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惜抬手面不改色地直接攥住了身前的刀,同时一剑上挑格住了跳砍下来的成无云,已经快到极致,然而身后那一刀还是刺进了身体。
他咬着牙,身体颤了颤,单膝跪在了地上。
成无云挑了下眉,脸上终于高兴起来,把雪亮的刀刃压在了秦惜的颈上,喘了几口气。
“爹爹,你不要杀小惜……”小楼哭着扑过来,要去拉成无云的胳膊,却被成无云拎着衣领拽到身后。
秦惜听到这话,刹那间抬起头来。他不顾脖颈上被划出血痕,抓起剑便挥出了一剑,成无云差点没反应过来,简直有些手忙脚乱。还好那两个手下不是饭桶,打飞了秦惜的剑,然后抓住胳膊把人死死地按住了。
“你的朋友都走了,”成无云满面阴霾地盯着秦惜,“也不算朋友吧。冷血怪物,其实也可怜得很……”
秦惜嘴角挂着血迹,脸上却还是干干净净的。他笑了笑,好像荼蘼开了一样,有些凄艳的动人心魄之感:“管好你儿子,随便喊名字叫得人恶心。”
成无云脸色更黑,一刀便扎在了秦惜肩头,甚至微微转了下刀尖。秦惜喘息着弯下腰去,只觉得冷汗有些刺眼,但是也不妨碍他看清楚周遭,并没有那个白色的身影。
“别看了,”成无云抽出刀来,抵在秦惜心口,“我送你上路,早死早超生。”
第25章
“等一下,”秦惜突然道。
刀尖刺破了皮肉,成无云倒是没再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狐疑地再次确认了四周无人,于是相信秦惜是想拖延时间,不免还有了些匪夷所思的怜悯。反正也没有人会来救他,自己就当行善了。
“要你杀我的是谁,”秦惜抬头,“我没有父母亲朋,告诉一个将死之人,不碍事吧。”
“也可以,”成无云点头,“我并没有见到那个人的真容,他说要提防你的武功心法……”成无云骤然脸色大变,身体摇晃着后退了一步,仓促地要把刀刺过来。
一柄剑铛然轻响,堪堪横在了刀下。
“成楼主,”谢临小小地吁了口气,“我劝过你了,还要动手,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你竟然没走!”成无云回身拎着小楼的胳膊把他拦在身后,两个黑衣人不知怎么的,也再顾不上秦惜,捂着心口慌张地退到了成无云身后。
谢临坦然地“啊”了声,俯身去拉秦惜。他胳膊都伸出去了,却鬼使神差地半路停住,拇指轻轻地拭去了秦惜嘴角的血迹。
秦惜怔怔地仰头望着谢临,有些不可置信。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垂下眼睛,去捡之前被打落的赤霄。
“谢哥哥,”卢沐雪竟也从树林里走了出来,“那个人跑了……”
“成楼主跑不了就行,”谢临捻了捻手指上的血,又对成无云感叹道,“现在是不是觉得四肢无力,内力空洞?幸好成楼主也不是什么磊落的人,所以这个毒我下得也算心安理得,只是找上风口用了很长时间,叫楼主见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给秦惜一颗解药,又轻声道:“刚才沐雪见到林中还有他人,一急之下我们才……”
“没关系,”秦惜有些局促似的,避开了谢临的目光。他拎着剑走开,然后在卢沐雪的抽气声中,一剑毫不留情地抹了一个黑衣人的脖子。
剩下那人惊恐万状地看着同伴的尸体,不住地往后躲。
谢临微微皱了眉。秦惜的背影看起来笔直挺拔,杀伐狠决,与片刻前面对着他时几乎不是一个人。
小楼察觉到什么,眼泪还糊着脸,却不再哭泣了。他蹒跚着挡在成无云面前,成无云伸手便要去拎小楼,刹那间赤红的剑光闪过,一捧血泼了出去。
成无云的右胳膊被生生地砍了下来。
卢沐雪一把捂住了嘴,背过身去:“谢哥哥,成无云……”
“武林盟很多人碍于名声,有时候会暗中找成无云解决问题,所以上次你们跟他儿子一起给秦惜设了局……”谢临目光落在秦惜肩膀模糊的血迹上,“这次是他们的恩怨,成无云没什么好冤的,我不会管。”
小楼尖叫一声,扑到滚落在地的成无云身上,又跪爬过去拽秦惜的衣角,“不要杀爹爹,求求你,小……是爹爹对不起你,你杀我吧,放过爹爹……”
秦惜被拽的身形晃了晃,谢临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知道,秦惜一定无动于衷。
“要杀我的人,跟让你留我在楼外楼的,是一个人吗?”秦惜在问成无云,他的手动了动,剑尖的角度却是冲着小楼的。
“我不知道!”成无云脸色狰狞地怒吼着,捂着断臂的左手鲜血淋漓,“冲我来,对小孩下手算什么本事?!”
