。”
郭韩哼了一声,道:“如此甚好。你那商队,是要腾出手来好好收拾收拾了。若我是你,纵不把那李财抽筋剥皮,也要叫他把往日贪的那些财物吐出些儿来……”
方犁但笑不语,当晚闲谈几句,又在田庄里用过饭才回城。等到家后,他让李财把商队的账目拿进来,留心查看,果然商队进益一年不如一年。再加上今年墩儿为救郭韩,没跟着商队走,那账目上,漆货买价越发高了,想来必定是有人从中捣了鬼。
方犁长叹一声,掩卷歇了。第二日便让胡安把商队里几十个伙计和两个管事都叫进来,也不提帐目的事,只说如今郭大郎身死,常平那条线少了庇护,走不得了,要遣散商队。
事出意外,墩儿顿时连眼圈儿都红了,李财和伙计们也都惊住了,相互窃窃私语。方犁安抚了几句,又道:“这几年来虽说没大赚,你们跟着我,却是没功劳也有苦劳。咱们好聚好散,遣散费是短不了你们的。以后若有人继续行商,我也不拦着,只是不能再打着我‘大夏义商’的旗号行事了。若不想行商,又没别的营生,跟着我也有你们一口饭吃,只是挣得没以前多了。你们回家细想想,有想留下的,到墩儿这里登记姓名即可。”
说着让胡安拿出钱来,都按姓名资历发给众人。那商队伙计见东家如此厚道,都十分感激,又有几个和墩儿投契的,当场表示愿意留下。方犁都让人一一记下。如此将人打发得差不多了,李财这才走上前来,惴惴不安地道:“长丞,如今商队虽散了,咱们刚从常平带回来的十几车货物却还没出。那却是一早定了买家的。”
说着把跟人谈好的出货单子递上来,方犁看了看,见价钱极低,便轻描淡写地道:“这些货我留着送人,懒得卖了。”
李财顿时有些发急,他早就吃了人回扣,此时要吐出来,却是舍不得,便道:“行商之人最重诚信,既是早就定好的,还是依旧卖了他们的好!不然,人不说咱们背信弃义么?”
方犁见他如此贪心,少不得要敲打几句,淡然一笑道:“你别处打听打听去,一个上等镙钿漆盒儿,我几百钱的进价,辛辛苦苦地拖回来,只肯卖这点价钱,打量我傻么?你也是做生意做老了的,须知有钱大家赚,这才是长久之计。若只他们赚了钱,我凭什么要白搭在里头做苦工?既然如此欺负人,又何来的信,何来的义?”
李财也是个人精,听了这一番话,脸色立刻变作赤酱色,呐呐道:“李财无能,辜负了长丞的一番厚望!”
方犁却又握着他的手笑道:“这却又从何说起!难道谁想遇着刻薄买家么?咱们在边郡里,还一起打生死里走过一遭儿呢。当日若不是信任你,断不会把商队托付给你。今日遣散商队,也是不得已的事。货物的事,你再朝别人解释解释,虽是我家往后行商了,说不定你还能再跑两年,休为了这事,跟外头人结了怨……”
李财见他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儿,心里有些愧疚,也不敢再纠缠,领了遣散银子,道了谢走了。等他出了门,方犁见没了外人,这才道:“墩儿,抹什么眼泪呢!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吩咐你做,你跟胡伯都随我来,中午咱们一桌儿吃饭!”
墩儿收了泪,低头跟在方犁后面进了屋,胡安也进来了,叹气道:“当日我就说,那李财是个滑头,咱们家的孩子老实,只怕降伏不住他。如今可不应了我的话?”
方犁见墩儿满面愧色,也跟着安抚道:“这是我的不对了。当初见李财能干,这才把他招过来。头两年我见他和咱们是一条心,就让他和你一起在商队管事,如今想来,到底心急了些。不过,我遣散商队,跟他倒也关系不大,是想到了别的更好的营生……”
说着把跟郭韩商量的买地一事告诉了他们,胡安和墩儿都边听边点头,等方犁说完,胡安便道:“置地买房是极好的事。只是朝北那条商路,是你们拼了命走出来的,就这么供手让人,我这心里总舍不得。”
墩儿闻言也点头,方犁笑道:“有甚舍不得?我素日想着,伐匈的事,一时半刻不会停。今年好几处地方遭了灾,赈灾也得花钱。皇帝如今又大手大脚,盖了好几处宫殿。国库里银子是有数的,等花完了,能找谁要?田赋是国家根本,轻易动不得;再过两年,估计该找商人抽税了。咱们这些年也攒下些钱,如今还是早脱身为妙。只是打理田庄最为辛苦,胡伯在京中脱不开身,只有墩儿能跟着去了,你可吃得了那些苦?”
墩儿见他丝毫未责怪自己办事不力,心下稍安,听了这话,忙道:“若蒙三郎不弃,情愿去打理田庄。我脑筋虽笨,却有把好力气……”
胡安忙道:“好孩子,你哪里是笨?不过是心地太善良,不愿把人往坏里想,这才着了李财的道儿!我带大的孩子,我还不晓得么……”方犁也跟着好好鼓励了他几句,又嘱他到了清水镇,有不懂的,多跟郭韩请教。墩儿一一应了,几人吃完饭不提。
过了几天,郭韩也晓得了方犁遣散商队的事,不平道:“就晓得你心慈,下不得狠手。竟还给那李财发遣散费!哼,他贪了你这些年,说不定连田产都置下了!待我想个法子,偷偷收拾他一顿,替你出口气!”
