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忍不住朝他额上戳了一指头,咬牙道:“所以你现在连阿娘也避着了?若不为过年,你连家也不回了?”
贺言春不能再拿忙当借口,无可抵赖,只得低头呐呐地笑,白氏瞧了他好几眼,才叹着气道:“你刚也说,石头儿朝中有个岳丈,日后也过得轻松些。这道理都知道,为何总是不同意阿姊给你说亲?你不愿攀亲事娶媳妇也就罢了,又为何总跟你阿姊提那方三郎?”
贺言春手里捏着剩下的几瓣甜柑,嘴里却隐隐地发苦,想了想才道:“阿娘,阿姊她不清楚我跟三郎之间的事,也就罢了。您却是跟三郎见过面的,知道他为人可亲可敬、坦荡侠义。我若要娶亲,他未必不肯。只是这样一来,将他置于何地?难道算是我在外头的外室?阿娘,休说他不肯,就算他愿意,儿子也绝对不会让别人这样羞辱他!”
白氏听了,捂着手笼半天无语,久久才长叹一声,道:“你不肯陷他于不仁不义,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同样心思对你?你也休怪阿娘多嘴,就说今年他去江淮做的那些事,明知道咱们郑家和安平公主同气连枝,他还把公主得罪了。田庄泄洪的事查出来后,皇上为了平朝臣百姓一口气,不得不责备公主,罚那几家皇亲拿钱拿米去赈灾。公主和成国公等人,本就心里愤恨,听说方三郎还挑肥拣瘦,嫌几家拿去赈灾的粮米掺了沙子!前儿公主在娘娘面前都没忍住,抱怨了几句。你想,她那话是说给谁听的?你跟方家过从甚密,公主也知道,却在娘娘面前说这话,她这是想让娘娘提点提点你,可别是非不分站错了位置!”
前一阵子,安平公主等人运去江淮赈灾的粮米,被方犁查出来发霉生虫、掺了麸皮沙石,又告了一道御状,这事贺言春也有所耳闻,这时听白氏说起,贺言春心头也起了点怒气,却强忍着道:“阿娘,三郎也不想得罪人,他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况且,您也是经过灾荒的,江淮多少人等着吃饭呢,皇上让几位皇亲赈灾,他们谁不是米烂陈仓?却好意思拿长霉的米去,这不是从灾民嘴里夺食么?这岂能怪三郎?”
白氏年岁大了,经的事多,晓得饥荒最是难熬,也没法昧着良心说公主做得对,只是道:“这些大是大非,自有皇上和朝廷官员去分辩,哪有我妇道人家置喙的地方?我不过是担心你阿姊和獾郎罢了。你莫非忘了,当今圣上是怎么登上大宝之位的?”说到这里,声音不觉低了,在灯下切切地道:“他前头好几位兄长呢!那死去的废太子,当初一家子不也备受先帝宠爱?只为废太子的娘没甚眼色,得罪了当时的大长公主,后来可不满门被杀了么?这才让皇上捡了个漏!……这也就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你阿姊虽贵为皇后,儿子也被立了太子,可皇上还有三个儿子呢!你叫她想了怎么不急、怎么不怕?”
贺言春听了,低头不语,白氏见他隐隐有愧疚之色,便不继续往下说,只是道:“阿大两口子,才干平庸,能把家里的这摊子事打理好,我已是心满意足了。我和娘娘,眼下就指望你和谡儿呢。所以娘娘有时言语急燥了些,你也休怪她。她在宫里,也不容易啊……”
说着连眼眶都润了,贺言春见母亲伤心,忙拿话解劝了半日,等伺候白氏睡下了,这才从她房中退出来,缓缓往自己屋里走,奴仆在前面挑着灯笼引路。就见外面早已黑成一片,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贺言春走到一半,把奴仆手里的灯笼接过来,只说自己要在院里站一站,让他们自去睡觉。等人退下后,他便手提灯笼,站在台阶抬头望。但见空中飘飘洒洒俱是雪片,寂然无声地落下来,将地上檐上落白了一片。
贺言春呼出一大团白气,觉得自己从未这么累、这么孤独过。仿佛看到了多年前走在山道上的自己,那么筋疲力尽、茫然无措,不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些什么;又仿佛他这些年的努力毫无意义,他豁出命去领军打仗、立功封侯,到头来,却仍然连自己身边这些人都护不住。
想到最后,他甚至有些委屈,迫切地想拉着个人,不管不顾地撒撒娇、耍耍横。然而那人远在天边,一时够不着。于是他越发不管不顾起来,把灯笼熄了,往树枝上一挂,转身就去马厩牵马,连夜冒雪出了城。
他单人匹马,座下又是良驹,速度飞快,不过四五日便到了江淮一带,沿途就见四野萧条,路上时有叫花子,个个面有饥色地行乞。街市里也空空荡荡没什么人气,与京城恍如不在同一世界。贺言春边走边打听江淮刺史行踪,见此情形,心头越发沉重起来。
这一日他打听到江淮刺史往江陵郡去了,清晨即起,骑马往江陵郡赶路,行至日中,便到了陵安城,进城来时,就见城边正有人施粥,许多人拿着瓦瓮排队去领粥,场面忙而不乱。贺言春瞧了一眼,就见那粥倒还稠,旁边又有人发窝头,那窝头掰开来,里头也是实心的。他是挨个饿的人,晓得若隔三岔五有这一顿饭,便有许多人能扛过严冬;候到春来,草木发了芽,便有野菜树皮榆钱等物充饥,若再有官府发些粮食种子,这灾年便算是勉强度过去了。
正胡乱想着,忽听旁边人喧哗起来,都纷纷道:“方大人来了!方大人来了!”
