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惜配合地没有吭声,微微垂着眼睛。
卢广义摆了摆手,深深地看了谢临一眼,大概是终于听不下去了。事情究竟如何,其实双方都清楚,但偏要装得谁都不知道,实在是很辛苦。
“好了,你想带他回去,就去吧,”卢广义捏了捏眉心。
谢临终于住了嘴,顿了顿,贤子孝孙一样微微躬身:“谢师父。”
两人往外走,遇上了匆匆而来的卢沐雪。电光火石,竟是同时若无其事,随后擦身而过。
出了门口,秦惜站定了,才终于有机会开口,十分森冷地哂笑了一声:“谢临,你千万要拿好生死蛊,别哪天被我摆脱了。”
“唔,”谢临定定地回看,“那样的话,另一半种进我身体里,就万无一失了吧。”
第30章
江水浩渺,一叶扁舟悠悠而下。
矮桌上茶炉里煮着水,正咕嘟咕嘟地冒出白气来。秦惜本来闭着眼睛,但水响起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格外明晰,这一点声音让他无法忍受,于是直接起身掀开帘子出去了。
谢临仍然自若地涮着茶杯,对面两个本不应该出现的人明显地放松了许多,上官非甚至大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心口。
“至于吗上官师兄,”卢沐雪哼了声,“谢哥哥在这里,他不敢做什么的。”
谢临把杯子不轻不重地磕在了矮桌上,笑道:“倘若有人要害他性命,我难道也管得住叫他乖乖等死吗?”
他说得温温和和,卢沐雪却听出了其中的责备。她咬着嘴唇,低了低头,又气愤道:“爹就是故意叫我们来的,说什么要护送你们路上的安全。只要他不在,哪有什么危险!”
“我记得他跟你没仇,”谢临把涮干净的茶杯倒过来,挽着袖子倾了七分满。
卢沐雪紧紧闭着嘴,十分自然地做好了去接那杯水的准备。
“他一直跟师兄你在一起,师妹说看了就生气……”上官非嘴快说到一半,又在卢沐雪的眼神中闭了嘴。
谢临顿了顿,接着竟是站起身来,拿着杯子出去了。
“……”卢沐雪脸上一阵红白,她忙用余光瞥了眼,见上官非还在自己哼唧,并没注意到,因此愤而推了把上官非,“你们都是瞎子吗!”
秦惜站在舟头,对谢临递过来的水微有些惊讶,但还是接了过去。
“陆路上麻烦,不急着回藏锋山庄,”谢临道,“等朱樱来找你大概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秦惜丝毫没有“吃人嘴软”的毛病,一如既往地不知好歹。
“那我们可以在外面游玩一阵子,等见过了朱樱,再去落花谷……”谢临打住,笑道,“跟药王到底是什么恩怨,可以说给我听吗?”
“我不去落花谷,”秦惜手里的水洒了几滴出来,很快又拿稳当了。他沉默了良久,才低声道,“孙如意那时候还不是药王,他……”
“哎,怎么,你们俩特意在此等我?”朱樱的声音莫名其妙出现了。
秦惜回头,朱樱也站在一条小舟上,几乎与他们并行,大红衣裙被江风吹得猎猎,明艳张扬,“那天晚上的事儿,两位怎么解决的?”
谢临虽然想让朱樱早点出现,但也没料到她出现的时机这样寸。秦惜当然不会再说下去,他好不容易让人开了个口,下一次还不知有没有这个好运气。
“自然是像朱姑娘想的那样,”谢临笑吟吟地道。
“喔,”朱樱笑嘻嘻地指了指秦惜,“我有话跟他说,谢郎君可同意?”
谢临没机会表达意见,秦惜已经轻巧地落在了朱樱的船头。
上官非跟卢沐雪听到动静,此时也出来了,一见秦惜居然又跟朱樱混在一起,卢沐雪鄙弃不已。上官非却好奇地朝朱樱打量,成功收获了几个媚眼,脸红到了耳根。
“到底是什么关系,才会让你不介意一个女人屡次坑你陷害你,反而她每次来找你,你都愿意搭理她呢,”谢临把头转回上官非的方向。
“啊……这个是,”上官非回过神来,连忙道,“是……是心爱之人吧。”
“不是,”谢临斩钉截铁。
上官非迷茫了一会儿,不知谢临为何否定得如此胸有成竹,又想了想,“大概是亲人吧,假如我娘伤害过我,我也会原谅她的。”
谢临若有所思。
“人还给你了,谢郎君,后会有期哟,”朱樱倚着船桅挥了挥手。
秦惜落在谢临身边,小舟半点沉浮也没有。卢沐雪冷哼了一声:“卖弄风骚……”她捣了上官非一肘子,“还看!看多了得眼病……”卢沐雪说到此处才后知后觉谢临看不见飞快道,“谢哥哥,我不是说你……”
上官非看见秦惜回来,连忙又拉着卢沐雪回了船舱,简直躲避不及。
“林楹知道你会铸剑,”秦惜道,“我与朱樱说了,你左手筋不知何故断过,眼下不能使剑。”
“但愿林大小姐知道是何故。”谢临笑道,“朱樱不知道你会跟她说这些,来找你是有别的事?”
