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灯笼又一晃一晃地过来了,脚步声音交错着,显然不止一个人。秦惜抬眼一望,影影绰绰两个人影,一高一矮,矮的是那童子,高的那人白色的衣裳下摆被灯笼映出了一小块暖黄色。
虽然那个人背着光,秦惜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
“又见面了,真巧,”谢临的声音笑吟吟地传来。
秦惜慢慢地吐了一口气,感觉太阳穴又跳了起来。
小童引着二人往里走,一路上只说药王出缺一味药材,采药去了,要是有事可以在此小住,约莫两三天就回来。
秦惜不说话,谢临却拿过灯笼,与那小童说:“他跟我一起等,你先休息去吧。”
小童应下走了。
有清风掠过,秦惜觉得一股凉意钻进了脖子,怎么都不舒服。照着楼外楼那次情形来看,他以为两人从此相逢的可能性不大,即便再见也是形同陌路,怎么都没想到现在的样子——不仅是相见了,还得在同一个屋子过夜。
“过来,”谢临坐在床榻边拍了下,“这里就一间客房,你要睡桌子上?”
秦惜起身,眼见着就要开门出去。
“成无云没告诉你?”谢临道,“你不再属于楼外楼了。”
秦惜猛地转过身来,眼里迸出厉光。
谢临从衣袖里抽出一张叠好的纸,慢条斯理地把它展开,冲秦惜晃了晃,那表情简直有些恶劣了:“我给了他两千两银子,就把你……要过来了。”
“你要贵了,”秦惜一字一顿,眼瞳在暖暖的烛光下像冰冷的黑宝石。
谢临一时没说话,把那纸扔在一边,慢慢朝秦惜走过去,试探性地把手放在了秦惜的肩膀上,轻声道:“我没有以此羞辱你的意思。人不能以价论,刚才只是开个玩笑。我说了,刚见面的事情,很抱歉,要是你想讨回来,我随时都奉陪。”
“你说的话能信吗?”秦惜哂笑了一声。他也许是气昏了头,径直离开门边,坐在了床榻上,挑衅似地望着谢临。
“当然,”谢临淡然自若,不大的屋子硬是被他走出了闲庭信步的意味。他坐在秦惜身边,先解开衣带,接着坦坦荡荡地扯着衣领把外衣脱下去了。
秦惜紧紧抓着床单,心里不知怎么没底起来,谢临忽然扭过头来,他下意识就要避开,但最终理智占了上风,还是梗着脖子没有动。
“你会吗?”谢临说。
“……”秦惜涨红了脸。他知道怎么一刀毙命,不意味着知道怎么做那种事,上次还是被迫承受的那一方,七日安的折磨加上久别重逢的仓皇让他没空想太多。
然而他咬牙道:“有什么会不会的?”
“要是你活儿不好怎么办?”谢临说着,扯下来半边内裳,他半`裸的上身肌肉匀称白`皙,一段优美的锁骨搭在肩上,“难道我自己弄自己给你看吗?”
烛火忽然变得意味不明起来。
秦惜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人前修罗似的杀手,一时接受不了这话的意思,连脖子都红了。他顾不得想这人为什么如此不要脸,只觉得脖子上的凉意全部变成了热汗,如坐针毡,恨不能马上逃走了。
第12章
窗外忽传来鸟扇翅的声音,又闷又短促地响了几声,没了动静。
秦惜忽然惊醒了一样,脸色慢慢恢复正常。他再看着谢临的时候,已经忽视了他半褪的衣裳,语调平平:“不给你卖命,要什么条件?”
“你没想过杀了我吗?”谢临往后仰了仰,胳膊撑在床榻上,“杀了我,自然自由。”
秦惜的眼眸沉下去,说不出的暗淡。他站起身,坐在桌子旁背对着谢临,一时无声。
谢临坐直了身子,又把衣裳拉上去整理好了,这才道:“你有心思的话,未必杀不了成无云,可你也没有杀他。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
“他有恩于我,”秦惜简短地道。
“什么恩?”谢临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秦惜不回答。
谢临站起来,慢慢走到秦惜身边,像是单纯觉得比较好笑就笑了:“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记恩吗?”
秦惜的脸颊在烛火下也显得雪白得过分,嘴角提了提,似是个冷笑,语调又沉又冷:“一开始对我好的人,往后如何都是恩人,一开始不好的,往后如何都是敌人。”
谢临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道理?倘若一开始帮你一个忙,往后要杀你,也是恩人?即便一开始打骂了你,后来却又救了你,也是敌人?”
