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传言,是他在晴雪夜,见月满空山,刹那顿悟而得一套心法,故名空山,”谢临道,“怎么,你听过其他的说法?”
“雪夜月满,肃厉空旷,”秦惜声音极低,字眼像牙缝里挤出来的,“果真世人愚昧!这样的心法,也配叫空山吗?”
谢临微微诧异,片刻后笑道:“难道你此行要与他讨教一番?”
秦惜不言。两人又走了一段,道路崎岖起来,物外山就在眼前了。山脚下密林成片,初冬里也火红一片,似火烧遍。那些树杂乱无序,且林中无路。
“有阵法,”谢临下马,牵着马来到一棵树前,摸了摸粗粝的树皮,“暗合五行,走过去不难,只怕一进去就会惊动山上的人。”
秦惜看了他一眼,还没走开就被拽住了,谢临道:“蒙混不上去的,只这一条路,别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主意。”
“你想怎么上去,”秦惜站定了,好笑地道。
“自然是堂堂正正,”谢临掸了掸衣领上的微尘,“就说我奉师父之命前来拜会,不管陈如始如何封闭,他在正道一日,便得给武林盟主这个面子。”
空山派掌门陈如始确实很给武林盟主面子,卢广义与卢沐雪还没走到山顶大门前,陈如始便亲自出来迎接,甚至还下了台阶,面上微笑地道了一声:“有失远迎。”
“见过陈掌门,”卢沐雪乖巧地行礼。
几人往山门去,一个弟子却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上台阶,抱拳道:“启禀掌门,山下有两人称奉了武林盟主之命,前来拜会!”
陈如始惊讶地看向卢广义:“盟主……”
“可有姓名?”卢广义笑道,“难道是仰慕陈掌门的江湖宵小?”
“有,”那弟子连忙道,“他自称叫做谢临。”
“谢哥哥!”卢沐雪面上惊喜,眼睛一下子亮了。
“江湖宵小”谢临迈进大厅时,卢广义与陈如始正在谈笑寒暄。他站在门槛前,感觉后脖颈被高山上的凉风吹得冷飕飕的,额头差点冒出汗来。为什么卢广义会在这里……谢临面带微笑,一颗心脏僵化成了石头。
秦惜站在他身侧,却全然没有注意卢广义。他眼睛盯着陈如始,微微张着嘴,身体紧绷到了极点,攥着的拳头太过用力,骨节发出清脆的响声来。
他几乎要失态,陈如始注意到了,电光火石间,他与秦惜的视线碰撞在一起,手中的茶盏溅出来一滴水。随后陈如始极快地挪开了目光,神情半点不变。
“在外面站着干什么,”卢广义轻喝。
谢临只能硬着头皮进去,微微躬身:“见过师父,陈掌门。”秦惜跟着他见礼,却低着头未开口。
“数日前便叫你们前来替为师拜会陈掌门,”卢广义面色微愠,目光沉沉地落在了秦惜身上,却见他垂着眼,神色淡漠,便又稍稍放了心,接着“恨铁不成钢”地训斥,“推三阻四,耽搁延误,为师亲自前来,你们却又想起遵师命了?”
“师父教训得是,”谢临看起来十分汗颜,老老实实地挨完骂,又惭愧万分地认错,“徒儿与师弟知错了。”
没办法,师弟敢摆架子,当师兄的只好懂事些认个双份的错。
“盟主切勿动气,”陈如始笑道,“年轻人心性活泼,又不是什么严重事情……”说到此,他又恰时地客气道,“盟主驾临,确实叫我有些惶恐,唯恐招待不周啊。”
卢广义摆摆手:“我近日夜半练功,偶有所得,自觉是与此前修炼不同的心悟,却又怕贸然练习走火入魔。陈掌门于悟心法一门颇为精炼,故来切磋讨教一二……两个逆徒不成器,也叫他们长一长见识。”
陈如始又笑道:“盟主之徒谢公子的名声,我却也听过,就不要折煞了。”他毫无异色地看向秦惜,疑惑地道:“不知这位公子称谓……”
“是我新收的小徒弟,”卢广义看向陈如始,缓缓地道,“他姓秦,单名一个惜字。”
“果然不凡。”陈如始言谈自若,“盟主有命,我自当奉陪,只是我不敢在盟主面前托大。既然只是交流,那不如……”他笑着望向秦惜,“我就与盟主的小徒弟过一过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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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陈如始跟辈份最小的秦惜切磋,看起来是极度谦逊。秦惜却用了很大力气才抑制住自己发抖,陈如始跟他对招,要是用了空山心法呢?
