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学宫里境界稍高的人,无不处于观望之中,若流夜台真因阮雪归的到来而振兴,那时候,他们自然会做出选择。
阿七在房中踱步,一会儿踹一脚桌腿,一会儿拿尾巴扫椅子:“流夜台里那些纨绔子弟,并非七日便可扶起来的奇才,你又不能参赛,我们到底要怎么办?”
阮霰立于原处,语出惊人:“这不是还有你吗?”
“啊?”阿七一愣。
“南无极与我约定,我不可出战,更不可代人出战,但没说你不可以。”阮霰补充道。
“嘶——”阿七猛地一下蹦起来,“主人,你可真是太聪明了!我的修为,放在江湖上,或许算不得什么,但这里是学宫,全是乳臭未干的孩子,对付他们,岂非如同虐菜!”
“难怪你一点都不急!”
阿七高兴至极,熟料话音甫落,竟见半夜里被它轻手轻脚合上的那扇窗开了。
它心里一跳,赶紧看过去,见得熹微晨光之下,一人绛紫衣衫,斜倚轩窗。他抬眼望定阮霰,似笑非笑拍掌:“不愧是春山刀,妙计,真乃妙计!”
面具之下,阮霰微微蹙眉。这人显然来了已有些时间,但将自己和手下隐匿得极好,他竟未曾发现。
“我可以再给你提供一个人选。”原箫寒又道,边说,边将蹲在窗户下、企图将自己藏起来的少年提溜进阮霰房中——这少年背负沙袋,腿绑沙袋,脚下踩的鞋,竟是铅做的。
接着,原箫寒自己也翻窗入内,“他叫钟灵,你们之前见过,虽说境界堪堪凤初境一层,但擅使毒,并且跑得快。”
“前辈,咱们又见面了!前辈正选人参加摇光试,钟灵出战,义不容辞!”被阮霰拿审视的目光打量,钟灵虽有几分害怕,但表情转得极快,一拍大腿,便露出殷切讨好的笑容。
阮霰扫完钟灵,视线落回原箫寒身上。这人不佩剑,腰间装饰,除了那撞得玎玎作响的玉环,还有那支玉笛。“你怎么来这里了。”阮霰开口,银白面具折射过一缕晨光,端的是冰寒。
原箫寒倚着墙,全然不理阮霰语气里的逐客之意,慢慢悠悠道:“瑶台境又不是你家开的,你能来,我不能来?”
阮霰提步往外:“呵,随你。”
原箫寒所倚之处,与门扉在一线之上,两人正要擦身,他弯起眼来,不错目望着阮霰,轻声道:“哦对了,瑶台境境主安排我住你隔壁。”
“我说得已经够清楚了,你竟还没死心?”阮霰立时驻足,偏首过去,凛眸对上原箫寒目光。
“虽然我极不希望阮霰与阮雪归是同一人,但事实已定,我便是想死心,也没有办法死。”原箫寒耸肩,口吻有些无奈,“职责所在。”
这话让阮霰眸色一沉,肃杀之意立时在屋室内漫开。原箫寒抽出腰间玉笛,抛起又接住,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已然荡起元力,同阮霰凌厉相对。
“想出手便出手,我不拦你,反正独活草失去了效力,你便任人摆布。”原箫寒道。
面具之后,阮霰冷笑。
一时之间,房间内氛围剑拔弩张,钟灵颤颤着从阮霰视线范围内挪开,好叫阮霰全力瞪视原箫寒一人。
阿七则茫然无措:“什么职责,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钟灵小心翼翼递给了它一个眼神,阿七甩了下尾巴,没懂。
这个时候,一袭玄衣踏入秋江八月声。
来者手持折扇,白缎遮目,步伐缓缓,笑容深深:“我瑶台境内,不许私下斗殴,便是前来做客的人,也不许。要打,去练武场打。”语气却寒。
赫然是点暮鸦,阿七当即原地弹起,缩到阮霰背后。
玉笛在空中划出光弧,落入掌心时,原箫寒站直背。阮霰收敛一身气息,继续往外迈步。
见此情势,点暮鸦满意点头,对阮霰道:“小春山,有一个人想见你。一个你见到了,定然会高兴的人。”
阮霰抬目望过去:“谁?”
点暮鸦折扇在手中轻点,缓慢环视秋江八月声中一草一木,见到那株梅花时,略略停顿,继而笑道:“你见到了,便知是谁。”
第三十三章 旧友重逢
“那个人在哪?”阮霰问。
“渡河秋。”点暮鸦笑答。
阮霰仔细审视点暮鸦一番, 才提步离去。阿七自然跟着, 冲得飞快。
秋江八月声内便只剩原箫寒、钟灵与点暮鸦三人。点暮鸦没立刻离开, 他上前几步, 将被白缎遮住的双眸对准原箫寒, 笑问孤月剑主对这个住所是否满意。
原箫寒转出门扉,手握玉笛, 勾唇轻笑:“自然是满意的,不过境主,在下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于你。”
点暮鸦“哦”了一声:“孤月剑主欲问何事?”