说话间,街道上几人骑马而来,早有百姓跪倒磕头。等走近些,方犁从马上跳下来,扶领头的那老者起了身,便走到近前去看那粥和窝头,见粥还热着,便让大家赶紧分粥吃饭。他自己却又拉着人群中一个老者,两人说着什么。
旁边吃粥的百姓不敢上前打扰,却是人人都情不自禁把说话声放低了许多,还有人不停扭头去看方犁。那眼光贺言春很熟悉。多年前他也曾这样看过他,那时他喂他水喝,给他饭吃,对于一个饥渴得要死的人来说,若天上真有神仙,神仙也不过如此。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春日忙
方犁和里正陶老儿交代了些话,又安抚众人几句,便骑马要走。转身时忽然若有所感,一抬头,果然就见不远处静静立着一人。那人眉目英俊,身材伟岸,正立在青骢马旁,含笑将自己望着。
方犁一怔,旋即又惊又喜,倒把满腹话语都堵在胸膛里。他撇下侍卫,呆呆朝贺言春走去,及至近了,还是说不出话,只是望着他笑,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来了?”
贺言春一路想了千言万语,及至见到人,便光剩下了心疼。闻言忙牵起他的手,道:“想你了,便过来看看。……怎么这么瘦了?皇上是让你来赈灾的,也没让你跟着挨饿啊……”
方犁明显黑瘦些了,颧骨都支棱出来,却显得人更沉毅了些,听了这话笑道:“怎么会饿着朝廷钦差?只是近来忙得狠了,时常吃不下饭。……你这时才到?也还没吃午饭罢?走,我带你吃去!”
两人上了马,一路往城中去了,可巧路上碰到齐小白带小殷等人四处巡查,看见贺言春,也是不胜欢喜。原来胡十八早于年前回了京,只留齐小白带着人手在此协助方犁。几人一道回到住处,齐小白嚷嚷着来了贵客,让奴仆多加两个菜。忙了片刻,饭菜端上桌来,贺言春一看,也不过是三碟小菜两碟肉,外加新煎了一摞饼。虽都是些寻常饮食,大冬天里也显得殷实,看得让人颇有食欲。
几人一边吃饭,贺言春便细问起到江淮平乱的事,齐小白和小殷边吃边讲,都说得眉飞色舞。原来方犁来到江淮后,便寻访了当地年高有德有名望的几位老者,由老人领着,去和流民首领谈了两回,也不知他怎么跟人说的,总之那领头的几人最后都被说动了心,若官府不追究作乱的事,还有饭吃,他们也愿意回原藉去种地。当然这期间也有少部分闲汉无赖从中作梗,被胡十八和齐小白带着兵收拾了一顿也就好了。
齐小白跟着方犁这段时日,见他深入流民丝毫不慌、安排赈灾事宜井井有条,内心不由十分钦佩,深觉这是除自家将军之外的另外一位神人。平乱虽然容易,后续的赈灾却是千头万绪。五郡百姓,活着的要吃要穿,赈灾粮米从哪里来,分哪里去,冬衣如何下发,怎样才能让经手的胥吏没法克扣揩油,都十分考验刺史能耐。外加死去的人要及时安葬,淹过的地方要撒石灰消毒,以免发生瘟疫。难为方大人这些时日磨破了嘴、跑断了腿,竟也事事妥帖,让那活着的七八成老百姓们囫囵混了个半饱不饥。
几人下午还都有事,草草吃完了饭,便各自辞了平虏侯公干去了。方犁也约了人,要谈一谈趁冬闲时节疏浚河道的事,饭毕后,他虽心中万般舍不得,也只得执了贺言春的手,满怀歉意道:“你先歇一歇,晚上等我回来,咱俩好好说一回话!”
贺言春忙点头,道:“你自忙你的去。我连日赶路,也累得狠了,下午哪儿也不去,就在你屋里睡一觉!”