秦惜淡淡地道:“楼外楼接的单里,有些目标是小孩,你也没有拒绝过吧。”
“我不怕,”小楼终于还是哭起来,手指颤抖着拽秦惜,“你答应我,杀了我就放爹爹走……”
秦惜有些奇怪地笑了:“有这样的好事吗?”
他是想连成无云和小楼一起杀,在场的人都察觉到了,并且都盯着那一线绯红的剑刃调转了个小小的角度。
“秦惜,”谢临猝然出声。
秦惜顿了一下,随后好像某种力道卸了下去。
谢临隐隐松了口气,慢慢走过去,用循循善诱的口吻道:“他还是个孩子,也并没有真正要害你……”
他不知道秦惜能不能听得进去,但连无辜的小孩都杀,确实违背江湖道义,过于残忍了。
“你在他面前杀他父亲,难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谢临还是放低了声音,仅容秦惜听见,“往后他长大又要找你报仇……”谢临自觉并不算什么真正的君子,他想说,即便要杀成无云,寻个机会悄摸下手就算了。当着小楼的面,轻则埋下祸根,重则那孩子就此毁了。
秦惜沉默着,然后后退一步,手中的赤霄垂了下去。
秦惜的戾气有多重,谢临是见识过的,他绝不相信这是他嘴皮子的功劳,也不相信是秦惜忽然心地善良了起来。但秦惜确实又径直走开,去解拴在一旁树上早已经受惊的马,让谢临震惊得一时愣住了。
“多谢了,谢公子,”成无云不伦不类地说了句,随后咬牙站起来,仓促又慌张地带小楼进了树林。
秦惜已经上了马,谢临无奈地走过去,指了指地上:“血都流成这样了,还往哪走……下来。”
“能走,”秦惜简洁地道。
他的脸色和嘴唇一并白得像纸,整张脸都被冷汗浸透了,偏偏丝毫痛苦的神情都没有。谢临打量了片刻,攥住秦惜的小臂把他从马背上扯了下来,而后托住了秦惜,没叫他腿一软跌到地上。
“先止住血,然后回武林盟治伤,”谢临扶着秦惜,在他后心摸到了一手黏腻,突然心里生出个疙瘩似的,叹了口气,“我不让你杀……”
“我知道,”秦惜声音因为失血有些微弱,但他自己因为感受不到疼痛,所以不太能察觉到,便让人觉得分外沉静。
“……我觉得你不知道,”谢临短暂地闭了嘴,他紧紧地盯着秦惜的眼睛,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得把做人的基本道理给教一教,“总之我救了你,按照你之前的小命来算,如今欠我两万四千两了。”
秦惜耳朵里像塞了棉花,他听不清谢临的话,紧接着意识昏沉起来,身子软倒被谢临捞住了。
谢临按了按秦惜的脉搏,摸出药瓶来简单粗暴地给他涂抹止血,又想起什么,低声对卢沐雪道:“刚才藏在林中的,八成是跟成无云做交易的人,他的武功什么来历,看清楚了吗?”
第26章
谢临搂着秦惜,又要找他身上的伤口,有些腾不出来手,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卢沐雪说话,便疑惑地看过去。
“我……”卢沐雪脸色又白又红,只觉得谢临捂在秦惜后心的那只手梗到了心底,她愤而扭头,“那个人只出了几招,要是我没认错,就是空山派的招数……空山派不与世出,但在五年前的武林大会上,我见过。”
“你动过他们的人?”谢临问秦惜。
秦惜原本半合着的眼睛睁大了,他陡然有了力气,推开谢临,有些慌乱地问:“空山派是什么意思?”
“是一个门派,”谢临道,“掌门陈如始创立了空山心法,后来在一所山上定居下来,招收弟子……”
“怎么会……”秦惜的脸已经苍白到了极点,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半口血沫喷出来,剩下的又忍住咽了回去。他胡乱地想去抓缰绳,但还没抓住,便失去了意识跌下去被谢临揽住了。
秦惜昏迷不醒,卢沐雪的功夫平平常常,谢临的手筋还没完全续好,他不敢掉以轻心,匆匆给秦惜止了血,便快马加鞭往武林盟回。幸好青峰山距离长安并不远,因此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便赶了回去。
谢临刚把人放到床上,卢广义便大步走了进来,简直火烧火燎:“你们出了什么事?!”
