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倏地撤力,旋身折转,虚晃一招,再抬手,便是封喉一刀。
斩梦人雾非欢,大名鼎鼎,而他方才使的这一招,更是颇为眼熟。原箫寒“啧”了一声,拖长语调道:“你就是阮雪归的那个徒弟?”
雾非欢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不对,是阮雪归的——弃徒!”末尾两个字咬得极重,竟是嘶声厉吼。
“爱恨交缠,正是令人不忍侧目。”原箫寒漫不经心道。他已然明了这之间的关系:雾非欢昔年被阮雪归逐出师门,此人怀恨在心,如今阮雪归出世,此人便闻风而动,找上门来。
不过未免找得太精准了,连阮雪归暂住于哪条街哪间客栈都知道。这不由令原箫寒皱起眉头。
对方又是一击猛攻。雾非欢出招同阮霰很像,但意、境、势迥然,若说阮霰是高高在上、无心无情冷漠睥睨人间的神祇,那么雾非欢,则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浴血修罗。
玉笛格住骨刀,这一瞬,原箫寒忽然想到什么,问:“你和你师父,修炼的是同一种功法吧?”
熟料雾非欢竟“呵”了声,没做回答。
原箫寒又是一“啧”,不再多言,直接运转赤虺骨凰功,借着相接的玉笛与骨刀,渡去一股气劲。
却见雾非欢面不改色,抽刀回旋,再落一斩。原箫寒指间玉笛一转,握定之后悍然迎上,激荡元力,逼得雾非欢后退数尺。继而错步追击,旋身袭向他后背。
雾非欢以诡谲身法逃脱,说时迟那时快,空荡长街上,忽起一阵黑雾,遮蔽天地、掩盖月色,让雾中之人如堕混沌,再无法辨清方位。
原箫寒一声冷笑,玉笛换为长剑,抬剑一划,便挑出藏身浓雾的雾非欢。后者抬刀迎上,骨刀切破沉雾,一斩似若圆月。
剑锋刀刃相撞,在雾气弥漫的长街上落下激越声响,数回合后,雾非欢识出原箫寒身份,冷声道:“原来是你,孤月剑主原箫寒。”
“有点眼力。”原箫寒漫不经心一笑。
雾非欢:“呵。”
双方暂且停止缠战,各立一方,漆黑雾气中,唯余刀锋与剑刃淌着光。原箫寒弯起眼,但眼底不染半分笑意:“你困住我,却不杀我?”
此街被雾气笼罩之后,雾非欢无论身法还是出招,皆提升不少,但他并未向原箫寒下死手,与其说想要击杀原箫寒,不若说这人在试图玩猫捉耗子的游戏,想将原箫寒气力耗尽。
但很可惜,原箫寒不是耗子,雾非欢也不是猫。
雾非欢微微侧身,手腕偏转,低声道:“因为我要你告诉我,阮霰在哪。”
原箫寒拨弄剑穗,偏着头,眼尾自下而上一挑,幽幽望向另一头的雾非欢:“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告诉你?”
“若不告诉我,你走不出我的雾阵。”雾非欢道。
“看来当年你师父没把你教好,对前辈说话,应该用敬语。”原箫寒嗤声一笑,语气分外悠然。
言罢,剑柄坠着的剑穗当空一晃,暗紫光华瞬闪,长剑再起。
迷雾深黑,长剑深黑,一时之间难分彼此,但剑锋偏转刹那,浩浩光芒如涟漪扩散,溢往四周。顷刻,街面气流仿佛旋涡狂涌,黑雾被强行破出一个缺口。
雾非欢冷冷一笑,刀光瞬开成花,凌厉招呼原箫寒面门。
原箫寒亦勾唇笑起来,在雾非欢招式袭来之际,轻轻侧身。
雾非欢瞪大眼。
按照常理,原箫寒聚力破阵,是无法这么快应对的,但他偏偏——将剑落了下来。
耀白剑光,仿若天穹垂虹,不偏不倚打在他刀上,接着一挑,将他掀翻在地。
“我从从来没想过要破阵。”原箫寒慢条斯理开口,“诓你的呢。”
闻得此言,雾非欢赫然抬头——长街之上黑雾甚浓,根本不存在什么缺口。
下一瞬,原箫寒兀的倒提手中剑,以剑柄狠狠砸上雾非欢胸口,这还不算完,紧接着,原箫寒趁雾非欢抬头,翻平剑身,猛拍其头部。
雾非欢怒急攻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与此同时,弥散在街面的雾阵,因着阵法主人受创,无法分出心力维持,迅速破碎。
“记住了吗?”原箫寒站在他身前,似笑非笑道,“以后对待长辈,要有礼貌。”
“你算哪门子的长辈!”雾非欢大吼。
原箫寒不再理他,抽身而去。
这个时候,钟灵从街角冲出来,手捧一封仓促而成的信件,急吼吼地对原箫寒道:“大人,前辈刚才差人,呸,差精怪往明善堂去了两封信,其中一封是给你的!”