“陈掌门,”谢临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手,“师弟初出茅庐,怕是担不起陈掌门的盛情,便由我来请教……”
“师兄,”秦惜低低地出声,他并没有看谢临,只淡声道,“你眼睛不好,就不要勉强了。”
谢临没料到秦惜在这种情况下开尊口喊了声师兄,当下皱了眉。
“临儿,退下吧,”卢广义忽视了谢临的欲言又止,率先站起身来。
高山空旷,远处群峰渺茫,覆着终年不化的积雪。白色石头铺就的广场一尘不染,卷过来的风清寒扑面,吹起了秦惜的鬓发。他持着那一把血红的剑,站在巨大的广场中央,身形单薄孤拔,一手心的汗被风吹得凉透了。
陈如始提着一把剑,站在秦惜对面,和煦地颔首微笑。
秦惜双手持剑,剑尖垂下,是极为标准的剑礼。随后他侧身扬剑,挡住了陈如始刺过来的剑刃。
剑映雪光,如天河银练与血虹交缠相错。
“咦,陈掌门,怎么不用空山心法呢……”卢沐雪疑惑道。
红弧当空划过,秦惜持剑欺身紧逼,陈如始向后飞退。寒风凌厉地刮过,赤霄不离陈如始的咽喉。眼看那一剑就要送过来,陈如始身体后仰,秦惜却一刹那变换招式,手腕一沉朝他胸膛刺去。
秦惜的眼睛像深夜的孤狼微微发红,紧紧盯住陈如始那一张脸。谢临说陈如始五年前是不少江湖少女的梦中情人,其实此时他正值而立,浓眉大眼,轮廓深邃,仍然能用英俊来形容。而陈如始更年轻的时候……
在相依为命的茅屋里,少年每日都会趴在昏暗的油灯下默写。师父告诉他,要勤练武功,将来才能找仇人报仇。
“爹已经教给我功夫了,为什么我还要写下来呢,”他提起父亲的时候面上还有些悲痛,却又不明白,便捏着笔不解地问。
年轻的男人摸了摸他的头:“你若是没练完,就把招式都忘了怎么办?你年纪又小,也不知会不会记错,师父担心你走火入魔,先帮你指正一遍。”
十岁的孩子似懂非懂,却又想起什么,小声道:“爹说了空山心法很重要,不能告诉别人的。”
“哦?”男人笑了声,目光冰冷地扫了他一眼,“师父救了你性命,却仍然是‘别人’。我不管你了,你一个人在这,好好生活吧。要是那些仇家再找上……”
少年惊恐地摇头,他扔下笔跪下来抓住男人的衣裳下摆,害怕又后悔地哭泣:“师父,我错了,我写,我写,你不要离开我……”
他哭泣得身子颤抖,紧抓着男人,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依靠,然后在年幼的恐惧中,一笔一划,把父亲教给他的心法写出来,交给了他的师父。
十年再见。
秦惜紧咬着牙,挑飞了陈如始的剑。他不管不顾地便要朝着陈如始的心口刺过去,然而剑身却颤抖起来,怎么都对不准似的,最终一偏,刺中了陈如始的肩膀。
在场人面色均大变,谢临身形一动,却又被卢广义拉住了手腕。卢沐雪睁大了眼睛:“疯子……切磋不是点到即止吗……”
陈如始看上去却并不在意,他趁着秦惜拔剑之际,翻身跃向空中,伸手拿过还未落地的剑,回身时已经肉眼可见地变了路数。
剑招一改中规中矩,变得柔和起来,如春日飞花,令人眼花缭乱,且始终有一股温润的内力贯穿其中,清风拂波似地笼罩了周遭三尺。
秦惜瞳孔紧缩,手上被动地接了一招,连着退了几步,随后一踩陈如始的剑尖,后翻下来横剑挡紧随而至的第二剑。连着挡了数十剑,秦惜突然力不从心起来,每每出剑格挡,主动的机会几乎没有,偶有一剑,也乱得不成章法。
陈如始用的是空山心法,他认出来了,自己却不能再用了。
勉强稳住心神,两人错身而过,凌厉的剑锋刹那擦过了秦惜的胳膊。只有冷铁割过血肉的感觉,秦惜仍然不觉得疼。
他几不可闻地道:“师父。”
风声停下,陈如始在他对面站定,比在秦惜颈上的剑缓缓收了,他一手捂了肩膀,对卢广义笑道:“果真英雄出少年,令徒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一派磊落,虚怀若谷。
卢广义关切地询问陈如始伤势,又面色沉沉地转向秦惜,厉声道:“还不跪下,与长辈切磋如此不知轻重!”
