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姓沈,名泉,是东平县的一名普通农户,幼时念过两年私塾,识得几个大字,平日里就以务农为生。这些情况,不需要赵石多问,沈泉就交代得一清二楚。
但是,其他的情况,他就不肯多说了。比如赵石最想知道的,是谁放他进来的,他就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若是其他事,赵石有得是手段让人开口,不过这事的目标,极有可能是永宁侯,所以赵石只是问话,没有动刑,免得落入了其他人的圈套,到时候更加说不清。
不过他不说,其他人却要说。
冲撞御驾,弄得不好,当值的这些禁卫,全部都要牵连进去,所以就算他不肯合作,也有的是人来提供线索。
卫衍到的时候,这人进来的路线图,赵石已经大致画出来了。
这人是从端门进来的,用的是北朝房当值仆役的腰牌,进来后,就躲在了北朝房里没有出声,在御驾即将拐上御道,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御驾上面时,他乘机冲了出来,告了御状。
“原先当值的仆役,现在何处?”卫衍眉头一皱,问道。
“卑职已经派人去拿了。”赵石回道。
他是皇帝的人,明的暗的种种勾当全都娴熟,卫衍用他,用得很顺手。赵石为了上进,自己也很努力,这些事,不用卫衍吩咐,他早就让人去办了。
“北朝房那边当值的那些禁卫呢?”卫衍又问。
御道两边,并非没人,而是有当值的禁卫在值守,这些人,在沈泉冲上御道的时候,竟然没有及时反应过来,也是相当可疑。
“已经全部扣押,加紧讯问了。”
他们二人正说着话,讨论案情,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说道:“大人,周府尹来了。”
“周府尹先前来过一次,被我挡了回去,他大概看到侯爷过来了,才又来要人。”赵石把刚才的事告诉了卫衍。
周府尹奉命彻查这桩豪奴伤人案,同样需要沈泉这名苦主问话,但是苦主只有一名,却落在了近卫营的手里,被当作人犯看押了起来,他来了一次,无功而返,现在是听说比较好说话的永宁侯在主事了,就再次找上了门,来和正主说话了。
“有请。”卫衍马上回道,随即站了起来。
门一开,周府尹的话语声就伴随着笑声,传了进来。
“永宁侯!下官叨扰了!”周府尹有求于卫衍,姿态放得非常低,边说边长揖为礼。
他奉的是圣命,永宁侯奉的也是圣命,苦主既然已经落在永宁侯手里了,他就算不放人,周府尹也拿他没办法,就算去御前对质打官司,以永宁侯的圣宠,周府尹也觉得自己没什么胜算。
周府尹掌着天子脚下的府事,虽然天天觉得自己前世不修,才落到了目前这个必须在王公贵胄的夹缝中挣扎求生存的凄惨地步,但是他能安稳坐在这个位置上,没有莫名其妙就被人挪窝,就可以知道,他这人其实很会做人。
该硬的时候要硬,该软的时候要软,这才是他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始终不倒的秘诀。
有道是,礼多人不怪。
再说,永宁侯既然忠义之名在外,他这般恭敬,永宁侯也不好意思拒绝他的请求吧。
周府尹心里打着这样的小算盘,面对卫衍,客气得旁人都要牙酸了。
“府尹大人这般多礼,真是折煞在下了!”卫衍疾步上前去,托住了周府尹的胳膊,不让他往下拜。
这些官场上来来往往的虚招,他偷懒的时候,觉得麻烦,但是真的需要的时候,也能应对。
周府尹试了几下,想要继续拜,不过他是文官,卫衍是武官,真不想他拜,肯定不可能让他拜下去。
周府尹就没有坚持,顺势直起了身,随着永宁侯主客入座了。
卫衍让人上了茶,两人虚晃了几招,说了些废话,周府尹才道出了来意。
“沈泉此人,是冲撞御驾案的人犯,但是却是豪奴伤人案的苦主,以下官之见,不如侯爷先将人移交到府衙,待下官审完了这桩豪奴伤人案,再将人犯转交给侯爷。侯爷觉得这般处置,是否妥当?”
