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惜神色一动,因为他读出了那人的唇语,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谢临恐怕很快会来了。
第6章
迟澜峰只觉得身侧有风掠过,秦惜已经迈出步子,不快不慢地走到了那两个人跟前。那一瞬间实在是太快了,两把剑刚刚对着秦惜,秦惜的右臂却已经横过身前,又缓缓垂落身侧。
藏锋山庄的两人神情惊愕,接着直直往后倒地,脖颈上鲜血喷涌,溅起尺高。
秦惜连他们的死状都没看一眼,轻轻甩了下短匕,一滴血珠随之滑落在地上。他把短匕放回衣袖里,好像只是掸了掸衣裳上的两粒灰尘,而不是杀了两个人。
“……”迟澜峰神色严峻,“下此狠手……莫非你们有宿仇?”
“没有,”秦惜淡淡地道。他看见迟澜峰露出一个苦笑,微微摇了摇头。秦惜又道,“我不杀他们,他们迟早会杀我。没有什么分别。”
迟澜峰闭了闭眼睛,身体一晃,直接坐到了地上,他眉心有些发黑,可见毒发已经到了严重的地步。迟澜峰笑道:“小兄弟,你戾气太重,不肯放过别人,也不肯放过你自己。午夜梦回,不怕不得安宁吗?”
“那是他们的命运。”秦惜垂眼,“你中的毒,是楼外楼的。”
迟澜峰自嘲不已:“不错,但我看出来了,你杀人的手法也是楼外楼的。真是造化弄人,也是天意。你要杀便杀,但我奉劝你一句,回头是岸。”
迟澜峰与楼外楼有什么恩怨,那是他们的事。其实迟澜峰方才是想救秦惜,这便是秦惜的事。秦惜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自说自话:“你稍等片刻,我去拿解药。”
秦惜说罢,便径直翻身上了迟澜峰的马,纵马扬鞭而去。
半个时辰后,秦惜赶回来,他见迟澜峰还在原地,不免有些惊讶:“你相信我?”
迟澜峰嘴角已经在溢血,他声音嘶哑又微弱,脸上却是一片释然:“相信不相信对我这个将死之人无甚区别……但我赌赢了。”
“……抱歉,”秦惜神色微动,“我没有拿到解药。”
楼外楼的每个人都有独有的毒药,因此解药也在他们各自的身上,下毒的人不在楼外楼,因此秦惜只能空手而归。
迟澜峰没有再说什么,头垂了下去。
秦惜正想去探他的鼻息,却听到什么声音,猛地站起身来。一个白衣的人影映入眼瞳。
“又是你,”谢临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他面上仍覆着白绫,手中倒握着一把剑,看起来闲雅意气。身后是一群藏锋山庄的庄众,身旁还站着一袭紫衣紫裙的卢沐雪,正用嫉恶如仇的眼神盯着秦惜。
“我听谢哥哥说了,上次你便去山庄行窃,如今又杀死了迟叔叔,今日我便要给迟叔叔报仇,”卢沐雪脸上露出狠色,手腕一抖,一根赤红的鞭子“啪”地在地上溅起一道灰尘。
秦惜不欲废话,转头便要纵身而去。
“秦惜。”
谢临温润的声线不合时宜地响起,唤了他的名字,并不是咬牙切齿或者语气隐晦的。仿佛他们有很多年的交情,仿佛谢临记起了那个雨夜的少年,仿佛他只是想叫一声他的名字。这便让秦惜停在了原地。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谢临一边说着,一边往秦惜身边走去,“我从朱樱那里听到些关于你的事情,想问一问你……”
谢临的手搭在了秦惜肩膀上,察觉到秦惜的身体明显地紧绷起来。
秦惜微微侧过脸来,不自觉地望向谢临被白绫遮挡的眼睛。他突然神色一变,回身便要退,但只来得及退开了半步。
谢临手上拈着一根银针,刚刚从秦惜肩膀上拔出来,上头还闪着暗哑细密的光泽。“你犯了杀手的大忌,是因为我吗?”谢临若无其事地笑起来,伸手揽住了秦惜软下去的身子。
“谢哥哥,”卢沐雪赶上来,“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我来……”
“我有些私事……还要与他了结,”谢临单手揽着秦惜的腰不易察觉地闪避了下,笑道,“但他既然杀了谢大侠,说不定还做了其他的恶事,不如让卢盟主审一审,再做定夺?”
卢沐雪迎着谢临的目光,脸颊飞了些红,低声道:“好,好吧。如果带回去给父亲处置,你的事情呢?”
