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专注政事
当夜无话, 第二日也很快过去了。
秋狩毕,回了京,翌日早朝时, 皇帝颁下的第一道旨意, 就是遣散他的后宫。
在这道旨意中, 他前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 都是在罪己,自责自己幼年贪玩, 少年跳脱, 青年沉湎于美色, 如今快到而立之年,终于幡然醒悟, 感怀光阴难留, 时不待人,遂决定, 从今往后,他将以江山为重,专注于政事,方不负祖宗之灵, 社稷之责。
但是后宫女子,深宫独处, 韶华逝去, 骨肉分离, 亲人难见, 君恩难求,何其无辜,所以他决定将这些女子全部赐金还家,嫁留由己。
这些离宫的女子,若有再嫁的,内务府自会备上一份嫁妆,送其出嫁;若不愿再嫁,则由内务府奉养到老,以悯其弱。
这道旨意一出,朝中自然一片哗然,朝臣们很快掐成了一团。
如果皇帝的旨意纯粹是在胡说八道,朝臣们也不至于意见这么分裂,但是皇帝的这道旨意,从表面上来看,真的非常符合公理和大义,道行不够深的,一时间根本就没发现,皇帝又在进行另一种意义上的胡作非为了。
皇帝说他要从此专注于政事,不愿再去流连后宫,难道朝臣还能说,不行,陛下你该去流连后宫,疏于政事吗?谁要是敢这么说,一个奸臣佞臣的帽子,马上就要被同僚们扣上去了。
既然朝臣们支持皇帝专注于政事,那么后宫中的那些女子,的确会出现皇帝所说的君恩难求这种情况。
如果皇帝不愿将她们放出宫去,任她们苦盼天恩终不至,红颜老去泪空流,群臣也无话可说,因为这是后宫女子的命,她们入宫时,就该知道这样的情况才是多数,能得皇帝宠爱的永远只是少数。
但是皇帝愿意将她们放出宫去,群臣就有许多话要说了。
群臣之中,分了许多派别,在这事上,有利益相关者,也有利益无关者。
利益相关者当然是反对,当年他们送女入宫,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得了皇帝的宠爱,能在皇帝耳边多吹吹枕头风,给家族带来荣华富贵,若是有了皇嗣,甚至还有染指至高权力的指望,为家族带来更多的权势荣耀,现在皇帝要将她们放出宫去,他们的以女幸进路,岂不是就此断了?
这种情况下,他们肯定是反对的。当然,就算反对也不能这么直白,这么直白就又是奸臣了,所以他们想出了种种理由,来反对这道圣旨。
比如皇帝为什么一定要专注于政事?他明明可以政事后宫两不误嘛,临幸后宫又不耽误皇帝处理政事。
说这种话的大臣,皇帝都不需要自己去斥责,自然有利益无关,以国为先的大臣来帮他掐。
比如皇帝真的不能遣散后宫啊,江山社稷重要,延绵皇嗣也很重要。
这个理由一出,就算是利益无关的大臣,也要忍不住点头的。
当然,依然有一心为国者,觉得皇帝已有多名子嗣,如今他要专注政事,疏于后宫,是大大的好事,任何反对的人,都是奸臣。
一时间,互相指责对方是奸臣的责骂声,充斥了整个金殿。
利益无关的大臣中,也分成了许多派,不少人同样反对皇帝放这些女子出宫,理由各种各样,比如其中的板正礼教派,他们是绝对不能忍受皇帝竟然有这种想法的。
就算不是那么古板的大臣,对此也有很多疑虑,如果是未承恩过的后宫女子,皇帝将她们放出来,的确算是恩泽,但是皇帝的后宫,有不少后妃已经替皇帝生儿育女过了,还有不少是承恩过,但是没有子嗣的,皇帝要将她们统统往外放,这肯定是不行的。
所以,对这道旨意,朝中反对声一片,立场各不相同,理由千奇百怪,就算是支持的,也只支持皇帝放一部分女子出宫。
朝臣们吵着吵着,先后谢氏又被扯了进来。
皇帝当年为了谢氏在天地祖宗前誓言永不纳妃,后来独宠中宫,多年无嗣的事,有不少朝臣始终记着呢,现在皇帝要遣散后宫,不少想得太多的朝臣,觉得皇帝是不是无法忘怀谢氏,才要这么做,皇后谢氏又一次被拿出来讨伐了。
“此事与谢氏无关,众爱卿就事论事即可,无须攀扯他人。”景骊与皇后谢氏的恩怨,在她死时已经了断了。
当日,他将谢氏摆在风口浪尖,最终目的是要对付谢家,因为谢家才是谢氏胆大妄为,残害瑜儿的真正依仗。而今,谢家已除,谢氏已死,他不耐烦听人再说起她,也没兴趣再拿她出来说事,将她挡在前头。
他这么说的时候,神情肃穆,面无表情,群臣一时间不清楚他心中的想法,只能揣摩又揣摩。
有些大臣会看人脸色,心思机敏,皇帝这么说了,他们很快就不再提起先后了。
有些大臣不会看人脸色,又喜欢脑补,皇帝越不肯承认,他们越要这么认定,叽叽歪歪个没完,皇后谢氏真的是死了还不得安宁。
“这事到此为止,接下来讨论国事吧。”景骊懒得听他们废话,很快就制止了他们漫无边际的争吵,问起了政事。