第一百五十六章 朝房仆役
“府尹大人愿意接手, 在下求之不得。”卫衍并没有一定要把人扣押在自己手里的想法,周府尹想要, 那就给他好了。
“侯爷,你我这两件差事, 互有关联, 不如我们两边互通有无,侯爷意下如何?”永宁侯答应得这么爽快,周府尹决意卖他一个好。
今日祭祖的防务,负责的人是永宁侯,这冲撞御驾案,明显是对着永宁侯来的, 这豪奴伤人案, 有心人也在怀疑是否和永宁侯有关。
周府尹就是这样的有心人,遇事难免想得有些多。
他这话,言外之意就是他要是审出了什么, 会提前告诉卫衍。
“那感情好, 我这边有什么消息,也可以知会府尹大人一声。”卫衍明白他的意思。
不过官场上的话, 七分假三分真, 到底是真是假,还要到时候才能见分晓。
“府尹大人, 不知道接手人犯的是哪位大人, 卑职这里有一份移交手续,需要他来画押签收。”这时候, 赵石拿着一册书薄,上前询问了。
“赵石,不要对府尹大人无礼!”卫衍作势叱责了他一句,转而对周府尹笑道,“下属无状,还望府尹大人恕罪。”
周府尹心里明白,他俩这是一搭一档,挤兑他画押呢。
他笑着说道:“我今日没带其他人过来,自然该由我签押。”
“府尹大人,不需要这般郑重其事。”卫衍继续假客气。
不过他这么说的时候,赵石已经把书薄放到了茶几上,连笔墨都送上来了。
“不妨事,交情是交情,规矩是规矩,不能因交情,乱了规矩。”周府尹非常识相,马上抓起笔在书薄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赵石收回书薄,仔细检查了一遍,才对着外面说道:“把沈泉押上来。”
外面的侍卫应声而去,很快,沈泉就被带了过来。
“府尹大人请看,完完整整,无伤无病,活蹦乱跳,人犯我们这就转交给您了,接下来的事,就全部交给您了。”有些话,卫衍不能说,但是赵石却可以说。
身为下属,在上司不方便说话的时候,不能直说的时候,代上司开口,也是下属的重要工作之一。
赵石跟在永宁侯身边十多年了,这些年历练下来,他文能来得,武也能来得,原先不会做的种种活计,这些年他也都学会了。
有他在,卫衍做事明显轻松了许多。
该审的,赵石都审过了,沈泉留在他们手里,虽然可以随时讯问,却也要冒一定的风险。
沈家已经死了一名老人,要是沈泉再在卫衍的看管下,出了什么事,豪奴伤人案再查出了与卫衍有关的东西,到时候,卫衍就算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
这种情况下,周府尹要来接这个烫手山芋,卫衍不反对,赵石肯定也不会反对,反而对于能在这时候脱手,觉得有些幸运。
周府尹见他们的交接工作,做得这么仔细细致,唯恐有一点差错,出了意外就会被赖到他们头上,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此中原因,这人犯在府衙,的确比在近卫营,让永宁侯更加方便。
毕竟,这样的话,永宁侯就不需要为沈泉的安全负责了,一旦把人犯移交了,这些都是周府尹的事了。
周府尹虽然想明白了这点,不过他不打算反悔。
除非这桩案子,他不去查,否则,他迟早要走这么一遭的。
“侯爷,下官还有事要办,就先告辞了。”事情办完了,周府尹没有多留,站起来,与卫衍道别了。
“府尹大人,慢走。”卫衍将他送到了门外,才转了回来。
他坐在屋里,认真翻看了一遍沈泉的口供。
过了一会儿,赵石从外面进来了。
“侯爷,禁卫们的讯问口供出来了。”
他将一叠纸送到了卫衍的手边。
“有问到什么吗?”卫衍一张张开始翻看。
“他们个个辩解,说是反应不及。”
“反应不及?”卫衍冷冷重复了一遍,这种话,三岁稚子,都不会相信,“将这些人的亲属好友师长等关系,全都调查清楚。”
这些人都是久经训练的禁卫,他们要是真的反应不及,他第一本,要参的恐怕就是禁卫统领玩忽职守疏于训练了。
“是。”
“去拿仆役的人,还没有回来吗?”卫衍翻完了那叠纸,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又问起了这事。
“还不曾回来。”
“备马,我们过去一趟。”
“是。”赵石应了一声,赶紧出去准备了。
卫衍带着赵石等人,从侧门阙右门出去,就看到钱侍卫牵了好几匹骏马,等候在上马石那边。
卫衍接过缰绳,纵身上了马,带着人向南行进了一条街,然后转向了城西。
这位仆役住在城西,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几代都是清白人家,才能得选这个在北朝房执役的位置。