“我随你一起回去,不就可以了么,”谢临笑道。他的笑容在卢沐雪转身后瞬间落了下来。
朱樱说白露为霜在楼外楼,从秦惜这里应该可以问出些消息,所以一定不能让卢沐雪就这么杀了他。从私人角度,谢临也能察觉到,秦惜见到他总有些神思恍惚,欲言又止。但他确信自己没有见过秦惜,难道这杀手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第7章
秦惜睁开眼时,发觉眼前黑暗,周遭潮湿,想必又是某处地牢。这倒是很奇怪的一点,楼外楼这等江湖人眼中的邪恶之地从没有这种东西,反倒是光明正大的正道门派里,每家都要必备一个地牢。仿佛这东西不合身份,丢了他们的脸,所以要藏在地下,见不得光,就可以假装没有。
右肩上有些隐隐作痛,秦惜试着握了握胳膊,仍是提不起力气,要逃走恐怕不太容易。只是不知道这里是不是藏锋山庄,谢临暗算他,难道是为了让那个女子报仇?他上次放走自己又是为什么?
秦惜不明白谢临到底有什么打算,但从有意放他走,又叫人跟踪这一系列事情来看,不外乎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但秦惜身上有什么可图的呢,除了他这条命,连钱财都不值得给人图。至于命,更是没什么贵重的,进了楼外楼的人,活着都是一把刀子,而不再是人了。
他索性闭上眼睛,丹田运气调转内息,想慢慢恢复些功力。
大半个时辰后,门哑哑地开了,谢临提着一盏灯笼进来,随后把一根火把插在墙壁上,顷刻间不大的地方被照的亮亮堂堂。随后谢临关上了门,原来只有他一个人,并没有别的人来。
“这里是青峰山,卢盟主近日闭关,所以暂且没有处置你,不过三四日后也许会公审,毕竟死在楼外楼的人不算少数。”谢临说。
秦惜没说话。也许第一面时他没有反应过来,所以下不了论断。但现在至少也该明白,谢临是用什么眼光看待他。这样情况下,他说迟澜峰不是为他所杀显然毫无意义。
衣料窸窣的声音响起,谢临在秦惜身边半蹲下来,轻轻地吹灭了灯笼,用一种极轻的声音道:“那时候,我说有话想问问你,你怎么就信了?”
“我也有话想问你,”秦惜的眼睛直直看着谢临,字句冷漠,“谢公子处心积虑,留我性命,却又穷追不舍,是为了什么?”
谢临的嘴唇弯了弯,轻声道:“也许是见你好看,日日思慕罢了。我还记得你伏在我身下的样子,真叫人难以忘记。”
话音未落,秦惜便横臂一肘过去,谢临却有防备,极为稳当地一下便擒住了他的手腕,以一个扭曲的角度把秦惜按在了墙壁上。
“你的毒还没解,别这么乱来,”谢临轻飘飘地说。
秦惜一下子便涨红了脸,他陡然羞恼起来,却因为挣脱不开而不得不任由谢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安静点,一会儿我就放你走,”谢临说,“你再乱动下去,我不保证不会想对你做点什么。”
“谢公子真是不挑,”秦惜冷冷地道。
“你在这里五日了,”谢临却道,“楼外楼没有人来找你。我没猜错的话,你就算离开这里回去了,恐怕也没有好果子吃。”
成无云的话在秦惜脑海里闪了一瞬。秦惜狠狠地用力,终于挣脱了谢临,扯了扯衣领,冷笑道:“我怎么样,都是我活该。谢公子莫名其妙,跟我说这么多,也不怕被人误会跟楼外楼有什么勾结。”
秦惜的脸很白,却只能让人联想到质地冷硬的白玉,他抿着嘴唇,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狼狈。
秦惜突然觉得,谢临没有认出他也好,他现在手上沾满鲜血不堪地活着,要是谢临认出来,恐怕会后悔救了他。只这一个念头,就让他有些厌恶鄙弃自己,但这是不该有的,一个人要是连自己都开始厌恶了,他的刀就握不稳了。
“我送你回去吧,”谢临突然说。
秦惜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谢临,能让一个人头落地都不动容的杀手有这种表情,真的是太难得了。谢临难道忘了,出手暗算导致秦惜被抓回来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至于这边,我与武林盟主有些交情,也能叫卢姑娘卖我些面子,”谢临笑道,“我们并未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况,‘一日夫妻百日恩’。”
秦惜的情绪大起大落,他面皮薄,又乍闻这样的话,基本已经面无表情。
“默认了,那就走吧,”谢临竟然真的扶他起身,推开了门。
谢临一路跟着秦惜,直至到了楼外楼门口,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秦惜一路心事重重,这才发觉这人竟然还在他身边,冷冷地道:“你还不走?”