秦惜的身子微微往后仰了仰,一刹那间又是滴水不进的模样,轻轻地笑了笑:“我不想说。”
“可以,”谢临反而笑得很欣慰,相比一言不发就转身走,秦惜这个态度简直是头一遭了。他继续再接再厉地推心置腹,“其实每次你见朱樱,我都不太开心。她能帮你的,我未必不能。”
秦惜神情微动,却沉默了下去。
考虑到往后路程上的安全问题,谢临没直接带着秦惜去游山玩水,只能先转回藏锋山庄,好先把卢沐雪跟上官非打发回青峰山。
第31章
上官非迫不及待地要回青峰山,卢沐雪虽然看上去不太情愿,也没说要留下。送完他们,谢临刚迈进大门,一众家仆便急慌慌地围上来,“快去救庄主!庄主要被打死了!”
谢临反应了片刻,直接提起身形飞掠到了山庄后院。
身材富态的藏锋山庄庄主林青云正气喘吁吁地拖着一把剑,冲着抱臂立在假山上的秦惜大吼:“你给我下来!有本事跟本庄主堂堂正正地来一场!”
秦惜上下打量了那穿金戴银的庄主一眼:“你也有病?”
林青云脸上被横肉挤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睁成了两条缝,他喘不上气,用粗短的手指指着秦惜:“你……下,下来!否则……”
“庄主,”谢临落地便赶忙夺了那把金光闪闪的剑,把林青云拉到身后,“你什么时候会用剑了?”
“会与不会,本庄主都誓要雪恨!”林青云口中唾沫横飞,眼看着秦惜轻飘飘地跃下来,一激动便又要扑上去同他拼命,只是被谢临一只胳膊拦着,怎么都挤不到秦惜面前,于是嗓门愈发大,“本庄主上次成亲,宴请了各位武林豪杰,哪知被他破坏,丢尽了脸!眼下正是踏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得来……”
听清楚不是什么血仇,谢临大大地松了口气。自从把秦惜带在身边,他反而要替别人操各种匪夷所思的心,但偏偏自找麻烦的人毫无意识,真是叫人烦恼。由此也可见藏锋山庄的家仆多么有眼光,即便秦惜被撵得没地方落脚,他们也能一眼看出有可能被打死的是自家庄主。
“上次新娘子本就是骗婚的,”谢临坦坦荡荡地说了一通朱樱的坏话,然后又道,“他是我的……护卫,两万四千两买来的,要是打坏了……”他有意停住。
林青云顿时急了:“多少钱?两……两万……”他比着手势,悲痛欲绝地指着秦惜,又指着谢临,最后冲一干家仆招了招手,“快……快扶我去……缓缓……”
“爹……”突然又跑来一个小孩,抽抽噎噎地抱住林青云的大腿,“爹你怎么了,你不要扔下我……”
一群人簇拥着林青云往前院去,谢临冲一个家仆招了招手,费解地道:“庄主还没成亲,这么大的孩子哪来的?”