“……无事,”谢临忙道,然而他满手的血和歪在一边人事不省的秦惜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卢广义几乎是把谢临扯到一边,在床榻边坐下来,把秦惜扶了起来。
谢临原本已经拉开了秦惜的上衣,免得黏在伤口上。眼下后心那里血糊糊的一片,顺着脊背蹭的到处都是,卢广义在看到的同时脸就揪了起来,接着对站着的仆从怒喝:“还不快去找韩医师来!”
“师父,我已经派人去请了,”谢临又对那仆从道,“去催一催。”
卢广义一声不吭,他这时一点都不像个号令群雄的武林盟主,反而慌张又无措,与山下的庄稼汉有几分像。
“沐雪说,你们遇到了刺客,”卢广义抬头,已经镇定下来,脑门上顶着两个字“不信”,“到底是什么事?你说。”
谢临三言两语说完,仍然没能化解卢广义毫不掩饰的怀疑。他拿衣袖擦去了秦惜额头上的冷汗,又端详着他的脸,低声道:“他遇到了危险,但那些人不是冲你们来的,所以你们在一旁看着?”
谢临还没说话,卢广义摆摆手,声音里一下子拖上了年岁的沧桑,面色沉郁起来:“为师考虑不周,要你们接纳他想必也是为难。可……”他的手颤抖着,到底没敢去触碰那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再近一寸,他就没命了,我不该让他跟你们下山……”
“师父,”谢临心跳一滞,矮身跪下了,“恕弟子大胆,我认识他比师父早很多,要是想拿他性命,有很多机会,不至于留到现在特意给师父看见……”他知道卢广义听得进去,却也心惊,秦惜跟卢广义到底是什么关系,能让卢广义怀疑他跟卢沐雪?
“起来,”卢广义面色缓和了许多,默了片刻,又看穿他心事一样道,“他父母皆被人所杀,那时候他是亲眼看见的,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后来,连坟墓也被人毁了,尸骨被挖出来扔在地上,碎成一堆,跟泥水腐叶和在一块……”
谢临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长安树林中他劝秦惜时,是不想让小楼见到亲人死去,免得毁了那孩子一生,仿佛一句迟来的谶言,已经被时光验证成了真。秦惜竟然也没有问,为什么他放过了别人,没有人放过他。
“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了,”卢广义道,“……我找他找得晚了,如今只想教他知道有人肯真心待他,回一回头……将来到九泉之下,我也不至于无颜见他爹娘。”
“他的仇人到底是谁?”谢临回想了一下秦惜跟人动手的经历,发现并没有什么规律。
卢广义却露出一个半是嘲讽半是苦笑的神情,缓缓地道:“……所有人,其实就是没有人。”
谢临没再追问,他又把林中鬼祟的空山派弟子与卢广义说了,卢广义没有表态,好像也不是很意外,挥挥手把他赶了出去。
一天半夜过去,淅淅沥沥地下了小雨。秦惜仍然昏迷着,却也陷进了一场冷雨满面的梦境里。
雨水像鞭子一样浇在身上,面容稚嫩的少年被人捂住了嘴巴勒在怀里,发不出一点声音,肝胆俱裂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不远处的血流遍地,汇成一条条细细的小溪流。大红衣裳的女子脸上交错着狰狞的血口,她伏在男人已经没有动静的身体上,在茫茫雨幕中凄怆又焦急地望了少年一眼,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然后她绝然地转过头去,撞上了谁的刀刃。
天地间乍然寂静了,血和雨水无声地流淌着,汇成让人无处容身的熔岩浆水奔涌过来。那个孩子站在原地,呆呆地回想着那女子对他说的,快走……
不要怕,有人对他说。那是个平静又极具亲和力的声音,随后身后出现了一个怀抱,温暖又厚重。
我们相依为命,我将会是你师父,那个人说。他牵着迷茫又恐惧伤心过度的少年,在一个山崖边的茅草房里安了家。
日子像走马灯,趴在桌上默写的少年,花色陈旧的被子,一个锅里盛出来的热粥……好像要把冰冷的胸膛填暖了,但这些时光并没有施舍给他太久。师父很快得了重病,少年以杀人为代价,想救回师父——最后,师父不见了。
秦惜魇在了这里,双眼紧闭,身体痉挛地缩成一团,把包裹好的伤口蹭得一塌糊涂。
“醒醒,”谢临轻轻拍了拍他,眼见着秦惜蜷缩得更厉害,只得俯身过去把人抱起来。秦惜紧咬着牙关,嘴唇都磕破了还不松开,谢临见他这样,知道是陷入了什么噩梦里,便没有再贸然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