原箫寒眯了下眼睛, 目光落在阮霰离开时踏上的那条道上,“春山刀阮雪归, 为何要到流夜台执教?”
“这个问题, 你应当去问他本人。”点暮鸦笑答。
“我想境主不会不知, 我与他之关系,可称水火不容。”原箫寒挑了一下眉,语气意味深长, “方才情形, 便可看出一二。”
“似乎如此。”点暮鸦点头。
原箫寒偏首,眸光望定不远处的瑶台境境主。他知晓这人并没目盲, 此时此刻,正隔着白缎不断打量他。“所以我问他, 他不会告诉我。”原箫寒同点暮鸦对视, 低笑道。
“若我告诉了你, 他是否会将仇恨转移到我身上?”点暮鸦反问。
“想来不会。”原箫寒摇头。
略一思忖,点暮鸦拿折扇轻点手心,又道:“我告诉了你,我有什么好处?”
“瑶台境共日月星三脉,流夜台乃是星之一脉,但式微已久,境主作为瑶台境主人、学宫之首,对此,不可能不心忧。”原箫寒眸眼一转,笑容更甚,“若境主告知于我以缘由,或许流夜台,能再添一位执教。”
点暮鸦感慨道:“这可真是有利无弊。”
原箫寒表情不变,“当然。”
点暮鸦微微垂首,似是在思考,沉默数十息,才再度抬起头,道:“其实你已经猜出了,小春山到流夜台执教,为的便是复兴星脉。”
“他不可能无缘由帮助境主。”原箫寒哼笑。
“这是他同岚光岛守岛人做的一个交易。”点暮鸦笑道,“至于交易内容为何,我只能说,与一件物品有关。”
原箫寒微微眯眼,朝点暮鸦拱手一礼。“多谢境主。”
“不客气。今日午时,我会在廷秀园将孤月剑主原箫寒成为流夜台又一位新执教的消息,公布于众。”点暮鸦道,尔后一顿,冲原箫寒致礼:“告辞。”
他缓慢走出秋江八月声,待得再感知不出气息,钟灵从原箫寒身后探出头,语气颇为不满:“这位瑶台境境主,好生奸诈。”
原箫寒不理这话,另起话头,道:“你既已决定为流夜台出战,便该前往朱楼,通过入学试炼,申请成为星脉学子。”
钟灵震惊:“入学试炼?大人,您已成为流夜台执教,可以为钟灵开个后门吗?”
原箫寒微微一笑:“不可以,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钟灵:“呜。”他吸了吸鼻子,负着沙袋、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秋江八月声。
此间唯余原箫寒一人。风过,摇曳院落一角的白梅,但并非梅开时节,过而无香。原箫寒思量着方才阮霰和点暮鸦都对这棵梅树颇为在意,便转悠到底下,在心中暗道:“阮雪归想要的东西,必然与修复神魂有关。”
继而作出决定:往岚光岛一探。
*
前往渡河秋的路上,一人一犬并肩而行。
天字七号警惕环视周遭,见四方没有点暮鸦的身影,心有余悸地抖了抖毛,问:“那乌鸦干嘛不直接告诉我们,是谁要见你?”
“他已经给出了暗示。”阮霰低敛眸光,轻声道。
“啊?什么暗示?”阿七猛然刹住脚,震惊抬头。
阮霰亦停下步伐,微蹙眉心,道:“我不太相信,等见到了,确认过后,再告诉你。”
“告诉我?我们不是一同去见那人吗?”阿七眼中惊异更甚,显得整张脸傻傻的。
“你要在数日后的摇光试上,代表流夜台出战,所以在此之前,必须弄到流夜台学子的身份。”阮霰道。
“难道不是主人你给我弄?”阿七不敢相信,抬起两条前腿,扒拉住阮霰裤管。
阮霰抬手一指:“你极清楚瑶台境的入学规则,便前往朱楼吧。”
阿七松开他,愤怒拍爪:“不是?主人,你太狠心了!你怎么能让一条狗去参加入学试炼?这试炼严苛无比,多少人年年来,年年失望而归,如今却给一条狗通过,不得激起民愤啊!”