卫衍等人一路疾行,穿街走巷,很快就来到了他家。
他家在一条窄街的深处,全家六口人,住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京城居,大不易,他家能独住这么一个小小的院落,已经算是条件挺不错的人家了,显然他在北朝房执役,对于家用不无小补。
毕竟除了月俸,这些仆役伺候的都是朝臣,伺候得好了,赏钱肯定也不会少。
这家人,本来父母儿女齐全,妻子又勤快,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但是现在这个小院子里,因为先后被两帮官差上门光顾,已经陷入了恐慌。
“大郎今日四更天就出门了,他说今日是最后一天,明日就可以休息了啊。”须发花白的老人,喃喃念叨着,显然不明白儿子明明如平常一般出去做活了,为什么一帮官差要来找他。
“侯爷,已经命他们散开去寻找了。”赵石不知道这边竟然是这种情况,先头一批人,没拿到人,散到附近去寻找了。
他们这回带的这些人,也加入了寻找的行列。
“老人家,不要着急,只要找到了人,就没事了。”卫衍见院中的妇孺老弱仓皇成这样,心中有些不忍,安慰道。
他身着大氅,这大氅是皇帝所赐,行动间隐隐可见金线隐在其中,颈中的黑色围脖,无一根杂色,端得是一派富贵堂皇景象,一看就是一位身份很高的大人。
而且他表情严肃的时候,挺能镇得住场面的。
院中的几人,在他的安抚下,终于镇定了下来,老人家请他入了屋,让儿媳上了茶。
“大人,您放心,这茶盏是新买的,还不曾用过。”老人家怕他会嫌弃不干净,解释道。
“多谢老人家,不妨事。”卫衍掀开茶盏,喝了一口,将茶盏拿在手里暖手。
他在屋内坐了二刻钟左右,在外忙活的赵石,又进来了。
“侯爷!”
他刚开口,一屋子的人全都盯着他看了。六个人,十二双眼睛,都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带来了好消息,连永宁侯都不例外。
饶是赵石也是见惯了风浪的,面对眼前这个景象,也很有压力。
他整了整神色,继续说道:“侯爷,外面有人找您,请您出来一下。”
他话音刚落,屋里人的失望都溢于言表了。
“老人家,我先出去一趟,有消息我会让人来报的。”卫衍安抚似的笑了笑。
“大人,您慢走。”这家人把卫衍他们送到了门口,还一直站在院门口张望着。
“请回吧,不要再送了。”卫衍对他们笑着摆了摆手,不过他转过身,笑容就凝固了。
赵石一言不发地在前头带路,两人穿过了小街,来到了大街,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座桥头。
桥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近卫营的近卫,也有京都府衙的衙役,还有许多看热闹的闲人。
河边,有一粗壮的大汉,上下左右动了动手脚,喊着酒来,就有衙役给他送上了一坛酒。
他拍开封口,一口气喝了一大半,往衙役手上一砸,麻利地脱掉了身上的衣物,就剩下了一条短裤衩,扑通一声跳下了河,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
“侯爷,一路交叉排查,这里最有可能,而且有人说凌晨仿佛听到了声响,所以我让人去知会了周府尹,他派了这些人来襄助。”赵石说道。
周府尹既然表达了善意,赵石用起他来,一点都不会手软。
那位壮汉,也是府衙的衙役,让近卫营的这些身娇肉贵的公子哥儿这个天时下水,这种事想都不要想。
壮汉在河里,来来回回查了一遍,又上来喝了一次酒,让人取了根粗绳子过来。
这次他扎下去以后,过了一会儿,就浮了上来,示意岸边的人往上拉绳子。
几个衙役吭哧吭哧努力了半天,一个身上绑着石头的人出水了。
围观的闲人,看到这个景象,都惊叫了起来,叫完了,他们随即议论纷纷起来。
这些人,都是附近的住户,谁家的事个个都清楚,谁家的人,也都认识。
“这不是小窄街里边的大郎吗?”有人道出了那人的身份。
“侯爷,让谁来认尸?”赵石想到那一家子妇孺老弱,眉头一下子皱紧了。
“让大郎的妻子来认吧。”卫衍沉声说道。
在看到赵石的时候,他的心中对这个结果已经有了预感,但是真的看到了这个情形,还是有些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