“据说楼外楼的杀手都是接生意才杀人,我想应该没有人给我下单吧,”谢临泰然自若。
正邪不两立,正道人士向来对楼外楼很不齿,秦惜简直不知道,这人是不是也中了毒,脑子不清楚了。
“再说,我想走也晚了,”谢临朝秦惜身后抬了抬下巴。
秦惜回身,见刘美人倚在大柳树边,从折扇后露出半张脸来,招了招手:“小惜呀,这次又死到哪去了?”他像才瞧见谢临,惊讶地用手掩了口:“哟,你居然还带男人回来啦?作死,楼主正发火呢,差一点就给你下追杀令了。”
秦惜脸绷得死紧:“楼主没教过你说人话吗?”
“哟哟,还恼了,”刘美人佯作惊恐,“本来还想帮你求情来着,你看看等会……”
“吵什么呢,”成无云从正门踱了出来,瞥了刘美人一眼,刘美人立刻闭了嘴,扭着软柳似的腰身扭到了成无云跟前,手指一点秦惜,“小惜长本事了,我说他还不乐意呢。还有,这都几天了,他那七日安居然好好地没发作……”
成无云身材高大,却并不粗壮,人也长得说得过去,只是终年难得看见他真实的笑容,便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秦惜看着成无云走过来,垂着的手攥紧了,开口道:“他与楼外楼无关,可以让他离开。”
成无云看了谢临好几眼,秦惜总觉得他认出谢临来了,但成无云最终却说:“既然是客人,来了就住几日。你在担心什么?我还能平白无故就杀了他不成。”
秦惜刚要说话,便听到谢临道:“多谢楼主,那在下就打扰了。”
秦惜:“……”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跟我过来,”成无云转向秦惜,说了一句,便回身走了。
“你跟他去做什么?”秦惜猛不防被谢临拉住了衣袖,重重地扯了一下。
“……”秦惜定定地看着谢临,最终还是没有憋出一句话来,只扯回了自己的袖子。
第8章
刘美人正领着谢临往秦惜的房间去。
谢临不经意地打量,只见楼外楼里水榭相连,楼阁亭台布置地甚是有意趣,某些地方比藏锋山庄布置还要雅致,简直无法想象做杀人生意的也有审美,但细想就会发现,审美与干什么活毫无关联。
“我说,”刘美人忽然停住了,“你真瞎吗?怎么我还没来得及提醒你看路,你就能绕开假山?”
他听不见回答,便转身去看谢临。
谢临规矩地把手垂在身侧,看上去又有些拘谨,叹气道:“你知道的,瞎子的听觉总要灵敏一些,况且……我瞎习惯了。”
“啧啧啧,”刘美人撇着嘴直摇头,又扭过身子将人往楼上领。
刚上楼梯口,小楼迎面便跑过来,差点撞到刘美人身上。刘美人拎着小楼到一旁,抬腿扭腰扒着衣裳看了好几遍,确认没有被蹭破后,才点着小楼额头:“跑什么?”
小楼把霜皇笛背在身后,红色的流苏在身侧摇摇晃晃,他看见谢临,有些惊讶,却又问道:“小惜呢?”
“做什么,给你吹笛子?”刘美人翻了个白眼,一副老子就知道的表情,“等他一会儿还有命的吧,上次去抓朱樱失手,这次又不守规矩,你就祈祷他……”
“他在爹爹那里?!”小楼愕然地睁大眼睛,随即惊恐地看着刘美人,又扯着刘美人背对着谢临,说话声音不算大,却因为谢临耳力够好,听得不能再清楚了。
“……你不是跟我爹一起睡觉的?你怎么能让他欺负小惜?”小楼焦急地说。刘美人鼻孔里哼了声,懒洋洋地转过身来,一指谢临:“他男人在这呢,他要是不在意,我也不在意。”
“哦,”谢临幽幽地应了声,“我在意。”
霜皇笛“咚”地坠了地。
成无云正抱臂靠在一处水榭的柱子旁,他眉心皱出一道刻纹,显出一种愁眉苦脸的凶相,语气又有几分不耐:“你带回来的那个人什么来路?”却又不待秦惜说话,“他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他见过你杀人的样子吗?”
秦惜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再因为什么事情生气发怒过,可成无云最后一句话像一筒油倒进了心里,邪火冲的视野昏暗,耳中嗡鸣,他的眼神刹那凌厉起来,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成无云挑着一边眉,感觉秦惜下一刻几乎要拔出刀子来捅他。
然而不过一瞬,那种恐怖的感觉便消失了。秦惜一如往常,冷冷地道:“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