方犁忙拉住他劝道:“你这霸王性子,须得好好改一改!你以为这还是过去在常平的时候?我跟他怎么样,那是我俩的事,相识一场,何苦赶尽杀绝?”
郭韩想了想,这才罢手道:“算了算了,我也懒得教训他,省得脏了手。你且看着,依那厮性子,日后有得苦头吃。不须咱们动手,自有人替你教训他!”
说着愤愤地去了。他在京里住了段时日,便嫌腻烦。正好墩儿也把商队的事处理好了,两人便收拾好行李,挑了个大晴天,结伴上路往清水镇去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生嫌隙
元始十四年夏,江淮一带连降大雨,淹了好些地方。消息传入京城,起初官员们也并不如何重视,都以为最大的损失不过是年成不好、庄稼欠收,只按部就班派人安置灾民、开粮仓赈灾。谁想到了十月份,江淮五郡竟然流民四起,十月中,数万流民放火烧了江陵郡郡守府。地方官见瞒不住了,派人飞马入京,请朝廷派兵围剿,顿时引得满朝震惊。
皇帝得知消息的当晚,窝着一肚子火,把丞相和大司农府、御史台的人都叫进来商议对策。众人也有说要剿的,也有说要召抚的,议论纷纷没个定论,皇帝听了片刻,站起身砸了茶盏,道:“江淮五郡,到底有多少人受灾?围攻郡守府的又是些什么人?要剿要抚,总要弄清楚实情,蒙在鼓里空谈有个屁用!那些地方大员们,一个个聋的聋、哑的哑,指望不上他们,谁能去看看,给朕回个准话儿?”
皇帝这些年威势日重,他一发怒,一屋子人都不敢说话了。半晌萧丞相才战兢兢地道:“臣举荐一人,铁市长丞方犁为人刚直不阿,又颇有计谋,可让他前去江淮一带,代为巡视。”
皇帝听了一语不发,半天才长叹道:“传他过来。”早有谒者守在外头,慌忙奔出去传人了。
其时方犁正在匠作府和崔老儿议事,听到传唤,急匆匆进了宫,一去便是一天,傍晚时才回了家。此时贺言春早已经得了消息,在屋里等着他了。见方犁进屋,贺言春忙过去接了他斗蓬,觑着脸色道:“我听说,皇上打算让你到江淮安置流民去?”
方犁说了半日话,有些疲倦,只点了点头。贺言春登时急了,转身就往外走,道:“我这就进宫去!是朝里没人还是怎么的?什么苦差使都往你身上推!满朝文武,都是些攘干饭的么?”
方犁忙一把拉住他,牵到席上坐下,道:“去也无用了。皇上刚下了诏令,任我为江淮刺史,前去江淮一带巡视。难不成你求他两句,他就收回成命了?”
贺言春气恼已极,道:“那些流民饿疯了,连郡守府都敢烧,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你是不知道这事有多凶险么?”
方犁见他气苦,忙抚着他后背安慰道:“难道比遇见蛮子兵还凶险么?匈奴咱们都能对付,还怕流民?这些人都是流离失所的老百姓,所求不过两件事,能吃饱,能有地方住。只要安置好了,谁愿意作乱?……你休要胡乱担心!”
贺言春两眼睁睁地看着他,道:“你往日何等聪明,怎么这回竟糊涂了?这事看着是天时不好、流民作乱,谁知道内里究竟发生什么了?我刚听程五说了,江淮五郡土地肥沃,多少皇亲国戚的田庄都在那里!若流民作乱的事与他们有牵扯,你查还是不查?该死的萧老儿和御史台那帮人,个个老奸巨滑,自己不愿意牵扯进来,却把难处往你身上推!偏你也傻,就不晓得推托两句?你现督促着各处赶制战车呢,这难道不是件顶要紧的事?”
方犁垂眼摩挲着茶盏,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岂不晓得这些难处?但萧丞相说得也没错,这事正适合我去,我孤身一人,与京中权贵并无多少瓜葛。查起来也没什么顾虑……”
贺言春眼圈都红了,打断他道:“你忘了当初咱们去樊城的时候了?差点连命也没了!你尽惦记着别的,怎不想想我有多担心?”
方犁忙牵着他手,道:“有甚可担心的?去樊城是夺人衣食饭碗,到江淮是给人送衣食饭碗去,两者哪能相比?我如今拿着朝廷的俸禄,那些家国大义就不必说了,你只想想,柱儿和奶娘他们都在颖阳住着呢。若江淮一带乱子闹大了,必牵连到颖阳,那时可怎么得了?”
贺言春默然不语,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抬眼道:“你既然打定主意要淌这趟浑水,我陪你去!我这就禀明皇上,护送你去南边!”
方犁忙拉住他道:“只是安抚流民,能有什么事?别人带兵护送也无妨。你如今练兵正到了要紧关头,皇上怎么肯放你走?”
贺言春却不听,径直撇了方犁进宫去了。果然皇帝不肯放他去,说到最后,郎舅二人起了争执。皇帝也生了气,道:“我是太惯着你了是吧?还敢顶嘴了?正筹备明年再伐匈奴的事呢,你这带兵的将军怎能说走就走?南边的事我自有安排,不劳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