“师父,师弟好像受伤了……”谢临轻声道。
他一碰到秦惜的胳膊,便沾了满手的血,待要再开口,秦惜竟是一矮身,跪了下去。他眼神散乱,虚虚地望着某处空地,攥着的赤霄坠了地,细细地“叮当”响了一声。
“盟主这又是何必呢,我并无大碍……”陈如始连连道。
“心浮气躁恰得其反,反省反省不是什么坏事,”卢广义收回来目光,又叫空山派的弟子扶陈如始去疗伤。
卢沐雪一手拉了拉谢临的衣袖,没敢去挽他的胳膊:“走吧,谢哥哥,外面好冷……”
“你先去吧,”谢临对她笑笑。
卢沐雪不再说什么,转身神色不悦地走了。
谢临半蹲下来,拿出随身的伤药塞到秦惜手里。秦惜蓦然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令谢临有些腕骨要被捏碎的感觉。
“你有想要的答案了,”谢临发现秦惜的手在抖。他左手覆上去,轻轻地握了握,低声道,“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第36章
当夜,陈如始又以山高路远为由,邀卢广义等人留宿。谢临只说要照顾师弟,跟秦惜挤在了一间房里。
谢临吹熄了灯在床侧躺下时,秦惜不声不响,气息也轻轻浅浅,眼看是睡着了。谢临也很快合上了眼。
苍山负雪,寒月如浸。
陈如始坐在书房的靠椅里,正用布巾擦过长剑,抹去了剑刃边缘一线残存的血迹。
窗外忽然一声鹤唳,枝头积雪纷纷惊落,书房内烛火晃了一晃。陈如始心脏抽紧豁然起身,不等他出手,颈上已经架上了森凉的赤红剑刃。
秦惜站在书桌前,神情漠然。
陈如始眯了眯眼睛,却是笑道:“怎么,盟主的徒弟如此肆意妄为,还是白天输了不服气?”
“那时候你说你叫陈台,”秦惜字句清晰,“路过见我可怜……”
陈如始好奇地打断了他:“陈台是谁,少侠认错人了吧。”
秦惜静静地看着他,手上用力,手腕微微压了一个弧度,陈如始只觉得脖颈疼痛,立刻怒道:“你敢杀我,便走不出这物外山,卢盟主也不会因为你是他徒弟就包庇你!”
秦惜面无表情,赤霄一横就要割过陈如始的脖颈!
“惜儿,”陈如始突然唤道,同时用手握住了秦惜的剑刃。他咬着牙,额头绽开条条青筋,双目圆睁,“你当真要杀师父。”
秦惜的剑没有再动。
“当年你的仇人有多少,我带着你隐姓埋名,躲在一个小茅屋里,生怕被人发现……”陈如始胸膛起伏,狠狠地推开了赤霄,“如今你长大了,认出师父来了,却是要杀我,我是一片真心喂了狗!”
绯红的剑刃垂下,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秦惜移开目光,声音艰涩:“你说你生了重病,我去买药,回来却不见你踪影。”
陈如始不放过秦惜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他不受威胁了,并没立即躲开,而是走到秦惜面前,仔细地打量着他,轻轻地摸了下秦惜的脸颊:“我那时候亦有仇家追杀,我怕连累你,不得已才装病逃走……”陈如始微微叹了口气,“惜儿,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秦惜不言,身子往后退了退。
陈如始跟上前去,手碰了碰秦惜胳膊上的伤口,又因为摸到了血迹而神情心疼:“白天师父不小心伤到你了,怎么不包扎一下……”他抬起胳膊来,捏着秦惜的衣领拉下去,露出半边光裸的臂膀,单薄削瘦的肩背蝴蝶骨微微凸出,青涩的感觉,几道交错的伤疤伏在白`皙的皮肤上,泛着浅粉色,并不狰狞。
秦惜臂上伤口的血肉跟衣料粘在一起,这样一来又流出血来。陈如始用自己的衣袖小心地擦了擦,又轻轻地抚过肩背上的伤疤。
“疼吗?”陈如始轻声道。
秦惜木木地站着,失神的眼睛里渐渐充溢起透明的泪水。他微微张口,最终又咬紧了嘴唇,后退一步,拉上半边衣裳,几乎是夺门而出。
本来应该黑暗一片的客房里亮着灯,谢临站在门侧。
秦惜顿了顿,一言不发地关上门走到床榻边躺下了。他没脱衣裳,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杀了他?”谢临瞟了眼赤霄,也坐在床榻边。
“没有,”秦惜把脸转过里侧。
谢临失笑,伸手捏着秦惜的下巴让他转过脸来。秦惜的眼尾微红,眼睫湿漉漉的,像淋了雨的蝶翼。谢临收了笑,低声道:“白天你想杀他。”
秦惜不出声。
谢临又道:“是因为空山心法吗?空山心法是你的,他抢走了还想杀你灭口,是这样吗?我听师父提过几句,这么猜不知道会不会太大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