秦惜轻轻地转过头来,冷冷地道:“是啊。”
谢临皱了眉:“照你这么独一无二的想法来看,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对你有过什么恩?好像并没有吧……”
如果强迫人也算的话,那真是大开眼界。
谢临把茶杯一推:“难喝。”随即盯着秦惜,“睡觉去,我不对你做什么。不愿意先喝了合欢丹,随便你去哪睡。”
“……”秦惜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捏碎。
烛火熄了。
黑夜绵长又温柔,包裹着秦惜的梦境,这次却从雨夜下的纸伞回到了飘满落花的山谷。山花开得倥偬,泼泼洒洒,花香和着女子的笑声一起飘过来,恍惚又令人沉醉。
“小惜,娘以后会把你捧在手心里……”
“让爹教你武功啊,你爹当年可是武林第一呢……”
穿着红衣的女子清丽曼妙,抱着年幼的孩子,在花田里又笑又闹,头上戴着花朵编造的花环,长长的黑发像绸缎一样披在身后。
秦惜心里也像开出花一样,但红衣裳的女子突然口吐鲜血,手指痉挛地抓着他的衣襟,声嘶力竭地要他走。
秦惜手里的碗摔在地上,黑色的药汁歪歪扭扭地蔓延开来,变成枯骨嶙峋的爪子,扼住了女子的咽喉。他惊恐万状,抱头大喊出来:“啊!!”
“秦惜!”
秦惜大口喘着气,青筋暴起的手指抓着床单,良久他才看清了谢临的脸,却仍然涣散着眼神。接着秦惜掀起被子下了床,“砰”地关上门出去了。
谢临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想起秦惜刚才极为小声地喊的那声“娘”。
低低弱弱的,听得人心肺抽疼。
第13章
天还未明。两三颗星星沉闷地挂着,远处山影叠嶂模糊。
秦惜站在石板桥上,衣裳被露气浸得发沉,身影像一仞孤峰融进黑暗里。
轻轻巧巧的一声口哨音打破了寂静,随后一个人影三两步跳出来,冲到秦惜身边才停止,她拍了拍衣裙,扭过去胳膊肘捣了下秦惜:“没死啊,还当你死了呢。”
秦惜被推得晃了晃,撤开一步,淡淡地道:“无忧丹。”
朱樱捋了捋衣袖,一边机敏地打量四周,一边道:“以后再给你。说了那玩意儿吃了不好,虽然你不会感觉到任何疼痛,但会很嗜睡,保不齐哪天在睡梦里……”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给人一刀砍了。”
秦惜旋身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来:“你来这做什么。”
朱樱也跟着坐过去,嘻嘻一笑,背在身后的手神奇地掏出一枝红果子来:“给你吃点好吃的。”
东边的天空已经有些亮了,微白的天光映在果子光滑的皮上,晶莹光亮,还沾着几颗露水。秦惜接过去,咬了半颗,却笑了:“五毒仙子的东西,也能乱吃吗?”
朱樱看着他含着半颗果子,咽了咽喉咙:“你这么吃果子,我又想睡你了。”
秦惜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啧啧啧,真凶,不过你越凶越叫人有兴致,”朱樱做了个鬼脸,摩拳擦掌,往后倚在秦惜身上,眯着眼睛看天际一颗雪亮的星,“谢临放了你,安的什么心……你最近呆在这别出去了,迟澜峰的事情最近闹得很大,卢大小姐要找楼外楼交出你来算账呢……”
谢临远远地就看见了溪水边青石上一红一黑的两个人影,淡青色的清晨光线覆过来,像一张画。他不紧不慢地踱过去,便听见朱樱说道:“你是不是特别喜欢红色的东西?红果子,红衣裳?其他果子你从来不吃,别的姑娘呢,你也不理,要不是我知道你这颗心有多硬,差点以为你对我有意思……”
“你想多了,”秦惜语气冰冷。
“我看着也很有意思,”谢临笑吟吟地道,他走上石板桥,恰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听闻武林邪教魔祖教头目最喜好穿红色与黑色,他手底下一干教众便把这两种颜色奉为至尊之色,要是别人敢穿,便是对他们家教主不敬,要血洗全家除掉才行……两位挨这么近,也不怕被找上门吗?”
“哎哟,”朱樱立马跳下来,扭着腰身甩了甩袖子,“一只臭虫带着一群跳蚤罢了,姑奶奶会怕他们……再说了,我们又不是什么好人,谢公子此时出言,真是好心呢。”
谢临笑了笑,指了指秦惜:“不是好心,他是我的人。”
朱樱睁大了眼睛,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转,突然把手里一个小瓶子塞给秦惜,悄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真的没欺负过你,也没出卖过你……”
说罢便一展衣袖,施展轻功去了,青山绿水间只见一个小小的红点。
“朱樱给了你什么?”谢临垂头去看秦惜。
“你管的太多了,”秦惜毫不避讳地握着那个小瓶子,抬头道,“准备什么时候把我交出去?”