“禀公子,这孩子叫林满贯,是庄主的义子,”家仆抱拳道,“他本来跟他爷爷相依为命,哪知爷爷被人害了,庄主见他孤苦无依,便收养了来,大概有半个月了。”
“他原本不叫满贯吧,”谢临听到这洋溢着发财气息的名字,忍不住眼角有些抽动,“……没事了,你下去吧。”
谢临送秦惜去房间,霜皇笛还放在桌上,干干净净不着灰尘,屋内陈设也一尘不染。谢临状似不经意地拿起霜皇笛,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如果住不惯,可以搬到我隔壁来。另外,你也看见了,庄主不是很能禁得住打,所以……”
秦惜一副有屁快放的神情。
“我们约法三章,”谢临收了笑,“如果他们找你麻烦,先来找我,我怕你随随便便出个手,他们下半辈子就堪忧了。剑庐、藏剑阁都不许去,如果要出山庄,我跟你一起去。其他随便你去哪,对了,来我房间不用敲门……”
“……那真是三生有幸啊,”秦惜皮笑肉不笑。
谢临没说太多废话,临走拿走了霜皇笛,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
一副画卷缓缓展开,素纸面上绘着一个人像,鲜红衣裙宛若五月石榴花,掩映在花枝间的身姿曼妙风华,似乎能让人想象到那张脸是何等的美丽无双,但随着那画完全展开,露出的脸上竟是空白的,徒有鬓发如云,青丝三千。
秦惜盯着画中人空白的脸,眼瞳却微微颤抖着。他张了张口,最终咬住了嘴唇,无意识地狠狠用了力,淡红的嘴唇被咬出白痕,依稀有了血丝。
“喏,这就是当年的江湖第一美人奚为霜的画像,”朱樱在船上时,把一个卷轴递给了他,“据说呢,给她画像的人觉得笔墨不足以绘出她的眉眼之美,便空着了。真是枉费姑奶奶跟她攀比……要我说,肯定是很丑,什么第一美人就是以讹传讹,欺世盗名……”
秦惜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画纸,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背靠着关好的门滑坐在地上。
“开门啊,有人吗?”门外有小孩的声音。林满贯敲了好一会儿门,里头人把门打开了。
“我爹说,两万两银子,得看着不能让你跑了……”林满贯叽叽喳喳,警惕地盯着秦惜,跳进了门槛。
“出去,”秦惜冷冷地道。
“我就不,”林满贯做了个鬼脸,眼睛咕噜噜一转,看着秦惜手里拿着一个半卷的纸轴,伸手便要去拿,“这是什么,给我看看。”
秦惜哪里会让他碰,但林满贯已经揪住了一个边,下意识一抢,只听“刺啦”一声,那纸轴成了两半。林满贯还没看手里的那半,便被秦惜劈手夺过去,自己一阵眼花,接着重重地摔到了门外的地上,头一下子磕破了,胳膊钻心得疼。林满贯仰头,一嗓子便嚎哭起来。
他哭得嗓子都劈了,还没引来其他人,秦惜已经神色冰冷地走过来,俯身一只手攥着他的脖颈把他提到了半空。
林满贯憋得喘不过气,脸颊通红发紫,连哭声都微弱起来。
“你死了,就能赔我吗?”秦惜一字一句地道,他好似不知道手中拿捏的是一个小孩子,反而目光麻木狠厉,手中一用力,林满贯的颈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而山庄中被嚎哭声惊动的人终于在此时赶来了。“住,住手!”林青云跑得不如家仆快,但胜在嗓门大,“你给我……给我……”
“秦惜!”谢临心脏狂跳,一掌把秦惜的胳膊打开,提着林满贯的后领把他揽回怀里,又拍着后心给他顺气。林满贯嘶哑地喘着大气,终于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又昏天黑地地哭起来。
林青云跪地抱过他,才见林满贯头上碰了个血窟窿,右胳膊摔折了,脖子上的淤痕触目惊心,连忙带着火急火燎跑来的家仆,大呼小叫着找大夫去了。
剩下谢临与秦惜相对站着。秦惜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转身就要进屋,却被谢临狠狠揪住衣领扯到跟前。谢临压着字音,尽量平静地道:“为什么,他又是怎么惹着你了?至于你下毒手杀他?”
秦惜漠然地拿开了谢临的手,语气又轻又淡,言语间尽是对性命的蔑视:“死不足惜。”
谢临没料到秦惜说出这样的话,又惊又怒,一把火便自心头烧了起来。这一个多月来太过平静,他竟然已经忘了秦惜是什么脾性,那次秦惜还听他的话放过了小楼,他就以为这人是愿意为善了?
手上火辣辣地发麻,谢临才察觉到他打了秦惜一耳光。练武之人的手力不小,加上他气在盛头,秦惜似乎也没料到,竟被打得踉跄了一步。他扶着廊柱站着,拿手背拭去了嘴边的血,而后才转过身来,神情依然毫无波动。
“告诉我原因,我相信你,”谢临捏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瓶,还不如指腹大,里头依稀有一只小虫子在爬动。
秦惜当然看见了,那是生死蛊。他笑了笑,倦怠又厌恶:“无聊。”
“真是好极了,”谢临也怒极反笑,“你不怕疼,我倒要看看,别的法子就治不了你吗?”
第32章
其实所有的痛苦里,肉`体的疼痛占了一半。但倘若你感觉不到疼,那一半疼痛也不会凭空没有,反而会转化成其他的痛苦。很久以前,一位参破红尘的高僧说,这叫做守恒。半点不错。
谢临没法用暴力的方式对秦惜,只好用了看起来不那么暴力的方式,把人关在屋子里不给饭吃,已经扔了三天。
林满贯有惊无险,额头缠着纱布僵硬着胳膊在床上哼哼。一旁侍女吹了吹药汤,喂到了嘴边,他短暂地停止了哼哼,张口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