他颁下这道旨意,只是知会他们一声,并不是来征求意见的,朝臣们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都不会改变他的决定。
朝臣们发现这么吵闹了一阵,的确没吵出什么结果,决定换个时间,换个地方再吵,转而奏起了其他的事。
这日散朝后没过多久,太后就听说了这道旨意,当天晚上,她就病倒了。
景朝君王的后宫,标准配置是一后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这些是皇帝后宫有位份的后妃,至于后宫中的宫女,实际上算是皇帝没有位份的女人。
若有宫女被皇帝临幸了,皇帝对她有心,自然会给她一个位份,要是无心,恐怕就要丢到脑后懒得搭理了。当然,有了皇嗣的话,母以子贵,肯定要升位份的。
淑妃早逝,皇后谢氏也已“病逝”,现在后宫中身份最高的后妃,是位处贵淑德贤四夫人位的周贵妃,华德妃和庄贤妃,这三妃是皇长子景瑜殁后,景骊为了给谢氏找麻烦封的,如今她们各有子女,为子女计,她们肯定不愿意出宫去,所以第二日,她们也宣布病倒了。
九嫔中的安修容有一女,二十七世妇中的郑婕妤有一子,她们也是不愿出宫的,所以她俩也同时病倒了。
皇帝的后宫中,还有十九位后妃,她们位份高低不一,有些承过幸,但是没有子嗣,有些因为皇帝有段时间巡游后宫谁都有份的时候,她们运气不好,病着或者怎么着,反正当时没法承恩,始终没有承过幸。
皇帝的后宫,虽说人不多,统共也就二十多人,现在其实和冷宫差不了多少了,皇后在的时候,皇帝总要先紧着皇后,才轮得到其他人,而且皇帝进后宫的时候实在太少了,其他人就算想轮到,机会也很少,后来皇后去了,皇帝干脆就不进后宫了。
这些女子盼啊盼啊,盼了这么多年,早就对得到皇帝的宠爱死心了,对于这道旨意,她们中的有些人,并不像有子嗣的后妃那么坚决地反对。
从后妃的角度可能无法理解她们的想法,但是换个冷宫角度的话,就能够理解她们的想法了,她们本来就是身处“冷宫”了,皇帝能够想到要将“冷宫”中的女子赐金还家,的确算得上开恩了。
但是,太后病着,高位份的后妃病着,只要她们的头上长的是脑袋,而不是摆设,此时她们就算不想病,也必须病倒了。
所以,这道旨意颁下的当日晚间,太后病倒了,第二日,皇帝后宫中的所有后妃,全部都病倒了,一个都没有落下。
当然,后宫中的生病,有着各种各样的说法,什么时候病倒,什么时候病好,都是有讲究的。
病不是可以随便病的,若有人用称病来扫上位者的兴,或者触谁的霉头,最后的结局,恐怕就要变成一直“病”下去了。
但是,该称病的时候,有人要是不识趣,不肯称病,也是讨不到好处的。
现在这个局面,就是必须要病倒的时候了,谁要是不病,谁就是认可这道旨意,谁就是想要离宫,就算心里存着这个想法的后妃,也不愿当这个出头鸟,所以她们全部病倒了。
皇帝收到了这个消息,随即谴医赐药派人探问,但是他本人,始终没有踏入后宫一步,就算是太后那里,他也没有亲自去请安,只派了人早晚去探视。
就这么着,朝中熙熙攘攘,时不时就要有大臣上一份折子,阐述一下他对此事的看法。宫中一片愁云惨雾,人人都在病中,只有皇帝本人,稳坐钓鱼台,巍然不动。
至于卫衍,皇帝摆在明面上的说辞,绝对无可指摘,若不是他知道此事的“真相”,听到这道旨意,他恐怕也要信以为真支持皇帝的,而且他知道的那个“真相”,肯定不能被他人知晓,他当然什么话都不会多说了。
时间飞逝,又一日转眼就到了。这日午后,高庸进了内殿,一眼就看到皇帝端坐在案后,执笔在批折子,永宁侯正坐在皇帝身边,替皇帝磨墨,偶尔皇帝会抬起头,微笑着和他说几句话,永宁侯就在那里小声地回话。
这一幕,看着就让高庸觉得心中安宁。
皇帝和永宁侯两人,就该这么好好过日子,天天这个发脾气,那个不理人,闹来闹去的,都是闲得慌。经过了这一遭磨难,皇帝心性成熟了,永宁侯也懂事了,两个人又把话说开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动不动就鸡飞狗跳,互相折腾,为难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了吧。
高庸脑中暗暗这么期盼着,悄声走上前去,向皇帝禀报:“陛下,田太医来请平安脉了。”
景骊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表示他听到了,他提笔写完了要写的东西,才放下笔,合上折子,站了起来,拉着卫衍的手,来到了起居处。
他在主座上落座,想拉着卫衍坐到他的身边,卫衍却僵持着没有动。
“陛下,礼不可废。”私下里,卫衍愿意和皇帝相处得随意一点,但是有外人在场,他马上又要开始守礼了。
“田太医又不是外人。”景骊无奈地说道。田太医很多事都知道,卫衍有必要这么顾忌他吗?