谢临目光有些赞赏,点头道:“找到我想找的东西……你既然猜到了,我是故意放你出来,最后会再把你交给他们,为什么不跑呢?”
“上次的解药里,还混着另一种毒,半月之内会毒发身亡。”秦惜淡然地道,“有时候我真的想知道,你跟朱樱,到底谁才配得上五毒的称号。”
“饶是如此,我依然怕你跑了,”谢临叹了口气,好像真的很发愁,“怎么办呢?”
他微微俯下`身,白色的衣袖落下,执起了秦惜的手腕,而后用佩剑的尖划破了一点皮,殷红的血珠很快冒出来,顺着皮肤滴落,溅在谢临的衣服上。
谢临手心里摊开给秦惜看,赫然是两只黑色的小虫子,比苔花大了那么一点点。
“生死蛊,”谢临道,“这样你就走不远了。”
“真脏,”秦惜盯着那两只虫子,语气嫌恶。他被谢临攥着手腕,而后一只虫子放在了伤口的地方。那虫子闻到血很快兴奋起来,蠕动着身体顺着伤口便钻了进去。
起初像是被人掐了一下,接着便如针刺,随后像千万根针在经脉里捣弄一样。陌生了太久的疼痛排山倒海一般地袭来,秦惜咬着嘴唇,额头上冒出大颗的冷汗。他挣开谢临,扶着青石踉跄了一下,手背在上头擦出一道血痕。
实在太痛了,秦惜紧接着就顺着青石跌下去跪在地上,他看上去想要蜷缩成一团,但只是一只手紧抓着地面,一只手手背紧贴着嘴,良久才听到模模糊糊的一声微弱的痛吟。
朱樱给他的无忧丹摔落在地上,那东西吃一颗就能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可秦惜现在疼得连捡起它的力气都没有。
蛊虫并不是进了人体内就会兴风作浪,还需要人操控,生死蛊更是可怖。寻常蛊虫,一只死了另一只自然没有用处,可对生死蛊来说,一只死了,另一只便会活活钻遍人体五脏六腑,七经八脉,最后啃噬内脏,令人发指。
连朱樱都没有这样的东西,还真是小看了谢临。
谢临蹲下去,白衣委在地上,沾满了灰尘。他扶着秦惜的肩膀,有些强硬地扳过来他的下巴,轻声道:“你知道白露为霜吗?”
秦惜的嘴唇在哆嗦,冷汗打湿了眼睫,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白露为霜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谢临觉得他会有……
……头戴花环的红衣女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微笑着的男人抱紧了她,轻轻喊,为霜……
“我知道你不怕疼,”谢临松开手,语气悠悠,“你说了我就不会把你交给他们……”
秦惜听清楚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狼狈地一头磕在了青石上,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顺着眼皮流进眼睛里,整个视野都变成了红色。
“你记住,拿着刀的时候,是无须害怕的……”
“我送你回家吧……”
回哪去?哪里有什么家?
秦惜疼得头脑不甚清醒,他摸到了衣袖里的短刀,就着难忍的疼痛一下子爆发出来力气,便神志不清地往自己心口送去。
第14章
刀尖无声地刺进了血肉,秦惜所有动作却因为突然消失的疼痛戛然而止。
谢临的一只手掌垫在他心口前,没让他捅死自己。
秦惜的意识还有些恍惚,他极快地瞥了一眼那只血流如注的手,然后抽出刀子,摇摇晃晃地扶着青石站了起来。
“怎么了,宁死不屈啊,”谢临笑了声,捂住伤口,完全没当回事一样。
“你不知道,就跟我说你不知道,”谢临小心地往前走了一步,秦惜没有半点动静,他才又往前去,“你觉得我不会相信你?还是说,谁经常这样对你?”
秦惜没有给他一点回应,像病入膏肓的人抓到了救命药,倒出朱樱给的无忧丹,下意识地咽了两颗。
那一瞬间,他又变得无懈可击了。
孙如意回来的时机仿佛是掐好的,他捏着谢临的那只手,来回看了看:“穿了个透心凉,你跟我说是不小心按上去的?”
“是啊,”谢临面不改色,又道,“反正这只手用不了剑了,这么一刀也不碍事吧。”