“咦,他竟给我写信?”原箫寒挑眉,觉得颇为不可思议。他取过钟灵手中信件,展开一阅,却见其上字迹分外丑陋,像是爪子刨出来的。
原箫寒又蹙起眉。
钟灵焦急道:“信上说,前辈走啦!”
原箫寒面不改色,把信塞回钟灵手上,此乃意料中的事,他并不如何惊讶。
但钟灵不知,他万分着急,踱着步,险险就要把石板踏穿:“大人,你还不去追?你到底行不行啊!”
第三十一章 瑶台仙境
沉夜,龙津岛一片寂色, 唯独明善堂灯火通明, 但烛光背后, 幽影弥生。
树影绰绰, 高墙深深, 嫣红春杏探不出头的院落内, 两人肃然相对。
其中一人苍蓝衣衫,腰佩长剑,月光之下锋刃雪亮,赫然是镜云生。他突然被叫来此地, 见到对方, 疑惑发问:“你是何人?找我来此有何贵干?”
对面人坐在花架下,面容略有些显老,但腰背笔挺,风吹起他玄色衣衫,如同招展的一双翼。闻得此言, 他笑起来:“我是阮东林。金陵阮家,家主阮东林。”
“呵,你来此, 是想为阮雪归除掉仇人?”镜云生霎时变了脸色, 手按上剑柄, “你们阮家, 可真是护他护得紧呐。”
阮东林丝毫不惧镜云生释放出的杀气, 笑容依旧, 语气依旧:“镜云生,你错了。我来找你,是想同你联手。”
镜云生仿佛听见了笑话,讽刺笑道:“联手?”
阮东林点头:“没错。”
镜云生眯着眼注视阮东林,几息后,再度开口:“联手杀人?”
“聪明。”
又是片刻沉默,镜云生垂下按在剑柄上的手,跨到石凳前坐下,同阮东林平平对视,语气肯定:“你想杀阮雪归。”
阮东林眼底的笑变得幽深。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镜云生抱着手臂,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春山刀’这三个字,你们向来百般维护,连当年他入邺城、屠尽全城人这样的杀孽,都想方设法把他洗了个干净,让他在江湖上唯存美名,不见骂声。现如今,却是要与我联手,一同杀掉他。”
他完全不信阮东林的话,微微一顿后,又道:“我很好奇,你这样做的原因。”
阮东林观察着镜云生的表情,面色不改,“果然,你对当年邺城满城被屠,心怀怨恨。”
“呵,我并不在意邺城。”镜云生语露不屑。
“我知道你不在意邺城三万人的生死。”阮东林又是一笑,覆手扫过石桌,搁下一壶茶水,倒出两杯,将其中之一推向镜云生,故意停了几息,才将话接着说下去。
阮东林说:“你在意阮雪归杀死了当时同在邺城的谢天明。”
此言一出,镜云生登时眯起眼,剑在鞘内,身形不动,但周遭寒意刹起,摧得枝头繁杏迅速枯萎。“所以,你便是因此找上了我?呵,我不否认,我的确无时无刻不想着杀了阮雪归。但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杀阮雪归。”他看也不看身前的茶,声音沉沉。
阮东林仍是一副怡然自得的上位者模样,端起茶杯慢饮一口,才给出回答:“今时不同往日,阮雪归叛出了家族,所以对于如今的阮家而言,阮雪归已成为一个阻碍。”
“我要如何信你?”镜云生挑眉。
“昨夜,你不是已经同青冥落的人一起,与阮雪归交过手了吗?”边说,阮东林将一件东西丢过去,“这是青冥落的标志,若你昨夜细心观察,会发现他们每个人衣角上都绣着这样的花。”
镜云生确认过后,适才喝了口茶,“原来他们是你阮家刺客堂的人。”饮罢后将茶杯狠狠摔碎在地,起身大笑:“阮雪归同阮家反目成仇!哈!这真是我近些年来,收到的最好的消息!”
“我这里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阮东林待他笑完,才慢吞吞说出这话。
镜云生立时垂目看来,他似是有所预感,这一刻,心脏狂跳:“什么?”
阮东林却问出一个问题:“你可知此地为何会出现毒尸?”
镜云生蹙眉:“嗯?”