“反正不可以。”卫衍坚持。
“行行行,你坐下面去。”景骊没办法,只好松开了手,让他坐到下面去。
见他们都落了座,高庸才走到门口,宣了田太医入殿。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千金买骨
“吾皇万安!”田太医进来后, 恭敬地向皇帝行了礼。
“爱卿平身,赐座。”景骊淡然吩咐道。
高庸应了声喏,示意小内侍取了个软墩子过来, 安置在皇帝侧前方。他自己则亲自动手, 在皇帝的手腕下摆放了一个小小的玉枕, 又帮皇帝卷起了一小截袖子, 方便田太医把脉。
田太医向皇帝告了罪,在软墩子上坐了下来, 凝神静气, 给皇帝请起了平安脉。
一会儿的工夫, 皇帝这边结束了,高庸又让人把软墩子和玉枕移到了永宁侯那边, 依样画葫芦, 让田太医给永宁侯也把过了脉,才让人送上了笔墨。
田太医独自一个人坐在旁边, 写起了医案,他写完了两份医案,亲自捧着,呈到了皇帝的跟前。
卫衍从田太医给皇帝把脉开始, 就一直盯着田太医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卫衍的表情没有不妥, 他的眼神也没有不妥, 但是他就是忍不住, 一直盯着田太医看, 仿佛田太医的脸上突然长出了一朵花似的。
偏偏田太医的养气功夫非常精湛,卫衍可以感觉得到,田太医在给皇帝把脉的整个过程中,别说是表情或者动作,就算是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乱过。
以至于卫衍越看,心里越发没底了。
皇帝说他不是身体不好,而是那个不行,所以如今要“修身养性”,皇帝话是这般说,但是有没可能是在骗他?皇帝会不会生了什么重病,因为怕他担心,就瞒着他,找出了这么个理由来哄骗他?
自从皇帝这么说了,卫衍的心中一直担忧不已,但是这事他不能问任何人,更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否则被人意识到皇帝的身体有了不妥,就要闹出风波来了。
就算田太医现在正在给皇帝请平安脉,他也不能问。
皇帝的身体状况,是宫中至高的机密,除了皇帝和田太医知晓,就是太后,按理来说,也不会知晓,一般太后插手这事的时候,都是皇帝不妥的时候了。这些医案,皇帝看过后,全部会封存起来,没有皇帝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去查阅。
这事,卫衍不能问,也不该问,就算他担心,也只能在心里担心,绝对不能表示出来。
上首,景骊看完了田太医呈上来的两份医案,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臣告退。”田太医很快就行礼退出去了。
景骊把卫衍的那份医案,放到了一边,拿起了自己的那份医案,折了起来。他折了两下,抬起头,就看到卫衍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现在没外人了,过来吧。”他颔首示意卫衍到他身边来。
等卫衍到了近前,他握住卫衍的手,用力一拉,就把卫衍拉进了他的怀里,然后展开手中的医案,让他仔细看。
“陛下,这不是臣该看的。”卫衍想看,又明白他不该看,整个人都别扭起来,他的身体僵硬着,眼睛始终不敢落在那页纸上面。
“不给你看,你担心得都快睡不着了,用不了几日,就会闹出事来了。嗯,仔细看看,朕身体安康,什么事都没有,不要再担心了。”景骊搂着他,柔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