方犁忙又叫过奴仆来,烧热汤给贺言春沐浴,又把自己的衣服找出一套来,让他将就穿一穿。贺言春催他道:“我难道自己没有手?你快去罢!休教人等急了。”
方犁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这一去便是半日,至晚天黑了才回来。进院里时,平虏侯已是亲自下厨,预备了几个菜等着。侯爷深知心上人的喜好,虽只做了四个小菜,却都是方犁素日爱吃的,且色香味俱全,非寻常厨子可比。有侯爷在旁劝着,方犁不知不觉便多吃了一碗饭。
两人饭毕之后,相互靠着窝在炭火盆边,懒洋洋地也不想动。方犁先问些京中物事,又问白氏身体,贺言春一一回答了,只把自己和母亲阿姊争执的事瞒得滴水儿也不漏。两人聊了片刻,方犁便拉着他的手,道:“为安平公主的事,你阿娘没有责备你罢?”
贺言春一手把他搂着,一手拈着他几丝头发揉搓着,笑道:“你就喜欢操心,她有什么可责备的?”
方犁直起身看看他,又靠在肩上,沉吟片刻,才道:“当初晓得是安平公主那几位皇亲的田庄私下泄洪放水,淹了下游田地,我虽气愤,也着实为难。倒不是怕得罪他们,只是这些年来,我岂不知道公主和郑家走得近?我……我怕你夹在中间为难。可你来的一路上也看到了,那许多人,田里颗粒无收,房子也冲垮了,转眼就过冬,没有个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冻死的道理……”
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道:“你怪不怪我?当初若听你的话,不做这劳什子刺史便好了……”
贺言春听了,心里五味杂陈,又酸又涩又心痛,想了想,握着他的手道:“既然你说起这个,我今儿越性告诉你,三郎,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不用顾忌什么,也别怕我怪你。别说你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好事,你就算在外为非作歹,我这辈子也认定了你,绝不会为了别人责难于你……”
方犁两眼亮晶晶的,看了他半天,才轻轻一笑,道:“真的?我要真在外头干坏事了,你也不怪我?”
贺言春点头,把人用力揉进怀里,拿下巴摩挲着他的头发,道:“别说你心善,干不出什么坏事来。就算你真在外头杀人放火了,我也绝不怪你。我就把你抓回来,关在屋里守着。我也不打仗了,也不当这什么将军了,就天天守着你一人……”
说到这里,简直神往起来,低头去问方犁道:“你说好不好?”
方犁不由笑了起来,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膛里的心跳声,只觉得这段时日的忧惧烦闷都奇迹般地消散了。
没过两日,便到了除夕,贺言春陪方犁在江陵郡过完了年,年初六才动身往京城走。方犁则继续留在江陵。他早先已是带人顺着江淮各处河道察看了好几遍,只等过年后便组织周边百姓疏浚河道、开挖沟渠。那周边百姓听说要修沟渠,拆上游堤坝,都拍手称快,又听说干活的人官家供饭,又可抵徭役,人人都愿意来。上元节还没过,便已经热火朝天干了起来。
不说方犁在江陵郡如何忙碌,贺言春回京之后,也是日日外出不得闲。先是程家邱家请他吃春酒,完了胡十八等部将也轮流置了酒来请。都是经过生死的兄弟,贺言春也只得家家走动。等吃完了酒,上元节早过了。贺言春便禀明皇上,把郑谡带去了军营里,丢到骑后中锤炼。自己得了空,也指点他武功兵法,议事时也总带他在身边。
郑谡打小儿聪明伶俐,再加上向来仰慕自家小叔,如今如愿以偿进了骑兵营,自然是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倒是李氏,见白生生的儿子进了兵营,没几天就黑得跟泥鳅似的,着实心疼了几场,天天在白氏耳边念叨,本指望老太太能发句话,好教郑谡回来,谁知反被白氏教训了一顿,李氏没法可想,只得由着郑谡去了。
元始十五年春三月,皇帝在大朝会上提出要对匈奴再次动兵。消息一出,顿时公卿世家里,但凡有孩子习武的,络绎不绝的人跑去宫里求皇上,或到郑府里、军营里来求见贺言春。都想让自家子弟们随贺将军出征。
以往说起伐匈奴,谁不道一声凶险?可连着几年两场大胜仗打下来,明眼人都瞧得出,今时不同往日了。眼见着别家儿郎出征匈奴立下大功,谁不羡慕?谁家热血儿郎不想趁此机会大显身手?自古富贵险中求,能为圣上戍边卫国开疆拓土,本就是桩体面事,又还能挣得功名在身,万一运气好砍杀的蛮子多了,也搏个封侯封爵,岂不是连祖宗都跟着荣耀了?
眼下朝廷虽未公布几路将领人选,但不管谁带兵,还少得了平虏侯么?京中权贵们私下里纵然百般瞧不上曾经的小羊倌儿,也不得不承认,那位打起仗来,可真算得上是大夏国的战神!跟着别个将领,还怕吃败仗,跟着这位去,大可不必如此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