尚在石凳上的人饮了第二口茶,搁下杯盏后,压低声音笑道:“这涉及到一个起死回生的秘密。”
*
前往瑶台境的飞行法器上,阿七爪子扒住边缘,轻晃尾巴,看底下渺远细小的山川景色。
距离出发已有段时间,一路行来,阿七将没在阮霰身边的这两日发生的事情问了个遍,并了解一番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得知赤虺骨凰功同阮霰不相容,独活草虽被吸收,但仅能起到暂缓的效果,是以藏在瑶台境的永无之灯,成为他们的必争之物。
阿七突然有些气馁,觉得自己是个乌鸦嘴,当初说找个大夫暂缓情势,不行了便再去缓一缓,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它无声一叹,垂尾在法器上胡乱扫了两把。
身后阮霰闭目打坐,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阿七早已习惯于此,待风景看腻了,便趴回阮霰脚边,拿脑袋蹭住他膝盖。
年轻时的阮霰,并非这般。那会儿,他冷虽冷,但总有热的时候,偶尔会搭理它讲的笑话,时不时同谢天明外出打猎,年节时分回到阮家,为哄母亲开心,还会说些好听的话。
但后来,那两个人死了。阮霰被关百年,再出世,却如同跟着他们死去一般,成了一口幽深的,无论风如何吹拂,都不起涟漪的井。
思及此,阿七嗷呜一声,心疼极了。这时它发现阮霰身上很冷,于是拱了拱,试图为他取暖。
渐渐的,夜色退去,海天相接之处亮起一线光芒,拉出一道绚烂的红,使得将醒未醒的天幕似若火烧。
垂眸一夜的阮霰抬眼,望定极远的东方。趴在他脚边的阿七察觉到,立马翻身站起,往下眺望。
那浩瀚烟波中,有数座小岛漂浮,岛上云雾袅袅,仿若仙境。
阿七拍拍爪子:“主人,已经能看见瑶台镜了!”
阮霰动也不动,缓慢阖眼,淡淡“嗯”了一声。
天字七号蹭回阮霰身边,语气里藏着些许兴奋:“我们百年不曾去过瑶台境,不知那里是否有变化。”
略加思索,阮霞答:“大抵是没有的。”
“没有就好,省得我还要用鼻子找路。”阿七点点头,坐下后又问:“阮家虽然查出永无之灯在瑶台境,却没锁定具体位置,主人你打算怎么办?”
阮霰并未直接作答。他轻轻抬手,弹出一道元力,身.下飞行法器立时提速,冲着瑶台境猛冲。
阿七没料到会有此举,好在眼疾爪快,又加上阮霰捞了一把,才没掉下去。
眨眼过后,瑶台境便至眼前,飞行法器未停,擦过高耸入云的楼门,直往深处而行。
瑶台境并非一个门派,更不是江湖势力,而是一座学宫,位于东海之上,广纳天下子弟。当年阮霰在刺客堂青冥落混到一定地位后,便被阮家送来此地,进行深造。因而他与阿七,都对这个地方熟得很。
天已亮,瑶台境的晨练开始,处处可闻元力波荡,入耳之音,鸟雀鸣啼与兵戈相交混杂。阮霰没降低飞行高度,正在做练习的学子们毫无察觉,却是惊动了不少执教与长老。
阮霰神色依旧,在瑶台境最东方、一座极高的塔前停下。他挥袖收好飞行器,脚步不顿,目不斜视,步入其间。
“主人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呢!”阿七追在阮霰身后,压低声音问,“还有,这里是瑶台境境主的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
“自然是见境主。”阮霰道。
阿七脚步猛地一顿,“不、不是吧?”
但阮霰的行为告诉它,答案为“是”。
不多时,便行至塔的中段,第四十五层。阮霰在这里驻足,摇响悬在阶旁的铜铃。
虚空之中光芒瞬闪,一桌两椅出现在眼前,倏尔,纸折的鹤从窗口飞入,口衔玉壶,翼挂清杯。
阮霰从纸鹤身上取下这些东西,提壶斟酒,待得斟满,一人踏空而来,落座椅中。
乌衣乌发,双眼为雪白缎带所遮,唇角勾笑,气质出尘。
“境主。”阮霰低声道。此人便是瑶台境境主点暮鸦。
“小春山,真是久违了。”点暮鸦朝阮霰举杯,一条腿翘起,斜倚椅背,坐姿惬意,“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来了,所为何事?”
阮霰端起酒杯,与点暮鸦递来的轻轻一碰,却是不喝,他望定对面的人,道:“有一个问题想问境主,永无之灯是否在瑶台境?如果在,那么在哪里?”
缩在桌子底下的阿七倒抽一口凉气。因为曾经的一些事情,它非常不喜欢点暮鸦,甚至是害怕,此时此刻闻得此言,震惊至极。
主人竟然直接问瑶台境境主永无之灯的位置!就不怕被诓吗!
可惜它内心的呼唤无人听见。
“永无之灯于三百年前被瑶台境收藏,现今所在何处,告诉你不是不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白缎之后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语气里笑声渐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