阮霰语气淡淡:“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你以如今模样去参赛。”
“你要我化身人形!呜呜呜,我不要,做人太累,我要当一条狗。”
“那你便用这副模样去参加入学试炼吧。”
阿七哭得更大声了,绕在阮霰脚边,又蹭又拱。阮霰不为所动,并且趁它不注意,弯腰将之捞起,朝朱楼所在的方向一丢。
“你无情!”阿七不甘心哭吼。
阮霰抬手按了按面具,继续往方才的方向前进。
渡河秋位于瑶台境西面,从秋江八月声可隐隐望见,但距离流夜台、清夕阁、海旭楼三地颇远,因而人迹罕至、僻静至极。四方山石嶙峋,临一处山涧,多青苔,行路极难。
阮霰不赶时间,却因心中猜测,走得有些快。素白衣袂勾落道旁几星野花,沾染未散晨露,衣角逐渐润湿在行走之间。
点暮鸦说起有人想见他时,视线停留在院角的梅花上。那棵梅花是他亲手所植,或许还埋在梅花树底下的酒,是谢天明所埋。
难道点暮鸦话中人是谢天明?这如何可能,谢天明分明死在了邺城!但若不是,点暮鸦为何要望着梅花对他说那话?总不能是兴之所至。
阮霰开始问自己,谢天明是否真的有生还机会?当年烧在邺城的那场火,全然绝了此城生机,事后查探,亦是不曾探到半点活物气息。所以他为谢天明作坟,只能立一衣冠冢。
但如果,谢天明在他查探之前,就被人救走了呢?可能性很微小。但微小,不代表没有。
阮霰眉梢微动,脚底步伐又一次加快。
渡河秋不远,阮霰却觉得此路漫漫,恨不得下一瞬便可抵达。但真到了渡河秋入口时,又慢下脚步。
有些怕,他心底是期望着那人是谢天明的,是以怕自己一场空想,那个等在此地的人,并非自己挚友。
怀着复杂心思,袖摆底下手握成拳头,阮霰长长一次呼吸后,才步入此间。
入眼一亭一台,入耳涧水声声。亭台之外,山涧之侧,深木下,立一道挺拔身影。此人着明黄衣袍,背负长剑,剑柄坠赤金剑穗,正随风飘摇。
只一眼,阮霰哑然无声。
参天古木下的人闻得客至,折身而来,朗声大笑,“阿霰!”
这个人,笑起来时会露出洁白的虎牙,颊上有隐隐浅涡,眼底光芒闪烁,耀眼得如同太阳。
是谢天明无疑。
是真的吗?还是一场幻梦?
“你……”阮霰有些恍神。
此情此景,仿佛铺开的旧时记忆,日光清耀,漫过溪涧山石,挚友从树下走来,边收剑边揽住他的肩膀,说,阿霰,此间事已了,我们当寻一间酒肆,饮酒三杯。
阮霰颤着眼睛,不敢眨动,生怕闭眼再睁,这人就消失不见。
“我没死,不是假的!”谢天明大步走来,按住阮霰手臂,将人拉至亭中,摁着他肩膀坐下。
这个人的温度,这个人的声音……阮霰抬头,不错目地望着对面人。
谢天明继续道:“不过这些年,却也没活着。当初我在垂死边缘,被一名高人所救,高人把我交给了瑶台境,我便在此地沉睡百余年,直到数日前,才转醒。”
“你没死……”阮霰不可置信地低喃,缓慢地抬起手,捏住谢天明手臂,指尖不住颤动,是喜,是大喜,是极喜。
真实的,他所抓住的,乃是此时此刻此间的真实。
“我真的没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谢天明拍了拍阮霰肩膀,又一指桌上酒壶酒杯,笑道,“故友重逢,当浮一大白!”
“可你的修为……”阮霰垂下眼眸,语气里带出一丝难察觉的苦涩。
谢天明不以为然拂手:“的确跌落了,如今不过乾元境一层。”
阮霰摇头:“是我无能。”
“我不许你说这话,当初的选择,是我逼着你做下的。”谢天明抬指弹了一下阮霰面具,“以这些修为,换你我两人平安,很是值得。”
“可……”阮霰仍旧是那副神情,语带愧疚。
谢天明打断他的话:“好了好了,我不许你提当年之事,来来来,喝酒!”边说,边倒酒,将其中一杯塞入阮霰手中。
阮霰拿这老朋友没办法,只得摘下面具,象征性抿了一口。
“俗话说感情深一口闷,你只喝一点点,是不是和我感情淡了?”谢天明立时瞪眼。
阮霰无奈,仰头饮尽杯中酒。
见状,谢天明又笑,“这是当年我们埋在秋江八月声的数坛酒之一,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原来你已把酒挖出来。”阮霰搁下杯盏,轻轻笑了一下,低声点评,“味道甘冽,喝起来不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